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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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的全部经过怎么样?已经恶化很久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娜塔莎说,最初,高烧和疼痛引起的危险期,在特罗伊茨的时候,过去了,医生只怕一样——坏疽病。但是这种危险也过去了。来到雅罗斯拉夫尔的时候,伤口开始化脓(娜塔莎知道有关化脓等等一切情况),医生说,化脓可能是正常的现象。随后发冷发烧。医生说,这种发冷发烧并不严重。
“可是两天前,”娜塔莎说,“突然起了变化……”她忍住哭泣,“我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您会看到他怎么样了。”
“他衰弱了?他瘦了?……”公爵小姐问。
“不,不是那个,更坏。您会看见的。唉,玛丽,他太好了,他不能,不能活,因为……”
十五
娜塔莎用习惯的动作推开他的门,让公爵小姐先进去,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恸哭已经哽住她的喉咙。不管她怎样事先作好准备,怎样极力镇静,但是她知道她见到他不能不流泪。
玛丽亚公爵小姐明白娜塔莎说的“两天之前他发生这种变化”是什么意思。她明白,这意思是说他突然变得温和了,而这种温和,容易感动,是临死的迹象。她在进屋时,就在想象中看见了她在童年时代就熟悉的安德留沙[11]那张温柔、和善、可爱的脸,他脸上这种表情不常有,因而每次都使她非常感动。她知道他将要和她说一些柔声细语、温存体贴的话,就像父亲临死时对她说的那些使她不禁放声大哭的话。但是这迟早总要发生的,于是她走进屋去。当她用她那近视眼辨认他的外形和寻找他的面容的时候,哽咽越来越升到她的喉头了,她终于看见他的脸,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他靠着一些枕头躺在沙发上,穿着一件松鼠皮的长袍。他消瘦,面色苍白。他的一只白蜡似的透明的手,握着手绢,另一只手徐缓地移动手指触摸着长长了的纤细的胡子。他的眼睛望着走进来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见他的脸,遇到他的目光,她突然放慢了脚步,觉得眼泪突然干了,哽咽停住了。她看出他脸上的表情和目光,突然胆怯了,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我有什么罪过呢?”她问自己。“你的罪过是你活着,而且想着活人的事,可是我呢!……”他那冷峻的目光回答。
他慢悠悠地向妹妹和娜塔莎瞥了一眼,在他那不是往外看而是内视自己内心的深邃目光,几乎含有敌意。
他和妹妹按照他们的习惯互相吻了吻手。
“你好,玛丽,你怎么来了?”他说,他的声音和眼神同样的平静和生疏。如果他绝望地尖叫,倒比这种声音不那么令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可怕。
“把尼古卢什卡也带来了?”他仍然那么平静而缓慢地、而且显然在努力回忆似的说。
“现在你的健康情况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连她自己也奇怪她说的话。
“这个,亲爱的,得问医生。”他说,显然他还在努力做出亲热的样子,他只是用嘴说话(看来完全没有用心想他说的话):
“谢谢你来看我,亲爱的朋友。”
玛丽亚公爵小姐握了握他的手。她的握手使他微微皱起眉头。他不作声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明白了前两天他发生的那种变化。在他的言语中、腔调中,特别是在他的目光中——在那冷漠的、几乎是敌意的目光中,有一种使活人感到可怕的、对人世间的一切疏远的神情。他对活人的一切不大理解;同时还令人感觉到,他不理解活人的事并不是因为他失去了理解的能力,而是因为他所理解的是活人所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然而却占据他整个身心的别样的东西。
“你看,命运多么奇怪地把我们又牵到一起!”他打破沉默,指着娜塔莎说,“她一直在看护我。”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明白他说的话。他这个敏感、温柔的安德烈公爵,怎么能当着他曾爱过、也爱他的人的面说这种话呢!如果他想活下去,他就不会用这么冷漠的、令人难堪的腔调说这种话。如果他不知道他将要死,那么他就会可怜她,他怎么可以当她的面说这种话呢!这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已经无所谓了,而无所谓是由于有一种另外的、非常重要的东西给他以启示。
谈话是冷淡的、不连贯的,而且时时中断。
“玛丽从梁赞经过。”娜塔莎说。安德烈公爵没有注意娜塔莎管他的妹妹叫玛丽。而娜塔莎,当着他的面这样称呼她,也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一点。
“怎么样呢?”他说。
“她听说整个莫斯科都烧光了,一点不剩,好像说……”
娜塔莎停住了:说不下去了。他显然很费劲地在听,然而仍然听不下去。
“是的,听说烧光了,”他说,“太可惜了。”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捋着胡子,眼睛望着前面。
“玛丽,你见到了尼古拉伯爵啦?”安德烈公爵突然说,显然是想说点使她们愉快的话,“他来信说他很喜欢你。”他随便、平静地说,他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话对活人来说所具有的那全部的复杂意义,“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很好……你们可以结婚。”他稍微加快地补充一句,好像他找了好久终于找到这么一句话而觉得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说的话,但那些话对她来说除了证明他现在离一切活人的事多么遥远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干吗要谈我啊!”她平静地说,向娜塔莎看了一眼。娜塔莎感到向她投来的目光,没有去看她。大家又不作声了。
“安德烈,你是不是想……”玛丽亚公爵小姐突然用颤抖的声音说,“你是不是想见一见尼古卢什卡?他老念叨着你呢。”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露出几乎看不出的笑容,但是一向熟悉他的表情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惶恐地看出,这不是欢喜的微笑,不是对儿子的温情,而是一种轻微的、温和的嘲笑,嘲笑玛丽亚公爵小姐为了激发他的感情使用了她自以为是的最后的手段。
“是的,我很喜欢尼古卢什卡。他好吗?”
