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4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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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仗既然胜了,接下来便由吉哈默挑选出的那个族老出面整合奚人,除却饶乐都督婆固所领,较为亲善奚族的那一支阿会氏兵马之外,其他的兵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整合在一处,是否能如臂使指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要让安禄山相信,李延宠已经失尽人心,除却婆固之外,其余奚人也决心归附于他。他征伐契丹李怀秀的时候,奚人愿意作为向导和先锋,为他效力!”
  “既然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那个契丹王李怀秀也一块杀了!”岳五娘恶狠狠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丈夫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她这才意兴阑珊地说道,“好了,我知道大事为重。她们真正的父母都不惦记她们,朝廷都不惦记她们,我一个外人气急败坏有什么用!李怀秀的战略,我们得尽快去打探,到时候才好趁虚而入,如此才算是不负杜十九郎所托!话说回来,如果李延宠知道他派去长安的死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会气得活过来。不过这事他可别怪我们,要怪就去怪杜十九郎好了!”
  “阿嚏——”
  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中,因为乍暖还寒,甚至还下了一场春雪,杜士仪风寒初愈,此时禁不住连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这才在下属们一口一个注意身体的提醒中,灌了口热茶润嗓子,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就一点小病,哪有那么大阵仗,安北牙帐城别的没有,给牲口看病的大夫不缺,给人看病的大夫更不缺!”
  这话听上去一本正经,镇北堂中议事的文武却不禁会心一笑。漠北的牧民对于给牲口看病也多半会一两手,可精通的却少,杜士仪用高额的悬赏招来了十几个很有一手的兽医,又从中原寻访了几个,这就解决了附近牲口聚集众多,万一爆发大规模疫病就容易传染的问题。大夫不缺是因为杜士仪派人在河东道以及河北道秘密寻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把老中青各种年龄层次的大夫狠狠挖过来一批,足足有二十几个,如此传帮带,安北牙帐城中学医的风气仅次于练武从军以及兽医。
  至于除却将卒、兽医、大夫之外,安北牙帐城正在致力于培养的另外一群人,就是工匠。安北牙帐城作为漠北第一座坚城,更是唯一大唐官方许可的商业互市中心,承担了联通漠北东西的职责。城中百工绝不逊色于大唐的那些州郡大城。其中工匠聚居之地防范极严,进出全都需要严格检查,而犒赏更是和军中将卒看齐。而为了防止朝中使节看出端倪,在距离安北牙帐城几十里外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中,杜士仪还建了一处隐蔽的小堡,专用来研制改进兵器,就连他曾经私自养的那两个炼丹道士,如今也弄到了这里,试制火药制品时的轰隆声常常让人误以为是平地起惊雷。
  数千里外的长安城中有什么变故,饶乐都督府边境地带的那一仗,对于安北牙帐城来说,都已经太遥远了。尽管杜士仪丢了朔方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一职,可在座的大多数人几乎都是从安北牙帐城奠基开始,就跟着杜士仪经略漠北的人,所以都知道杜士仪的精力早已经放在了这个大唐人人都认为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此时此刻,对于杜士仪提到的和黠戛斯、骨利干以及驳马互市,他们全都是又好奇,又犹豫。
