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448部分在线阅读
“将爷要我保百姓,我保不了,你也见了,我只有七支箭,打起仗来恐怕这箭还没射完我就死了。”
徐晋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你是边境的夜不收,就会射箭?”
这种不满其实出于徐晋对自己的不满,军府给出的命令是他们这支部队驻扎在边境,林琥儿部驻守墨西哥城西面五百余里边境线,他的百户部要驻防五十里。
北洋下级军官,论练兵、组织战术能力都是一等一,带上他们本部旗军,临阵接战,何时发炮、何时放铳、何时上铳刺,时机把握都是极好。
可让他们驻防,在漫长边境线上保护百姓?说实话,没这本事。
要打胜仗,百户部安在村庄西边,什么时候战端开启,他集结兵力若运气好碰上二三百敌军,拿出无与伦比的勇气,说不定能把敌人击溃。
可有他集结兵力赶去敌军入侵地点的时间,当地百姓肯定跑不了。
若反过来,百户部分散到各个村落,在最前线保护百姓,则难以短时间内有效集结,一个小旗官领十名旗军加上百姓,不可能挡得住二三百敌军,更多的就更不用想了。
所以他才看重丁海这个过去的夜不收,如果他在北疆活这么久的绝活儿传授给当地百姓,能面对敌军保住性命,他的百户部就能集结。
前哨战打不起大仗,大军集结、行军速度都更缓慢,足够让百姓逃走了,怕的就是小股部队袭扰。
真等西军集结大军,他们明军的大军就也集结得差不多了。
“实不相瞒,我不光会射箭,还会给商贾织发巾、给儿子挖野菜、给指挥使养马呢。”
“我说实话将爷别生气,我不知道西夷是什么玩意儿,可九边的法子在九边行不通,在哪儿都行不通。”
丁海十分心平气和地抬手在身前抹过:“先生军府调拨军资,能否全落村里?若如九边,朝廷调派各墩军袄、弓矢、铳炮、军马到地方皆需军兵出银向关领小吏纳银,我等若不买便要遭受盘剥,那守不住。”
“嘁!你当我北洋军是什么,藏污纳垢之处?”徐晋挥手道:“此事断不会在亚洲发生,我北洋下至伍卒上至将帅,皆以军功受赏,看不上那点蝇头小利,被发现是要铳毙的。”
“那边防,是似被裁撤的墩堡,各守方圆十里,还是似如今戚氏南军那般筑堡慑周遭百里?”
百户徐晋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这个丁海说的有点儿意思了,他摇头道:“慑守百里是我等旗军的事,你们自然如墩军那样。不过你先给我说说,戚氏南军是如何受墩堡的?”
听见徐晋的话,丁海没皱眉头,只是微微摇头道:“墩军守不住,过去的墩军,便似如今百姓,分散各地,一座小城墩,各守方圆数里乃至十数里,一墩五军,说的墩外修壕,满打满算带上军余才十几口人,还要受关内将官指派杂活,兵器甲械少之又少,除敌军已近能点堆火外再无用处,有时火还未点起便被拔了。”
“七年前我到三岔河口那就有小半道壕,七年了,墩堡都拆了那壕沟我还是没修好,就挖出十几个陷坑。”
“戚军弃诸墩不用,另修新堡,堡垒内有墩台望楼外有高墙深壕,拒马陷坑无不具备,堡外修壕,堡垒驻百总。壕外二里半设一墩,同样修得结实,驻六军,备碗口、直口大铳五口,三眼铳一杆,弓弩六张、刀枪六具,另有火具木石。”
丁海没亲眼见过,他只是听人说起他们被裁撤后驻守蓟镇的戚氏墩军就有了这样的武备与安全性:“单是听,也不难想那是何等威力,虏骑小部哪里拔得下这六人之墩?五具大铳远近皆可打发,狭小墩台仅够十余人分层而居,连门都没有,犬儿出去都要顺斜墙爬软梯。”
“但有虏骑围我墩堡,少兵则堡垒百总发兵,大军则堡垒佛朗机齐轰,那是何光景?”
徐晋看向丁海的眼神柔和了,说到底,北洋不存在贪污,除了修筑壁垒,丁海所认为欠缺的就是火器呗?跟谁在这儿说火器呢?你知道我家大帅是干啥的不?
往后还能缺了你这点火器?
还直口、碗口?
咱北洋军都没见过那爷爷辈的型号!
“咱没戚军百总的堡垒,两个总旗,在后边给你们压阵,五十里,不用二十五个墩台,十个村子,十个墩台,三眼铳和碗口大铳咱是没有,就你们带的军械少说有一百杆鸟铳三十张弓弩。”
“你们把村子、寨子扎起来,我再去找千户要火器,小旗箭?掌心雷?虎蹲炮?”
“千户大人要是咬咬牙,二斤炮,估计也能批!”
徐晋往前凑近一步:“副尉,五十里,墩军,能守不?”
