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68部分在线阅读
孔子学琴,选自《孔子圣迹图》。
子路问津,选自《孔子圣迹图》。
冉求既去,明年,孔子自陈迁于蔡。蔡昭公将如吴,吴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迁州来,后将往,大夫惧复迁,公孙翩射杀昭公。楚侵蔡。秋,齐景公卒。
明年,孔子自蔡如叶。叶公问政,孔子曰:“政在来远附迩。”他日,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孔子闻之,曰:“由,尔何不对曰‘其为人也,学道不倦,诲人不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去叶,反于蔡。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彼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然。”曰:“是知津矣。”桀溺谓子路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子,孔丘之徒与?”曰:“然。”桀溺曰:“悠悠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yōu而不辍。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他日,子路行,遇荷莜【莜:一种竹编农具。】丈人。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以告,孔子曰:“隐者也。”复往,则亡。
冉求离开陈国后,第二年,孔子从陈国迁到蔡国。蔡昭公将要到吴国去,是吴国国君召他去的。之前昭公哄骗他的大臣将都城迁到州来,后来又要前去吴国,大夫们都害怕再次迁都,大夫公孙翩就用箭射杀了昭公。楚国入侵蔡国。秋季,齐景公去世。
第二年,孔子从蔡国前往叶邑。叶公问孔子如何施政,孔子说:“施政的关键在于招揽远方的贤士,使近处的人归附。”有一天,叶公问子路孔子的为人,子路没有回答。孔子听说了这件事,说:“仲由,你怎么不回答他说‘他的为人,学习道理不知道疲倦,教诲别人不感到厌烦,发愤学习时会忘记吃饭,欢乐时会忘记忧愁,不知道衰老将要到来’等等。”
孔子离开叶邑,返回蔡国。长沮、桀溺在路边并肩耕田,孔子认为他们是隐士,让子路去打听渡口所在的地方。长沮说:“那边拉着缰绳的人是谁?”子路说:“是孔丘。”长沮说:“就是鲁国的孔丘吗?”子路说:“是的。”长沮说:“他应该知道渡口在哪里。”桀溺对子路说:“你是谁?”子路说:“我是仲由。”桀溺说:“你是孔丘的弟子吗?”子路说:“是的。”桀溺说:“浑浑噩噩,天下到处都是一样的,又有谁可以改变呢?况且与其跟从那些躲避暴君乱臣的人,怎么能比得上追随那些躲避乱世的人啊!”两人说完依旧不停止耕田。子路将这些话告知孔子,孔子惆怅地说:“我们不可以和鸟兽同流合群。天下太平的话,我孔丘就不用参与进来改变这样的局面了。”
一天,子路行走时,遇见一位肩上扛着农具的老人。子路说:“您见过我的老师吗?”老人说:“四肢不勤劳,不能分辨五谷,谁是你的老师!”老人把他的手杖放在地上继续锄草。子路将这些话告知孔子。孔子说:“这是位隐士。”让子路再到那个地方去看时,老人已经离开了。
孔子迁于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今者久留陈蔡之间,诸大夫所设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国也,来聘孔子。孔子用于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出自《诗·小雅·何草不黄》。】。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
孔子迁居到蔡国的第三年,吴国讨伐陈国。楚军救援陈国,军队驻扎在城父。听说孔子在陈国与蔡国之间,楚昭王派人召请孔子。孔子将要前去以礼相谢,陈国和蔡国的大夫谋划说:“孔子是贤德的人,所讥刺抨击的东西都切中诸侯的弊病。如今他长期滞留在陈国与蔡国之间,各大夫的所作所为都不符合孔子的心意。如今楚国是大国,派人来召请孔子。孔子倘若在楚国得到任用,那我们这些在陈国、蔡国掌权的大夫就很危险了。”因此就联合调发一些役徒将孔子围困在野外。孔子不能成行,没有了粮食。随行的弟子生病了,爬都爬不起来。孔子依旧讲习、诵诗、弹琴、唱歌没有间断。子路生气地来见孔子,说:“君子难道也有困窘之时吗?”孔子说:“君子能安于困窘,小人一旦困窘就胡作非为。”
子贡现出生气的脸色。孔子说:“赐啊,你觉得我是个博学强记之人吗?”子贡说:“是啊。难道不是吗?”孔子说:“不是这样的。我是掌握事物的基本道理并将其统筹贯通的。”
孔子知道徒弟们心里有怨气,就召来子路询问说:“《诗》中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能徘徊在空旷的野外’。我奉行的道义难道是错的吗?我为何会被围困于此地呢?”子路说:“我想是我们的仁德不够吧?人们不相信我们。我想是我们的智谋还不够吧?人们不让我们顺利通行。”孔子说:“有这样的说法吗?仲由,如果仁德之人一定能得到别人的信任,那怎么会有伯夷、叔齐在首阳山饿死的事?要是有智慧的人一定通行无阻,那怎么会有王子比干被剖心的事呢?”