  驳马,也就是突厥人口中的曷刺国,位于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更北面数百里处,气候严寒,传说不是用牛犁地,而是用马犁地。这些马不是用来骑乘,而是取马奶做成乳酪作为食物。驳马各部之间并没有真正统一,所以也没有什么大酋长,整个国家加在一块,能够打仗的兵也就是三万左右,马却有整整三十万匹。
  相传在其西边,还有夜游昼隐,百姓习俗神秘诡异,长相亦是奇特至极的鬼国,和大唐并没有任何邦交或是臣属关系。在杜士仪看来,这种以讹传讹的传闻,实则是因为鬼国对中原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传闻方才如此离谱。所以商讨互市的时候,鬼国自然被摒除在外。
  至于自称李陵之后,还曾经和大唐攀过亲的黠戛斯,更是重中之重。黠戛斯旧时被称作结骨,族民十余万,兵马八万,尽管不曾有过一统漠北的野心,但黠戛斯的实力从来不容小觑,这也是回纥磨延啜及其部众遁入黠戛斯后,杜士仪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的最大原因。所以,此次黠戛斯和驳马的使臣从长安归来后,他邀请这两拨人逗留安北牙帐城,便丢出了互市通商之事。
  骨利干则是黠戛斯以西的另外一个部族,族民骁勇善战,但更重要的是出产最好的马匹。贞观年间,骨利干向大唐贡马,其中最好的十匹号称瀚海十骥,名曰腾霜白、皎雪騘、凝露騘、縣光騘、决波騟、飞霞骠、发电赤、流金弧、翔麟紫、奔虹赤,直到现在还为时人津津乐道。唯一遗憾的是,骨利干此次并未派出使臣前去长安,而他派去那里的信使也尚未归来。
  杜士仪如今正式卸任了朔方河东二节度,幕僚之中,岑参和王昌龄自动请缨,不远数千里来到了安北牙帐城,甚至还带来了家眷,杜甫则是被郭子仪留为掌书记,此外留在朔方的还有经验最丰富的来圣严。此时此刻虽是拟定互市的种种条约,可身为武将的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也在场,两人从军事防卫的角度拾遗补缺。历经数日商讨,此时此刻,岑参和王昌龄已经拟出了一份条款详尽的条约,而陈宝儿却突然站起身来。
  “黠戛斯和驳马二国的使臣虽然出身番邦,可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是黠戛斯的使臣塔巴尔,黑发黑瞳,形貌和我中原唐人无异,一口汉语更是说得流利至极,我怀疑,此人说是黠戛斯人,但未必就没有在大唐呆过,甚至本身就是唐人。”陈宝儿提出了这一点后,见杜士仪亦是有些讶异,其他人就更是吃惊了,他便笑了笑道,“当初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尚且能冒称阿史德氏在漠北招摇撞骗,更何况别人?这个塔巴尔我对付,张长史去应付驳马的那几个酋长可好?”
  见张兴对此没有异议,杜士仪自然就把此事交给了他和陈宝儿。等到二人先行离去,杜士仪吩咐岑参和王昌龄,将互市之事写成奏疏渲染一番,然后呈送朝中,等两人亦是走了,这才问起仆固怀恩和李光弼军伍之事。
  仆固怀恩是铁勒仆固部人,李光弼是契丹人,两人麾下兵马,也几乎都是蕃兵,此前来自朔方节度使府的兵马,已经一拨一拨回归。李光弼所部,一部分是杜士仪授意都播,从契丹和奚族拉过来的流离失所的这两族流民,一部分是投效的各部族中,抽出来的兵马。仆固怀恩所部则是夏州仆固部的嫡系,相形之下,李光弼身上的压力更加重大。可正在盛年的李光弼对于能够独当一面相当振奋,军纪军容也好,弓马军阵也罢,全都力争做得比仆固怀恩更好,因此两个大将之间一直在较劲。
  而仆固怀恩如今因破回纥之功拜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接替其父乙李啜拔成为仆固部之主。可他人却在安北牙帐城任职,由次子仆固玢暂摄族主之责。他自恃资历老,功劳大,对比自己年轻两岁的李光弼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相比他和郭子仪又是姻亲,又是曾经同僚的关系,两人的关系要冷淡得多。所以,这时候一一禀报了编练新军的进展,因为李光弼提到军纪的问题,仆固怀恩立刻就不高兴了。
  “如今安北牙帐城周边,散居的牧民全都是最近才迁过来的,又想要安全,却又不肯入城接受编管,我带兵巡视时,难得和他们有些小冲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打仗的时候,一味要求军纪严谨,只会让人都憋坏了!再说了,这些家伙偷偷摸摸越界放牧,对安北牙帐城的规矩阳奉阴违,本来就该罚!”
