战争与和平(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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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从奥尔米茨寄来的。”他叹口气答道。
晚餐后,皮埃尔领着他的女伴跟着其他人走进客厅。客人们开始散了,有些人没有跟海伦告辞就走了。有些人过来待一下,就离开了,并且不让海伦送他们,仿佛不愿耽误她的正事。那位外交家忧郁地闷声不响,走出了客厅。他心中想道,比起皮埃尔的幸福来,他的全部的外交生涯,都不过是一场空。老将军在回答老伴问他的腿病的时候,气愤地向她嘟囔了几句。“嗐,你这个老傻瓜,”他想道,“看人家叶连娜·瓦西里耶夫娜[83],就是活到五十岁也是个美人儿。”
“我似乎可以向您道喜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向公爵夫人一面低声说,一面使劲地吻了吻她,“要不是偏头痛,我就多留一会儿了。”
公爵夫人一言未答,对女儿的幸福的妒嫉正在折磨着她。
送客人的时候,皮埃尔单独和海伦在小客厅里坐了很久。在这以前,在最近一个半月里,他也常常单独和海伦待在一起,但是从来没有向她谈情说爱。今天他觉得必须这样做,可是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迈出这最后的一步。他心中有愧,他似乎觉得他在海伦身旁占的是别人的位置。“这个幸福不该我来享有,”内心的声音对他说,“这个幸福是给那些没有你所拥有的东西的人们预备的。”但是总得说点什么,于是他开口了。他问她对今天的晚会是否满意。她仍像平时一样,简单地回答说,今天的命名日是她所过的命名日中最愉快的一次。
还有几个近亲没有走。他们坐在大客厅里。瓦西里公爵拖着慵懒的步子,走到皮埃尔跟前。皮埃尔站起来说,天已经不早了。瓦西里公爵用严厉而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他,仿佛认为他说的话太奇怪了,奇怪得叫人难以听进去。但严厉的表情接着就改变了,瓦西里公爵抓住皮埃尔的手往下一拉,叫他坐下,亲热地微微一笑。
“怎么样,廖莉娅[84]?”他随即对女儿说,在他那随便的口吻中带有从小就疼爱子女的父母所习惯用的温柔声调,而瓦西里公爵的这种声调,不过是他从别的父母那里摹仿来的。
他又向皮埃尔转过身去。
“谢尔盖·库兹米奇,据各方呈报。”他一边说,一边扣背心最上面的一个钮扣。
皮埃尔微笑了,但是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他了解这时使瓦西里公爵感到兴趣的不是谢尔盖·库兹米奇,瓦西里公爵也是了解这一点的。瓦西里公爵突然嘟囔了一句,走了出去。皮埃尔觉得,甚至瓦西里公爵也有窘迫的时候。这位上流社会的老人的窘态感
动了皮埃尔,他望望海伦——她似乎也窘迫了,用眼神说:“有什么办法,都是你的错。”
“非得跨过这一步不可了,但是我办不到,办不到。”皮埃尔想,他又闲扯起来,谈起谢尔盖·库兹米奇,问这个笑话是讲的什么,因为他没有听清楚。海伦含笑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当瓦西里公爵走进客厅的时候,公爵夫人低声跟一位上年纪的太太谈起皮埃尔。
“当然啰,这是非常美满的一对,但是,幸福,亲爱的……”
“婚事都是天作之合。”上年纪的太太回答。
瓦西里公爵好像没有听见太太们谈话,走到远处的角落,在沙发上坐下。他闭上眼睛,像是在打盹。他低下头,可是忽然醒过来。
“阿琳娜,”他对妻子说,“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公爵夫人向门口走去,她带着意味深长而又毫不在意的神情从门口走过,向客厅望了一眼。皮埃尔和海伦还坐在那里谈话。
“还是那样。”她回答丈夫。
瓦西里公爵皱起眉头,把嘴一撅,撇到一边,他的腮帮跳动着,露出他那特有的令人讨厌的粗俗表情。他抖擞精神,站起来,步履坚定地经过太太们身旁向小客厅走去。他兴高采烈地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公爵的面孔是那么异样地喜气洋洋,皮埃尔看见他,吓得连忙站起来。