尼古卢什卡被领到安德烈公爵跟前,他惊慌地望着父亲,但是没有哭,因为没有人在哭,安德烈公爵吻吻他,他显然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当尼古卢什卡被领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又走到哥哥跟前,吻吻他,再也忍不住,哭起来。
他定睛注视着她。
“你是哭尼古卢什卡吗?”他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着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玛丽,你可知道《福音》……”但是他突然不作声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别在这儿哭。”他说,仍然用那冷漠的目光望着她。
在玛丽亚公爵小姐哭的时候,他明白她是哭尼古卢什卡将要失去父亲。他费了很大的劲儿强迫自己回到人间来,回到她们的观点上看问题。
“是的,她们一定觉得这是很可怜的!”他想,“然而这是很平常的!”
“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他。[12]”他自言自语,同时也是说给公爵小姐听。“但是不行,她们有她们自己的理解,她们不会理解的!她们不可能理解这一点,她们所珍贵的那些感情,我们觉得非常重要的那些思想,所有这些都是不必要的。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他于是沉默了。
安德烈公爵的小儿子才七岁。他刚学会认字,什么都不懂。在这天之后,他有了很多感受,增长了知识、观察力、经验;但是,即使他当时掌握了后来所得到的那些能力,也不可能对他现在在他父亲、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间见到的场面所含有的全部意义理解得更好,更深刻。他全都懂了,没有哭,走出了房间,默默地向随他走出来的娜塔莎走过去,用沉思的、美丽的眼睛羞怯地看看她;他那微翘的鲜红的上唇颤抖了一下,他把头偎依着她,哭起来。
从这一天起,他逃避德萨尔,逃避抚爱他的伯爵夫人,他不是独自一个人坐着,就是怯生生地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跟前(他喜欢娜塔莎似乎更甚于喜欢他的姑姑),他安静地、腼腆地和她们亲近。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安德烈公爵身边走开后,完全明白了娜塔莎的脸上对她表示的一切。她不再和娜塔莎谈挽救他的生命的希望。她和娜塔莎轮流守在他的沙发旁边,不再哭了,只是用心灵不断地向永恒的、不可思议的上帝祈祷,上帝降临到这个即将死亡的人身上,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了。
十六
安德烈公爵不仅知道他要死,而且感觉他正在死,已经死了一半了。他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感觉和一种喜悦、奇特、轻松的感觉。他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事。在他一生中时常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永恒的、不可知的遥远的东西,现在对于他已经近在咫尺,而且——由于他有一种奇特的轻松感——几乎是可以理解的,可以看见的了。
以前他害怕生命的终结。他有两次体验到那种非常令人痛苦的死——生命的终结的恐怖,而现在已经不理解那种体验了。
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是当榴弹在他面前像陀螺似的打转,他望着收割后的田地,望着灌木林和天空,知道他正面对着死亡的时候。当他在受伤后醒过来,在他心灵中,仿佛从生活的重压中解放出来一般,那朵永恒的、自由的、不受现实生活影响的爱之花,一瞬间怒放了的时候,他已经不怕死了,也不去想死了。
在他受伤以后过着孤独和半昏迷状态的生活的时刻,他越深入地思考那他得到启示的永恒的爱的新原则,他就越不自觉地屏弃那尘世的生活。爱一切东西,爱一切人,永远为了爱而牺牲自我,那就意味着谁也不爱,不过尘世的生活。他越深入这个爱的原则,就越与尘世生活诀别,由于没有爱而存在的那道生死之间可怕的鸿沟也就消失得越彻底。当初,在他想起他要死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死就死吧,那更好。
但是在梅季希村那一夜之后,在半昏迷状态中在他面前出现了他想见的人,他把嘴唇贴到她手上的时候,他哭了,流出平静、欣喜的眼泪,对一个女人的爱情默默地潜入他的心里,又使他依恋人生了。他心里开始又欣喜又惊慌。他回忆在救护站看见库拉金那个时刻,他现在不会再有那种感情了;他现在渴望知道一个问题,他是不是还活着?但他不敢提出这个问题。
他的病按照生理的规律在进行,但是娜塔莎所说的“他发生了那种变化”,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动身前两天的事。这是生与死之间最后的精神的搏斗,而死占了上风。这是一次意外的意识活动:对娜塔莎的爱情唤起他对生命的珍惜,也是最后一次屈服于对未知世界的恐怖。
有一天晚上。他在饭后照常发着低烧,他的思路异常清晰。索尼娅坐在桌旁。他在打盹儿。突然,他周身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啊,是她来了!”他想。