子路出来后,子贡进去见孔子。孔子说:“赐啊,《诗》中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能徘徊在空旷的野外’。我奉行的道义难道是错的吗?我为何会被围困在此地呢?”子贡说:“老师的学说宏大非常,因此天下无法容纳老师。老师为何不稍微降低一些标准呢?”孔子说:“赐啊,好的农夫能播种耕作却不能保证取得好的收成,好的工匠能做到技术高超却不能保证符合别人的心意。君子能够创建自己的学说,创建最为基础的纲要,再统筹疏理,却不能保证一定被统治者接受。现在你不研修你的学说,而求得被世人所容纳。赐啊,你的志向并不远大啊!”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
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于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三五:三皇五帝。】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
楚狂接舆yú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兮,来者犹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去,弗得与之言。
于是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子贡出来后,颜回进去见孔子。孔子说:“颜回,《诗》中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能徘徊在空旷的野外’。我奉行的道义难道是错的吗?我为何会被围困在此地呢?”颜回说:“老师的学说宏大非常,因此天下没有能容纳的。尽管如此,老师还应该去推广并施行自己的学说,不被容纳有什么危害,不被容纳,然后才显现出君子本色!没能创建和完善学说,这才是我们的耻辱。学说已然创建得很完美,却没能被采用,这是那些当权之人的耻辱。不被容纳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被容纳,之后才显现出君子本色!”孔子欣然地笑着说:“真有你的,颜氏的好孩子!如果你有许多财产,我愿意给你当管家。”
于是孔子派子贡前往楚国。楚昭王出兵来迎孔子,孔子得以脱离困境。
楚昭王打算把有户籍名字的民社方圆七百里土地封赐给孔子。楚国的令尹子西说:“大王派出的出使诸侯国的使者有如同子贡一般的人吗?”昭王说:“没有。”子西说:“大王的辅佐宰相有如同颜回一般的人吗?”昭王说:“没有。”子西说:“大王的将帅中有如同子路一般的人吗?”昭王说:“没有。”子西说:“大王的各部的主事长官可有如同宰予一般的人吗?”昭王说:“没有。”子西说:“况且楚国的始祖在周王室受封时,封爵为子男,封地方圆五十里。如今孔丘阐发三皇五帝的规则法度,申明周公、召公所创建的功业,大王如果任用他,那么楚国如何能够世代得保方圆几千里的疆域呢?周文王在丰邑,周武王在镐邑,从统辖方圆百里土地的君主而最终称王天下。如今孔丘得以占据封地,贤良的弟子作为辅佐,这并非楚国的福气。”昭王于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当年秋季,楚昭王死在了城父。
楚国狂人接舆唱着歌从孔子身边经过,歌词说:“凤凰啊,凤凰啊,你的德行怎么会降低了啊!过去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未来的事情还能够补救。算了吧,算了吧,现在当权的人都不可救药了。”孔子走下车,打算和他说话。接舆快走几步离开,孔子没能与他交谈。
于是孔子从楚国返回卫国。这一年,孔子六十三岁,是鲁哀公六年(前489年)。
其明年,吴与鲁会缯,征百牢。太宰嚭pǐ【太宰嚭:即伯嚭,原为晋国公族,时为吴国太宰。】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往,然后得已。
孔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是时,卫君辄父不得立,在外,诸侯数以为让。而孔子弟子多仕于卫,卫君欲得孔子为政。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傒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何其正也?”孔子曰:“野哉,由也!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矣。夫君子为之必可名,言之必可行。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季康子曰:“孔子何如人哉?”对曰:“用之有名;播之百姓,质诸鬼神而无憾。求之至于此道,虽累千社,夫子不利也。”康子曰:“我欲召之,可乎?”对曰:“欲召之,则毋以小人固之,则可矣。”而卫孔文子将攻太叔,问策于仲尼。仲尼辞不知,退而命载而行,曰:“鸟能择木,木岂能择鸟乎!”文子固止。会季康子逐公华、公宾、公林,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
