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449部分在线阅读
第一百四十章
封锁
天花的时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还在等待出痘,常胜县的生产已逐步开始恢复了。
尽管死了许多人,但明军的宣讲官也很厉害,他们下到地方,向百姓讲述种痘的好处,军兵也投身到照顾患病百姓的生活里,让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
而且种痘成功的百姓大多还非常感激官府,数十年来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天花从此再也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了。
在常胜县哀鸿遍野的过程里,有趣的事发生在县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庄后很快就发现当地有不少百姓,不过有意思的是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尽管言语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个旗军带几个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门口,便可稳定局势。
几乎传檄而定。
当地人早就知道明朝与西班牙的争斗,不知从哪来的明朝人在这片土地上击败庞大、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个以几个家庭组成的小部落酋长的认识中,明朝理应接管这里属于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传回常胜县的书信中,有些村庄移民与土民互相堤防,这是很少的情况,只有几个看护的小旗官传信表达对形势的担忧。
还有些村庄移民则在土地上划出一些租给土民,就像朝廷对他们的要求一样,大家相互平等,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移民很多。
陈沐甚至会想如果不是有旗军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经规定这片土地属于他们,依照大多百姓远高于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们一定会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该用怎样的做客之道。
这是很恐怖的差异,也是陈沐一直尝试说服自己直面内心的重要问题——他当不了殖民者。
这个论断很奇怪,但他确实当不了殖民者。
他带着人类世界最强大的舰队与装备精良的北洋军来到这片土地,面对连国家都没有原住民部落,甚至无法生出‘欺负’他们的想法,不论西班牙人的奴隶还是其他部落的奴隶,到他手上都无法再维持奴隶的身份。
就连让商铺定出高昂价格,都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论做什么,都必须面对来自良心的谴责,他会自己谴责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属官吏兵将,也会谴责这种做法,因为不公正。
就道德标准来说,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衅或被动进入战争状态,其实人们对他接近恶棍的行径感到不齿。
但这只是因为他表现得像个恶棍,如果是更过分的强盗呢?
如果将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来作为文明程度的话,历朝历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蛮者少。
欧洲恰好相反。
陈沐最欣赏的是少数几个村庄的做法,他们不但与土民和睦相处,还在土民种植、制陶的基础上教授来自大明的新技术、教授汉文。
那几个村庄的移民副尉过去在国内便是有识之士,有贡生、有商贾、有乡绅子嗣,甚至还混进去一个归附蒙古小首领。
尽管他们在历史长河看来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实际上却都受过良好教育,生活条件与见识阅历远超常人,正是这些素质让他们做出值得陈沐赞许的决定。
这对完善赵士桢与徐渭正在编撰的《大明亚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帮助。
更有趣的事发生在东边,所属边境村庄小旗的宣讲官亲身经历了百户徐晋与副尉丁海的交谈,随后单独与丁海请教其对边境线的看法,在队伍还未抵达边境时便遣骑手传信汇报军府。
信中详细记录了在一名老墩军夜不收眼中,畅所欲言大明的九边应该有怎样的构架,这构架同样被丁海认为适用于明西墨西哥城边境。
拥有三十至五十户的村庄中间设立有水井的墩台,以供百姓临时避难,选出六名墩军轮流瞭望,配备鸟铳、长矛等兵器,储备木石等守墩器械,台上装备一门火炮。
这样就足够警戒守备了。
村庄由副尉操练出一支五十人规模的民兵,能熟练打放火炮与鸟铳即可,每个人都配备火绳鸟铳,拥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驽马、五条机警的猎犬与五匹骑行巡逻的军马。
在此基础上将墩台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几间营房,外面修出木桩寨墙,墙外设双层壕沟备以拒马,足够控制方圆五里之地。
边境线上横向三个村子距离接近十五里,传令兵两次换马至多半个时辰就到,朝廷官军在八十一个村子中间修筑两个中型营寨,各驻五百精兵,辅以边境二十七个有墩堡的村子,则能镇守方圆四十里边境线。
陈沐看到这封出自九边老兵之口,记录于小旗宣讲官之手的书信时边看边笑。
这俩是一个真敢想,一个真敢记。
这法子整个是一套强力封锁线,要是用在九边,五千里边境线、驻扎十二万精锐、十六万两千卫所军,各备优质军械与补给,旧堡筑成向前建新堡。
没事精锐部队就组织马队越境袭扰,今天劫个商队明天抢个部落,部落规模小于千骑的首领根本打不下要塞,为防备袭击而牵扯兵力就让大部队首领无法集结兵力,集结保住一处,其他各处都要受袭。
如此想来,倒将长城南北攻守势易,说实话,陈沐觉得真这么干,不出十年边境线就推到贝加尔湖了。
不过当前的情况,明朝九边多的是能担当民兵角色的卫军,能担当精兵的部队却少之又少,漫长千里边境线能凑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锐就很难得了。
更何况限制这一套稳扎稳打法子的最大难题还不是军队,硬要生凑,李成梁凑出五千、马芳凑出五千、戚继光的蓟镇更是严重超额,精兵是能凑出来的,器械人力都不是问题,朝廷大可下定决心砸银子,一年砸出去二百万两军饷、二百万两军备、二百万两粮饷杂项。
可后勤是大问题啊。
越往北越冷,准备三十万套冬衣冬被,发到边境军兵手上经过层层盘剥只剩十五万套,十五万套还有十万套还得塞银子才给你,得不到应有后勤却承担最大死伤可能的前出卫军就会出现逃卒,坚固前线会在三五年里快速腐化乃至千疮百孔。
砸下大量银子,几年后就被打回来,毫无意义。
不过这份空想在亚州倒是可以试试,这边的一切才刚起头,正是充满朝气的时候。
“这条封锁线,我可以修一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庄园
渡过白马河,再向东走六日,丁海一行便不能再沿着官道行走了。
向东的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寂寞,队伍落后于军队,再走下去沿途便都有早先赶到的百姓伐木凿石,就地取材构筑他们起他们的新村落,也让他瞧见自己在亚州的同行。
尽管在常胜县知道自己会得到千亩土地,但包括带队的百户徐晋在内都不知道他们的地究竟在哪,让移民离目的地越是接近,心便越是紧张。
怕迷路、也怕地不好。
不过林琥儿想的还算全面,提早赶到这里的千户命他们偏离官道,引路的军兵就多了名东洋军府标下的游击军士。
“你们从哪儿来,蓟镇?我是平远人,从没去过北直,只听人说起过。”
年轻的游击旗军是游帅林满爵家乡后生子弟,面上没几根胡子显得稚嫩,健谈友好得出乎丁海预料,不等他们发问便说道:“朝廷发来很多移民啊,这边可热闹了。放心吧,你们分到的地很好,过去是西人的种植园。”
丁海与几名移民户主都不大懂,最后还是他这个副尉代替众人问道:“种植园?”