丁海被砸得有点懵,徐晋说的这些兵器他都不知道是啥,口外听都没听过,更别说见了,但听起来就很厉害,尤其盘算下来他们十个村子居然有上百杆鸟铳,他还以为就他的村子鸟铳多呢。
他觉得这些百姓里的青壮要是操练一番,敌人又不是虏骑马队,这还守什么呀,完全打出去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战痘
常胜县差一点就要改名天花县了。
整个八月,常胜下了两场雨,县中除了驻营的北洋军外,所有生产全部停滞,军医院全力采取痘种时苗,大部分直接使用,小部分留存加以制作成为熟苗。
县治百姓、各路首领、县外两个大部落,需要种痘的原住民分批分片,先种的还未痊愈、后种的已经出痘、新一批种痘又开始,让整个区域淹没在天花肆虐之中。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担任守备的仅有八百北洋步兵,东洋军府集中全部力量为百姓治痘,军医采苗种苗、治疗病患,军兵拉开警戒严查百姓逃避接种,甚至比战争时期还要紧张。
这件事没有结束,陈沐的心一直悬着,直至九月初三。
邹元标率军医陈实功及县中吏员来报:“常胜县城百姓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领及随行一万零七十三,县南骑牛部、县北白马部合一万九千九百二十,白马部商贾押送易卖奴隶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种痘。”
邹元标捧着公文,扬着脸高声诵读,面上带着的骄傲令陈沐很是熟悉,他确信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翻涌波涛中击毙海寇曾一本时他就是一种表情。
尽管他觉得自己当时比邹元标现在帅多了,但心中的情感当是相仿。
其实他们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模样都是一般狼狈。
邹元标过去的脸盘很有富贵相,如今才不过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从胖脸盘子里抽出张马脸,看着倒是俊了不少,平添干练。
陈沐忙着跟杨廷相汇编数百个村庄回报的当地地形与消息,看着邹元标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缓缓勾起,紧跟着再平淡下去,只是攥着笔杆问道:“死了多少人?”
邹元标的骄傲像团火,被这句话扑得连火星都不剩,他将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余……还会死更多人,大帅。”
二百多人。
室内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么回事,更清楚种痘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们心中对种痘失败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数量早在先前就有预案,这个预期数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数字预期与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带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对医生来说,常胜县军医院原本有军医百余,这次又从北洋二期中挑选二百军医作为补充,进行他们的战痘。
这三百多人,每个人都知道三千五百这个数字,这足矣动摇任何坚定的心。
让他们坚定的是另一个可能,那便是没有种痘,以常胜县的规模,至少会有两万人死在这场瘟疫中。
即便如此,邹元标依旧对此无所适从。
传出天花踪迹的前一天他还在喝喜酒,新郎着官袍戴乌纱,神采飞扬;新娘赤色凤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席间新郎年少的弟弟还装着胆子跟他敬酒,他记得那孩子肤色黝黑,在锯木场工作,攒了近俩月的工钱在裁缝铺换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结婚才拿出来穿,跟他说话紧张兮兮敬畏万分,以至涨得面色发紫。
那时知县大人还笑着说,黑到深处就是紫。
那孩子说等他结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邹元标笑着应下。
哪知道才过了半个月,小伙子种痘失败,染上天花一直没好,最后一段时光痛苦万分。
他再也无法跟自己借官袍了。
邹元标这些天一直在想,新郎为什么会跑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只留下一句‘弟弟运气不好,不怪官府’便离开了。
可邹元标知道,就是他杀了那个孩子,如果他们只是隔离从北方带来天花的人,这孩子根本不会死。
陈沐放下攥着的笔,身子向椅背缓缓靠过去,平静目光越过张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的邹元标转向陈实功,轻声问道:“还会死千人?”
这是他们估计中最小的伤亡,最好的情况。
“此时尚未可知。”
陈实功比知县平静得多,他经历过很多比死亡还恐怖的事,用冷静的语气道:“八月上旬接种的百姓大多已痊愈,仍未痊愈的尚有八百余人;中旬接种的百姓有三千余未痊愈;下旬则正在出痘,不过以当前规模而言,在下以为八百比一千好。”
“对了。”陈实功禀报道:“大帅让军医院重点记录天花的特点及并发症,已经记录好了,详细记录四万余言;此外还有六册隔离书,大帅要做这些是为何,下一步军医营会分派至各地继续为百姓种痘?”
陈沐挑挑眉毛,缓缓点头,推动身前桌案的书册道:“我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最后这段时间抓紧制熟苗吧,有了足够的熟苗,还有大量稀释程度的实验,将来才能将死亡率降低。”
“移民已在方圆五百里之地建立近千个村庄,八月收到四百多份回报,不少地方都有土民踪迹,他们也要在将来接种疫苗。”
“这是一场战争。不要伤春悲秋,亦不要动恻隐之心,除了赢得战争再没有真正的慈悲心肠,将痘苗做的完善,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远离天花肆虐。”
陈沐抬手朝陈实功拱起,道:“然后带着最好最成熟的手段回国,让天花消失!”
“我们该庆幸这是天花,我们都不怕它,但若是别的瘟疫呢?陈医师,想想这些,你是医道中人,有活人之手,想想这些,如果大明将来发生浩劫般的瘟疫呢?”
他知道会有瘟疫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去是他能看见庞大帝国的问题却没有渠道解决,如今尝试从经济上、军事上打补丁,但这次发生在常胜县的天花给他提了个醒。
需要面对瘟疫的不单单只有新大陆,大明也是要面对瘟疫的。
而且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至少天花能接种痘苗,接种过的人就不怕了,可鼠疫呢?
常胜县完美演示一遍瘟疫流行下的城镇与郊野,生产完全停滞、货币停止流通、经济接近崩溃、治安极度混乱,全靠着上万个接种过疫苗的金刚不坏才能得以维持。
倘若没北洋军,常胜早就崩溃了。
再强的军力、再伟大的制度、再繁荣的经济,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出现全都白给。
“大明也会有瘟疫,对,大明也会有瘟疫。”
陈实功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在他点头的过程中,陈沐从医师眼中看到分外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