孔子之去鲁凡十四岁而反乎鲁。
第二年,吴国与鲁国在缯地会盟,吴国向鲁国征要一百套祭祀所用的牛、猪、羊搭配在一起的太牢。吴国的太宰嚭召见季康子前去赴会。季康子派子贡前去,然后这件事才得以作罢。
孔子说:“鲁国与卫国的政治状况,就如同兄弟一样。”当时,卫国国君辄的父亲不能按照礼制即位为国君,流亡在国外,诸侯多次因这件事谴责卫国。而孔子的弟子有很多在卫国做官,卫国国君打算让孔子参与政事。子路说:“卫君等待您来参与政事,您会首先处理哪件事?”孔子说:“一定要先端正名分!”子路说:“有这回事吗,您可真是迂阔啊!有什么可端正的?”孔子说:“多么粗鲁啊,仲由!如果名分没能端正,说话就无法顺理;说话无法顺理,事情就不能成功,事情不能成功;礼和乐就无法兴盛;礼和乐无法兴盛,刑罚就不会准确;刑罚有失准确,百姓就会手足无措。君子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符合名分,说出来的话一定要付诸行动。君子对于自己的言语,并没什么可以苟且马虎的地方。”
第二年,冉有为季氏统率军队,和齐国的军队在郎邑作战,打败了齐军。季康子问冉有:“您在带兵打仗上的才能,是学习得到的,还是天生就有呢?”冉有说:“是从孔子那里学来的。”季康子问:“孔子是个怎样的人呢?”冉有回答说:“任用他要与名分相合;在百姓中宣扬他,连鬼神也不会对他不满。像我学到的这些用兵之道,即使能得到千社的封赏,老师也不会贪图这样的利益。”季康子说:“我想要召请孔子,可以吗?”冉有回答说:“想要召请他,就不要像对待小人那样限制他,那样就可以了。”卫国的孔文子打算领兵攻打大夫太叔,向孔子询问计策。孔子推说自己并不知道,退出来后就吩咐备好车马立即离开,说:“鸟儿能选择在哪棵树上栖息,树木怎么可以选择鸟儿呢!”孔文子坚决地挽留他。当时正赶上季康子驱逐公华、公宾、公林,带着礼物来迎接孔子,孔子就返回了鲁国。
孔子从鲁国离开一共有十四年,然后才回到鲁国。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错:通“措”。】诸枉,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后虽百世可知也,以一文一质。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
孔子语鲁大师【鲁大师:即鲁太师,鲁国乐官。】:“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jiǎo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rèn席【衽席:床席,喻夫妻生活。】,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鲁哀公向孔子询问施政的方法,孔子回答说:“为政之道的关键在于选择臣子。”季康子向孔子询问施政的方法,孔子说:“举荐正直的人,安置在那些心术不正的人之上,心术不正的人就会变得正直。”季康子对盗贼十分忧虑,孔子说:“只要您没有贪欲,即使奖赏他们,他们都不会偷窃。”然而鲁国最终还是没能任用孔子,孔子也不谋求官位。
孔子所处的时期,周王室衰微,礼乐崩坏,《诗》和《书》都已残缺。孔子追寻夏、商、周三代的礼制,叙列《书传》,向上记录到唐尧、虞舜之际,向下记录到秦穆公,按着次序编排这其间的历史事件。他说:“夏代的礼制我能够说出来,但杞国并未留下足够的文献来证明我的说法。殷商的礼制我能说出来,但宋国并未留下足够的文献能够证明我的说法。如果文献充足,我就可以运用文献来证明这些礼制了。”孔子在审视了殷商与夏朝礼制增损变化的情况后,说:“即使是百世之后的情况,也是能够知道的,延袭不变的是精神本体,增损改变的是文采仪节。周朝的礼制借鉴夏、商两代,文采是多么丰富多彩啊!我认同周礼。”因此《书传》和《礼记》都是由孔子整理编辑的。
孔子对鲁国的乐官说:“乐曲的演奏过程是能够知道的。初始演奏时,声音齐全配合十分妥帖,接着音乐展开变得和谐而清晰,乐声持续不断,一直到一部乐曲演奏完成。”孔子说:“我从卫国返回鲁国,之后诗乐得以订正,《雅》和《颂》的每篇每章都在它应在的地方。”