游击旗军披着脏兮兮的绿色斗篷,肩上扛着又长又重的杀将铳,脚步轻健地走在前头,笑呵呵道:“嗯,他们有时把地圈起来,有时不圈,就像你们分的那块土地,四面都是矮丘,山上立几个哨台就能把土民圈在里面跑不了。”
“最早是他们的军队去抓百姓来给这些种植园主干活,后来就用法律让周遭每个人每年给他们工作四个月,俩月前还有四百余百姓在那种种甘蔗、榨糖,红火的很——再往前走过三个村子就是,今天夜里能在那睡觉。”
游击军脸上还沾着两道泥痕,抽着鼻子道:“那边东西都是现成的,有座庄子,庄内有舍四十余间,马厩、鸟舍具备,庄子后面有花园、边上有座榨糖作坊,庄外有矮石墙,都装饰得挺美。”
听见游击军的描述,丁海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跟他想象中的荒山野地完全不同,听上去似乎全都被西人给准备好了,比在国内买个铺子还省事儿呢。
“这么好,他们怎么不要了?”
游击军挥着手斧砍断拦路的灌木枝子,闻言手上一顿,笑道:“是想要来着,这事就说来话长了。”
“前番大帅跟西军在峡谷见仗,我们林将军抄西军后路,曾将军率我等直取墨西哥城,当地百姓响应造反,可他们杀红了眼,看谁都想杀,我们就退出来。”
“战火一起,西国百姓只顾逃难,谁还顾得住这园子,这本主是个在国中不受待见的贵族,达官贵人吧,看着三旬出头还挺年轻,兴许祖上当过大官儿?”
“西军在峡谷才打了三天便被陈帅击退,林帅怕我等撞上数千溃军,我们便散开了,我们一总旗过来当天,正赶上园主逃难,一家老小家仆婢女四十余人朝东边逃走,正逢下了几场雨,我们便住了进去。”
小游击军说起这事脸上带着可惜,实在是人家又骑马又赶车的他们这些步兵撵不上,当时还在打仗,要是将人截下来还能捞上一笔。
“后来在园子里跟西军斥候被围了半月,他们不敢攻我们不想走,一直等到议和,边境线到现在也没定下来,园子主人来过两趟,头一次带一队西军想抢回去,被打跑了。”
“第二次过来派人送信,说他得天花的妻子埋在庄子后院,六七年前的事儿了,我们就放几人进来,让他们把坟迁走,后来好像回国了吧——反正现在两国边境就是那。”
丁海回头看了妻子一眼,这才对游击军道:“这种,种植园主的故事也挺可怜,你说他现在才三十多,六七年前家中妇人才二十多岁,便患天花死了?太可惜了。”
“你可别可怜他!”
游击军放下杀将铳朝地下啐出一口,义愤填膺道:“你是不知道多腌臜,等过去你就知道了,那种植园的村子里二百多户百姓有他二十三个孩子!”
“过了状元桥,往南想找个没混血的村子都不容易。”
说实话,丁海对西国、亚洲了解都不多,只知道大明在和西国在海外断断续续打仗,也不知是为何而打;只知道出海的商贾大多都赚到钱、北直隶有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
亚洲意味着神秘与财富,以至于朝廷下四省游民令,他本不在游民之中,还是带着家人过来了。
只有抵达亚洲才知道,这的很多事跟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使鸟就给人灭种的事,谁见过?
下船发一千亩土地送庄园,谁见过?
游击军板着手指头想着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丁海,突然像想到什么般说道:“对了,还有两个事,一个是庄子矮墙上有西军放铳打的孔、两间屋子房顶被虎蹲炮砸出窟窿,你们记得补,要不漏雨,这边有时一天能下好几场雨。”
“第二个事就是得防着敌军偷袭,我听说你们几个是九边墩军出身,应是知晓何为边境,这个地乱,仅隔一里就是西国种植园,要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