  李光弼却寸步不让地回击道:“该罚也应该由安北大都护府出面,什么时候轮到了军中将卒自行其是?大帅,不是我苛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不能从新军开始整肃,日后散居安北牙帐城之外的牧民怨声载道,这风声传出去之后,大帅此前的很多举措就会被人视作为只是好听而已!”
  见两个大将大眼瞪小眼,赫然相争不下,杜士仪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好了,你们也不用争了。今日城中无事,光弼,你带兵随我出城巡视!”
第1068章
令行禁止
  杜士仪建立安北牙帐城的初衷,是在漠北建立一个永久的据点,易守难攻的堡垒,同时方便军民定居,尽可能减除恶劣天气造成的影响。
  然而,就和大唐腹地中的各州县城固然居民众多,可更多的人还是散居在乡村一样,安北牙帐城就算容纳力极强,城中还有空地,但也不可能真的把所有人都收入城中居住。一座大城,多大的半径内能够容纳多少人游牧,杜士仪也许未必能够计算得那么精确,可他却自有办法。当年宇文融括田括户的时候,除却重用提拔了很多判官,还用了相当多的胥吏。这些人都是精通算学,可随着宇文融倒台,大多数人都被搁置,杜士仪早年间悄悄对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低品官员做过一定安置,又通过在吏部的苗晋卿韦陟等人进行了一系列操作,连这些别人不重视的胥吏,他也通过吏学和流外铨做了很多手脚。
  如今,他的手底下有整整五六十个这样的胥吏,组成了一系列班子,从财赋、后勤、牧场轮换、牧草管理、城区规划……林林总总各种方面,对整个安北牙帐城进行统筹分配和安排。即便不进安北牙帐城,而只是在距离城池几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游牧的中小部族,他也划出了相应的牧场水源,等闲不允许越界。而因为回纥一度遭受大败,溃散的军卒有不少沦落为马贼,不少三五百人的小部落不堪其扰,搬到安北牙帐城左近居住的部落越来越多。
  这些小部族对于安北牙帐城中规矩严明,打散居住的准军事化管理很不习惯,可又想避开战乱,因此也不求入城获得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屋,而是继续在周遭游牧,住在活动的营帐之中。这样的小部族大约有十几个,人数达到了五六千。也正因为如此,不但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编练的新军不时和他们有所冲突,就连定居城中的牧民也对常常会发现他们越界放牧颇有微词。可因为城里人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冲突大多只限于口角。
  只不过,当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从城中分散居住的牧民中挑选精壮各自再编练新军千人,这种冲突立刻就放大了。原本就算出城,也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的牧民们,如今进入军伍,便得随着主将的操练或在城中演练军阵,或拉出城外演练弓马以及巡视,常常不分日夜,这种情况下,撞见越界放牧的情况比比皆是。
  如果遇上李光弼巡视的时候,他往往一定会约束军中将卒不得因此而私自冲突,然后会严厉呵斥,令随军令史记录在册,等到回去之后再告知安北大都护府的相应官员进行惩治。可如果遇上的是仆固怀恩,那情况就不同了。仆固怀恩对自己的部属极其护短,哪怕是刚刚编到他手底下的新兵亦是如此。因此,随同杜士仪出城巡视时,面对微服简从的主帅,李光弼并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只是把自己某次看到的情形实话实说。
  “大帅,我并不是背后指摘仆固将军,实在是因为他太过纵容部属了。据我所知,有一次他率军出巡,撞见越界放牧的牧民总共是六人,所牧牛羊,大约有三百余头。仆固将军麾下的几个兵卒大约曾经和这些牧民因为放牧有过争执,当下就打了起来,可仆固将军问明事情原委后,非但不主持调解,反而纵容麾下将卒把这六个牧人狠狠鞭笞了一顿,又夺了他们的牛羊,说是对他们越界放牧的惩罚!”
  说到这里,李光弼提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那牛羊成群的景象,诚恳地说道:“大帅,我知道仆固将军功高资深,可如果一味偏袒自己的部将,治军不讲法度,长此以往,只会纵容出骄兵悍将来,恳请大帅明察!”
  杜士仪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问道:“怀恩扣下的那三百多头牛羊,如今在何处?”