古时的《诗》共有三千多篇,到孔子时,删去其中的重复之处,选取那些能够用在礼义教化方面的,向上采用商朝的始祖契、周朝的始祖后稷之事,中间论述殷商、周朝的兴盛,一直到周幽王与周厉王的过失,从男女夫妇的关系以及爱情的诗篇开始。因此说“《关雎》篇是《国风》的第一篇,《鹿鸣》篇是《小雅》的第一篇,《文王》篇是《大雅》的第一篇,《清庙》篇是《颂》的第一篇”。《诗经》中的三百零五篇诗歌孔子都配乐弹唱,以使其能与韶武雅颂的声情精神相合。礼乐制度从此才得以记述,并以此来完备治国施政之道,修成六艺。
孔子晚年喜欢读《易》,编写了《彖辞》《系辞》《象辞》《说卦》《文言》五种注释的书。他读《易》,编竹简的皮绳都被磨断了三次。他说:“再多让我活几年,要真的这样,我对《易》的文辞与义理都能掌很透彻了。”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颜浊邹之徒,颇受业者甚众。
孔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所慎:齐【齐:同“斋”,斋戒。】、战、疾。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不愤不启。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弗复也。
其于乡党,恂恂似不能言者。其于宗庙朝廷,辩辩言,唯谨尔。朝,与上大夫言,訚yín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
入公门,鞠躬如也;趋进,翼如也。君召使傧bīn,色勃如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鱼馁,肉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
是日哭,则不歌。见齐衰、瞽者,虽童子必变。
“三人行,必得我师。”“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
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闻也。夫子言天道与性命,弗可得闻也已。”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我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蔑由也已。”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曰:“我何执?执御乎?执射乎?我执御矣。”牢曰:“子云‘不试【试:任用。】,故艺’。”
孔子从诗、书、礼、乐四个方面来教导弟子,跟随他学习的弟子大约有三千人,兼通礼、乐、射、御、书、数这六种技艺的共有七十二人。像颜浊邹这样略从孔子受过业的,也有不少。
孔子从四个方面教导弟子:文采辞令、社会实践、忠恕之道及遵守信用。令弟子断绝四种毛病:不凭空臆测、不武断抉择、不固执己见、不自以为是。需要尤其谨慎的有:祭祀前的斋戒、战争、疾病。孔子极少将利益和天命、仁德放在一起谈论。弟子要是没到有疑难且无法弄懂的焦灼之时,孔子不会启发他。要是不能举一反三,孔子也不再教授了。
孔子在自己的家乡,温和谦逊,好像是个不善言谈之人。他在宗庙与朝廷之上,谈论问题都明辨而条理明晰,只是态度依然恭谨。上朝时,孔子和上大夫谈话,态度中正而不卑不亢;和下大夫谈话,态度则和乐悦而亲切。
孔子进入国君的宫门时,低着头,弯着腰,非常恭敬;进来后,小步地快速前行,十分恭敬。国君召他来接待贵宾,他的表情十分庄重。国君有命要召见他,不等车辆备好,他就起身出发了。
鱼不新鲜,肉变腐败,割肉不符合规定,孔子不会吃。坐席摆放得不合规矩,孔子不会坐。在处于丧事中的人身旁吃饭,孔子从未吃饱过。
在这天里哭泣过,就不会再唱歌。看到穿着丧服的人和盲人,即使是个小孩子,孔子也一定会改变神色以示同情。
孔子说:“三个人一起走路,其中必有可以当我老师的。”又说:“品德得不到修明,学业得不到讲习,听到正义的道理却不能施行,缺点和错误没能得以改正,这都是我所忧虑的。”要求别人唱歌,要是唱得好,就请他再唱一遍,然后自己跟着他一起唱。
孔子不谈论和怪异、暴力、悖乱、鬼神有关的话题。
子贡说:“老师传授给我们的文献方面的文辞知识,是能够听到而得知的。老师教导我们的和天道与天性有关的言论,是不能够听到并知晓的。”颜渊赞叹说:“老师的学说,越是抬头仰望,越觉得崇高;越是去钻研,就越能体会到其中的坚实与深厚。看到它就在前方,忽然又跑到后面。老师善于有条理有计划地诱导人,用文献典籍来丰富我们的知识,用礼仪规范来约束我们的言行,即使想停止学习都不能做到。已然竭尽了我所有的才力,似乎能在社会中独立了,但是想要再前进一步,却不知如何着手了。”达巷那个地方的人说:“伟大啊!孔子,博学却并未因为某项专长而出名。”孔子听说了这话,说:“我有什么专长呢?驾车吗?射箭吗?我还是擅长驾车吧。”牢说:“老师曾说过‘没能得到任用,这才学会了这么多技艺’。”