“谢天谢地!”他说,“老伴全告诉我了!”他用一只胳膊搂着皮埃尔,另一只搂着女儿,“亲爱的廖莉娅!我非常、非常高兴。”他的声音打颤了,“我敬爱你的父亲……她会做你贤惠的妻子……上帝祝福你们!……”
他拥抱女儿,然后又拥抱皮埃尔,用他那老年人的嘴巴吻他。泪水确实沾湿了他的两腮。
“夫人,到这儿来。”他喊道。
公爵夫人进来,也哭了。那个上年纪的太太也用手绢擦眼泪。大家都吻了皮埃尔,他也吻了几次美丽的海伦的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又单独待在一起了。
“这一切都应该是这样的,不可能有另外的样子,”皮埃尔想道,“可以用不着问,这件事是好还是坏。是好事,因为是确定了的,也没有事先令人苦恼的怀疑。”皮埃尔默默地握住未婚妻的手,望着她那一起一伏的美丽的胸脯。
“海伦!”他提高声音说,接着就停住了。
“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点特别的话。”他想道,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究竟该说什么。他注视了一下她的脸。她更偎近他,脸上泛起了红晕。
“咳,摘掉这个……戴着这个怎么……”她指着眼镜说。
皮埃尔摘掉了眼镜,他的眼睛除了具有一般戴眼镜的人常有的那种怪相外,还带有惊疑的神情。他想弯身吻她的手,可是,她的头又快又粗鲁地一摆,截住他的嘴唇,让它凑到自己的嘴唇上。她那变得令人不快的惊慌神色,把皮埃尔吓了一跳。
“现在已经晚了,一切都完了。实在说来,我也是爱她的。”皮埃尔想。
“我爱您!”他想起在这种场合必须说的话,于是就这样说了,但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耻。
一个半月后,他举行了婚礼,并且迁进了新居——彼得堡一所重新修整的别祖霍夫伯爵的大公馆,人人都羡慕皮埃尔,说他是拥有美妻和百万家产的幸运儿。

一八○五年十二月,老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接到瓦西里公爵的信,信中说,他将要和儿子一同前来拜访。(“我正在各地视察,为了前来拜访您,拜访我最尊敬的恩人,多走一百俄里的路程,对于我当然算不了什么,”他写道,“小儿阿纳托利与我同行,他要到军队中去;他也跟父亲一样,对您怀着深厚的敬意。希望您能允许他亲自向您表示他的敬意。”)
“用不着把玛丽[85]带到交际场去:求婚的亲自找上门来了。”小公爵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无意中说了一句。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接到信又过了两个星期,一天晚上,瓦西里公爵的仆人先来了,第二天,他本人和儿子也来了。
博尔孔斯基老头一向看不起瓦西里公爵的人品,特别是近来,当瓦西里公爵在保罗和亚历山大两个新朝中飞黄腾达之后,更加看不起他了。而现在,他从这封信和小公爵夫人的暗示了解到是怎么回事以后,他就由心中对瓦西里公爵看不起转变为恶意鄙视了。他提起他来总是嗤之以鼻。在瓦西里公爵应当到达的那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感到特别不满,情绪恶劣。不知是由于瓦西里公爵要来,他才情绪恶劣呢,还是由于他情绪恶劣,因而对瓦西里公爵的到来才特别感到不满,总之,他心情很坏,吉洪一早就告诫建筑师不要带着报告去见公爵。
“您听他是怎么走路的,”吉洪说,他叫建筑师注意公爵的脚步声,“他用整个脚后跟走路——我们就知道……”
虽然如此,公爵仍然按照平时的习惯,一到八点多钟,就身穿黑貂皮领短皮衣,头戴黑貂皮帽出来散步。头一天下了一场雪。尼古拉·安德烈伊奇散步的那条通到花房的小道已经打扫过,在扫过的雪地上还可以看见笤帚的痕迹,小道两旁松软的雪堤上插着一把铁锹。老公爵到花房走走,然后又到下房和其他房舍走走,他一直紧皱眉头,默默不语。
“雪橇过得来吗?”他向送他回家的那个相貌和风度都像主人的、受人尊敬的管家问道。
“雪很深,大人。我已经吩咐人把大道打扫一下。”
公爵点点头,向台阶走去。“谢天谢地,”管家想道,“满天乌云总算过去了!”
“雪橇很难过来,大人,”管家补充说,“听说,大人,有一位大臣要来拜会大人?”
公爵向管家转过身来,用愠怒的目光盯视着他。
“什么?大臣?什么大臣?是谁吩咐的?”他用刺耳的、生硬的声音说,“为我的女儿公爵小姐不打扫,却为一个大臣打扫!我不知道有什么大臣!”