  李光弼知道杜士仪这一问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况且这些他实在是不太好说。而这时候,跟随杜士仪身侧的阿兹勒便小声解释道:“仆固将军送了一百只羊送到安北大都护府的厨房,让从上至下的官吏甚至杂役全都分了五斤肉。听说剩下的羊,他分给了麾下那些新兵。至于那些牛,则是全都送到城中菜园,去做耕牛了。”
  对于仆固怀恩的这种措置,杜士仪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是大笑了起来。和从小在长安长大,说是契丹人,其实骨子里是土生土长唐人的李光弼不同,仆固怀恩长在夏州仆固部,耳濡目染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一套,这种习气却是难改。教训了不守规矩的人,然后又夺走了别人的牛羊,补偿了自己部属的损失后,又把剩余的战利品分给其他人利益均沾,顺便还给城中那些官营菜地添了耕牛,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唯独仆固怀恩自己没捞到好处!
  他这一笑,李光弼和阿兹勒却不安了起来。尤其是阿兹勒最明白杜士仪的脾气,当下讷讷说道:“大帅恕罪,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大,所以没有禀报。”
  “仆固将军此举虽有利于自己军中士气,又惠及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吏,以及城中菜园,可这总不是大将该有的做法。”尽管觉得杜士仪此刻这样的态度,应该未必会追究仆固怀恩的做法了,可李光弼还是想无论如何说服杜士仪出面管管。然而,还不等他再次开口,杜士仪便摆了摆手。
  “好了,光弼你也不用再说,我心里有数!”
  今日随行的都是安北牙帐城中,李光弼所属的精锐骑兵,其中并没有一个新兵,所骑乘的又都是一等一的骏马,因此在小半日风驰电掣之后,一行二百余人便来到了距离安北牙帐城约摸一百多里外的地方。按照随行的一个胥吏所说,这里应该是如今正处于轮换休整期的牧场,不能放牧,可目光所及之处,杜士仪赫然能够看到不少牛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远处还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牧民正骑在马上放牧。
  当发现他们这数百兵马时,几个牧民立刻慌了神。随着尖利的口哨声和叫嚷声,有的人负责赶起牛羊,也有的人调转马头就想往回跑,可随着李光弼让人射出了一支响箭,随着那呼啸的声音骤然响起,那边厢有人嚷嚷了一声是李将军,紧跟着,骚动的牧民们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还有人挥舞马鞭赶着刚刚因为受惊而四下逃窜的牛羊。
  刚刚慌得如同无头苍蝇,此刻镇定了下来之后,那些牧民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便策马过来,到了近前处跳下马背行礼,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李将军,我们只是在放牧之际,一不小心越界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面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邢方,他们越界多远?”
  “安北牙帐城西面牧区的界碑,是我亲自带人设定的,大约估算,他们至少越界了三里。”
  那年老牧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发现发话的并不是李光弼,而是李光弼身边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而此刻揭破他们这些牛羊越界了至少三里的,则是一个身穿青衣的高瘦男子,看年纪五十不到,对发话的人态度极其谦卑。知道李光弼往日巡视时遇到自己这种情况后,顶多是一顿呵斥,回头就会有安北大都护府的人前来交涉,付出些代价就能解决,尽管不知道这两个越过李光弼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少不得挤出了更加谦卑的笑容。
  “各位将军,我们真的只是一时不小心,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界碑……”
  “轮牧的规矩,并不是第一天颁布。”杜士仪打断了对方的辩解,见其登时为之语塞,他便继续说道,“而且,既然安北牙帐城划定了区域给你们放牧,你们几十年以放牧为生,应该看得出,哪边的牧场是正在轮休,牧草正在生长,不许进入。可现在你们却打着没看到的旗号越界,不觉得这借口实在是太拙劣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又瞥了一眼此次特意带出来的安北大都护府管理牧区分界的令史邢方,沉声问道:“安北大都护府之前议定的越界放牧是怎么处罚的?”