的确,在索尼娅的座位上坐着刚刚蹑手蹑脚走进来的娜塔莎。
自从她开始看护他以来,他常常从生理上感到她的接近。她侧着身子坐在圈椅里,给他挡着烛光,在织袜子。(她学会织袜子是从安德烈公爵对她说,没有人比得上那些老保姆会服侍病人,她们织袜子,而在织袜子的动作中,有一种令人感到慰藉的东西。)她那纤细的手指迅速地移动着,织针有时互相碰击着,他清楚地看见她那低头沉思的侧影。她移动一下——线团从她膝头滚了下去。她颤抖一下,回头看了看他,用手挡住烛光,她小心翼翼地、麻利地、准确地弯下身,捡起线团,仍照原来的姿势坐下。
他一动不动地看她,他看出她在做了这个动作之后需要做一个深呼吸,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只是轻轻地喘气。
在特罗伊茨修道院,他们谈到过去,他对她说,如果他能活,将永远感谢上帝使他受了伤,正是由于这次受伤才能和她在一起;但是此后他们再也不谈将来的事。
“这事可能实现还是不可能实现?”他望着她,倾听着钢针轻轻的碰击声,心中想道。“难道命运这么奇特地使我和她相聚,就是为了让我死吗?……难道启示我以人生的真理只是为了让我在虚幻中生活吗?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我爱她,但是叫我怎么办呢?”他说,他不知不觉突然呻吟起来,这是他在痛苦中养成的习惯。
娜塔莎听见呻吟声,放下袜子,向他探过身去,突然看见他那发光的眼睛,她轻轻走到他面前,向他俯下身来。
“您没睡着?”
“没睡,我看您看了半天了;我感觉您进来了。除了您,还有谁给我这么轻柔的宁静……给我这样的光。我欢喜得简直想痛哭一场。”
娜塔莎向他移得更近些。由于狂喜,她的脸焕发着光彩。
“娜塔莎,我太爱您了。胜过世上的一切。”
“那么我呢?”她把脸转过去一下。“为什么说太爱了?”她说。
“为什么说太爱了?……您看怎么样,您打心眼里、整个心眼里觉得我能活吗?您觉得怎么样?”
“我相信能活,我相信!”娜塔莎几乎大声喊起来,热情地握住他的两手。
他沉默了。
“那就太好了!”他拿起她的手吻了吻。
娜塔莎感到幸福,激动;但她立刻想起来,这样不行,他需要安静。
“可是您还没睡觉呢,”她抑制住欢喜的心情,说,“尽可能睡着……我请求您。”
他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松开了,她回到蜡烛前面,照原来的姿势坐下。她两次回头看看他,遇见他那发光的眼睛。她给自己一个课题——织袜子,她对自己说,不织完袜子,决不回头看他。
果然,在这之后他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他睡了不久,忽然出一身冷汗,惊醒了。
他在入睡的时候,仍然在想近来常想的那个问题——生和死的问题。更多的是想死这个问题。他觉得他离死更近了。
“爱?爱是什么?”他想,“爱干扰死。爱是生。只是因为我爱,我才明白一切,一切。只是由于我爱,才有一切,才存在一切。只有爱把一切结合在一起。爱是上帝,而死,意味着我这个爱的小小粒子回到万有的、永恒的本源。”这些思想使他感到安慰。但这只是一些思想。其中有什么不够的地方,好像是偏于个人的、理性的东西——不明确。仍然是不安和迷惘。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躺在现在躺着的屋子里,但是没有受伤,身体是健康的。许多各式各样的人——渺小的,漠不关心的,出现在安德烈公爵面前。他和他们谈话,争论一个不必要的问题。他们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安德烈公爵模糊地记起来,这一切都是扯淡,他有别的最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还继续在谈论,说一些空洞的俏皮话使他们惊奇。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所有这些人都一个个的消失了,取代这一切的,是关上那道门的问题。他站起来向门走去,把它闩起来,而且锁上。能不能把门锁起来关系着一切。他急忙向前走去,但是他的两条腿动不得了,他知道来不及锁门了,但是他仍然疯狂地使尽全身的力气。一种不堪忍受的恐惧折磨着他。这种恐惧是死的恐惧:它站在门外。正当他无力地、笨拙地向门爬去的时候,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在门外使劲地推,它要破门而入了。那个非人的东西——死——要破门而入了,得把门堵住。他抓住门,使出最后力气,虽然上锁已经来不及,总得堵住它;但是他气力小而且笨,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把门推开了,但门又关上了。
它又从外面推。最后的、超自然的努力也无济于事,于是两扇门无声地打开了。它进来了,它就是死。于是安德烈公爵死了。
但是就在安德烈公爵死的那一瞬间,他记起他是在睡觉,也就在他死的那一瞬间,他一努力,于是醒了。
“是的,这是死。我死了,于是我醒了。是的,死就是醒。”他心里忽然亮了,那张至今遮着未知世界的帷幔在他的灵魂视线前面揭开了。他觉得,先前束缚他内心的力量仿佛解放了,那种奇异的轻松感从此不再离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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