“大人,我以为……”
“你以为!”公爵喊道,他越说越急,越急越语无伦次,“你以为……强盗!下流坯!我这就教你以为。”他扬起手杖,就向阿尔帕特奇挥去,如果不是管家本能地躲开,就挨上了一记。“以为!……下流坯!”他急促地喊道。阿尔帕特奇因为自己居然敢于躲开主人的手杖,吃惊不小,他走到公爵面前,恭顺地低下光秃的脑袋,也许正因为这样,公爵仍然骂个不停:“下流坯!……把路给填上!”尽管如此,可是他再没有挥起他的手杖,就跑进屋里去了。
午饭前,公爵小姐和布里安小姐知道公爵的心情不好,都站在那里等候他:布里安小姐容光焕发,似乎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仍然像平时一样。”玛丽亚公爵小姐面色苍白,丧魂失魄,眼帘下垂。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最难过的是: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时应当像布里安小姐那样行事,然而就是办不到。她觉得:“我要是做出不注意的样子,他会以为我对他不表同情;我要是也闷闷不乐,情绪很坏,他会说我(过去常常这样说)垂头丧气。”她这样左思右想。
公爵看了看女儿惊慌失色的面孔,怒冲冲地哼了一声。
“不是废物……就是傻瓜!……”他嘟囔了一句。
“那一个没有来!准是她们向她饶舌了。”他心中指的是没有到餐厅来的小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呢?”他问道,“藏起来啦?……”
“她不怎么舒服,”布里安小姐愉快地笑着说,“她没有出来。这在她那种情况是可以理解的。”
“哼!哼!哼!哼!”公爵从鼻孔哼了两声,在餐桌旁坐下。
他觉得碟子不干净,指了指上面的污点,把它扔了。吉洪接过碟子,递给侍者。小公爵夫人不是不舒服,她是怕老公爵,简直怕得不得了。她一听说他的心情不好,就决定不露面了。
“我为怀着的孩子担忧,”她对布里安小姐说,“老是担惊受怕的,谁晓得会出什么事。”
一般说来,小公爵夫人住在童山,经常是心惊肉跳,对老公爵怀着一种她并不自觉的憎恶,因为过分的恐惧使她感觉不到这种憎恶。在老公爵方面,也有一种憎恶,但是它被蔑视遮盖住了。小公爵夫人在童山住惯了以后,特别喜爱布里安小姐,整天跟她在一起,请她在自己房里过夜,常常跟她谈起老公公,议论他的长短。
“有客人要到我们这里来,公爵,”布里安小姐一面说,一面用她那白里透红的小手打开白餐巾,“我听说,是库拉金公爵大人和他的儿子?”她带着疑问的口气说。
“哼……这个公爵是毛孩子……是我把他举荐到委员会去的,”老公爵带着受辱的神情说,“可是儿子来干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也许丽莎韦塔·卡尔洛夫娜[86]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儿子带来。我不需要。”他看了看面红耳赤的女儿。
“你不舒服吗?是不是大臣,就像今天阿尔帕特奇这个蠢东西称呼的,把你吓坏了?”
“不是的,爸爸。”
尽管布里安小姐话题选得很不得当,但她并没有打住,絮絮叨叨谈花房,谈刚开的一朵花怎么好看,喝过汤以后,公爵变得温和了。
饭后,他去看看儿媳。小公爵夫人坐在小桌旁和使女玛莎闲聊天。她一见公公走来,面色刷地白了。
小公爵夫人的样子完全变了。这会儿她不但不好看,而且变丑了。两腮下陷,嘴唇翘起,眼皮耷拉着。
“是啊,有点昏昏沉沉的。”她在回答公公问她身体好不好时说。
“需要什么吗?”
“不需要,谢谢,爸爸。”
“好的,好的。”
他出来以后,到侍者室,阿尔帕特奇低下头来,在侍者室里站着。
“把路填上了吗?”
“填上了,大人。看在上帝分上,请原谅我一时糊涂。”
公爵打断了他的话,不自然地笑起来。
“好了,好了。”
他伸出手来让阿尔帕特奇吻了吻,就到书房里去了。
当天晚上,瓦西里公爵到达了。车夫和侍者们在道上(他们把大路称作道)迎接他,人们在故意洒满雪的路上吆喝着把他的马车和雪橇推到厢房那边。
瓦西里公爵和阿纳托利被领进两个单另的房间里。
阿纳托利脱下坎肩,双手叉腰坐在桌前,笑眯眯地睁着他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漫不经心、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桌子的拐角。他把他的一生看作某人为了某种原因必须给他安排的一场连续不断的享乐。他对这次来拜访这位凶恶的老头子和富有、丑怪的女继承人,也是这样看法。照他的设想,这一切都会有非常圆满和有趣的结果。“干吗不娶她,既然她很有钱?这绝不会有什么不好的。”阿纳托利想。
他刮了脸,洒了香水,这些已经成为习惯的动作,他做得既细心又优雅,带着他那与生俱来的憨态和扬扬得意的神气,高昂着俊秀的头,走进父亲的房间。在瓦西里公爵身边,两个侍仆正忙着给他穿衣裳。他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高兴地跟走进来的儿子点头,似乎说:“对了,我正是希望你打扮成这个样子!”
“说真的,爸爸,她丑得厉害吗?呃?”他用法语问,仿佛继续谈他们在旅途中谈了不止一次的话题。
“得了,别说蠢话!主要的是,对老公爵要极力做到尊敬和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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