司马贞:“孔子非有诸侯之位,而亦称世家者,以是圣人为教化之主,又代有贤哲,故称世家焉。”
张守节:“孔子无侯伯之位,而称世家者,太史公以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宗子夫子,可谓至圣,故为世家。”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锄商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喟然叹曰:“莫知我夫!”子贡曰:“何为莫知子?”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行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指:同“旨”,宗旨,内容。】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春季,孔子到大野狩猎。叔孙氏的车夫锄商抓到一头罕见的野兽,认为这是不祥的征兆。孔子看了看野兽,说:“这是只麒麟。”狩猎的人就把野兽带走了。孔子说:“黄河并未出现神龙背负的八卦图,洛水并未出现神龟背负的洛书,我已经没希望了!”颜渊去世,孔子说:“上天这是要我的命啊!”等到西行前去狩猎时发现麒麟,孔子说:“我的学说已经山穷水尽了啊!”深深地长叹着说:“没有人能理解我呀!”子贡说:“为什么说没有人理解老师呢?”孔子说:“我不抱怨上天,也不归咎于世人,下学人间世事,上达天理命运,能理解我的恐怕只有上天了吧!”
孔子说:“不屈从自己的志向,不侮辱自己的身体,只有伯夷、叔齐做到了吧!”又说“柳下惠、少连屈降自己的志向,侮辱自己的身体”。又说“虞仲、夷逸避世归隐,直言世务,行事符合清廉高洁的标准,自我废弃也算权宜得当”。又说“我就和这些人不同,没什么是绝对可以的,也没什么是绝对不可以的”。
孔子说:“不行,不行,君子担心的就是死后得不到后人的称道。我的学说不能推行,我要把什么留给后世之人呢?”就这样孔子根据鲁国的历史文献编撰了《春秋》,上自鲁隐公,下至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共记录了十二个国君。《春秋》以鲁国为纲领,以周王室为正统,以殷朝为借鉴,融会贯通三代的经验教训。文辞简约自然而旨意宏大深远。因此吴国和楚国的国君自称为“王”,而《春秋》贬称他们为“子”;践土之会其实是晋侯召周天子前往的,而《春秋》隐讳地说“天王在河阳狩猎”。推究此类的法则以作为衡量当世人所作所为的标准。这样贬斥责备的大义,等待后代以仁德治国的君王加以推广利用。《春秋》的大义得以贯彻和执行,那么天下的乱臣贼子就非常害怕了。
孔子担任官职时审案,文辞上如果有需要和别人商量的,从不肯擅专独行。到了他编撰《春秋》时,认为该记录下来的就记录下来,该删减的就删减,即使像子夏这样的长于文采的弟子都不能改动一字一词。弟子们听孔子讲《春秋》时,孔子说:“后世要了解我孔丘,需要凭借《春秋》,而要责怪我孔丘,也要凭借《春秋》。”
明岁【明岁:指鲁哀公十五年,公元前480年。】,子路死于卫。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谓子贡曰:“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后七日卒。
陈仁锡:“史迁可谓知圣人之道者矣,班氏谓其先黄老而后六经非也。观其作《史记》,于孔子则立《世家》,于老氏则立《传》。至论孔子,则曰‘可谓至圣’,论老氏,但曰‘隐君子’。非知足以知圣人而能若是乎?或谓迁非知孔子之至者,必述其道德精微,然后谓之至,噫,道德精微,虽夫子亦自难言也,而欲责迁言之欤?愈言而愈远矣。”
孔子年七十三,以鲁哀公十六年四月己丑卒。
哀公诔lěi之曰:“旻天不吊,不憗yìn遗一老,俾bǐ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疚:病痛。】。呜呼哀哉!尼父,毋自律!”子贡曰:“君其不没于鲁乎!夫子之言曰:‘礼失则昏,名失则愆。失志为昏,失所为愆。’生不能用,死而诔之,非礼也。称‘余一人’,非名也。”
孔子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弟子及鲁人往从冢而家者百有余室,因命曰孔里。鲁世世相传以岁时奉祠孔子冢,而诸儒亦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冢。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高皇帝过鲁,以太牢祠焉。诸侯卿相至,常先谒然后从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