  “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内军民,则逐出安北牙帐城,一年之后方许再次申请入城。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周边八百里聚居的军民,则勒令迁出,一年之内不许重回故地。”说到这里,邢方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道,“只是因为每次发现这些越界举动时,牧民往往涕泪交加求告,所以大多处罚轻微,或罚没几头牛羊,或是一顿鞭笞,也就算是罚过了。”
  杜士仪不禁眉头大皱,又对李光弼问道:“真是如此?”
  李光弼顿时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毕竟很多人都说是初犯。”
  “如果是刚刚颁布,那么还能说是初犯,可我记得,这一条令自从安北牙帐城落成就开始实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多数人打的,无非是法不责众的主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于是主司只觉得小惩大诫也就够了,却不知道法令就是法令,不容有违!安北牙帐城中多少军民,倘若这周遭的牧场不能轮休轮牧,就好比渔民只知道竭泽而渔,等到周遭八百里全都化为不毛之地的时候,安北牙帐城就算城墙再高,又有何用?”
  说完这句话后,杜士仪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从前的事怎么处置的,暂且不论,从即日起,但凡越界的,一概按照法令严惩不殆。至于再有因此宽纵,私自收受贿赂,又或是撞见之时滥用私刑,乃至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的,加倍惩处!”
第1069章
联姻
  杜士仪微服和李光弼领军巡视安北牙帐城西边牧场,对越界牧民严加惩处,此后又明示不许滥用武力,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当这个消息往东西南北四方传开之际,固然有不少聚居四周的中小部落怨声载道,可杜士仪亦是吩咐长史张兴亲自带人到东西南北各地进行安抚。然而,这对于城中军民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好消息。毕竟,他们不用再纠结于自己必须守规矩,而那些外来的牧民却不守规矩地抢占牧场,甚至于进入水草肥美的轮休牧场了。
  至于某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则是咂舌于杜士仪这狠辣的手段。游牧民族之所以逐水草而居,从前很少筑城,就是因为筑城定居,就意味着牧民只能固定在四周围的地域放牧,一旦超过了整个地块的容纳力,那么也就意味着牧民即便居有定所,可牛羊马匹却会遇到生存危机。所以,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某些人,自然在等着安北牙帐城盲目扩张的危机。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杜士仪要求严格执行法令,只是因为字面上的原因,例如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就有些不安。同罗之主阿布思派了长子阿古滕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而葛逻禄上代族主吉哈默死后,长子阿尔根也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尽管杜士仪对他们的信赖和对自己父子没法相比,可他如今已经娶妻,他考虑的事情就比从前多多了。
  这会儿站在父亲面前,仆固玚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忧虑全都倒了出来,这才讷讷说道:“阿父,大帅是不是因为之前那次事情,所以敲打你?”
  “少胡说,大帅都说了,从今往后依照法令严惩,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大帅一句都没提,你少胡思乱想!”仆固怀恩沉下脸把儿子呵斥了一顿,可把人赶回军中之后,他自己却露出了几分难言的忧色。杜士仪是跟着李光弼出去巡视之后方才重申禁令,虽然对于李光弼对他的指责只字不提,也没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可他确实难免心里七上八下。
  要知道,当初因为父亲乙李啜拔的小动作,杜士仪已经网开一面宽宥过他一次了。可真的要因为李光弼的告状而去负荆请罪,他又着实不甘心。论资历论战功,他比李光弼高出几倍都不止,那次对回纥的一仗,李光弼只是在向导带领下抄小路直插敌后,和他父子三人作为先锋承担的巨大压力和危险没法相比,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老是一板一眼挑他的刺?
  想到之前父亲乙李啜拔偷偷来见的那一次,自己思前想后,还是去对杜士仪坦白了,现如今他因为战功赫赫,杜士仪奏请擢他为安北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最终决定还是去镇北堂求见,至少把事情说清楚。可当他来到镇北堂门前时,正值李光弼从里头出来。两人一打照面,他不由得就生出了一股怨气,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把脸别向了一边。拱手行礼的李光弼顿时觉得老大没意思,敷衍着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
  门外这些动静,杜士仪自然听在耳中。麾下将领脾气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些小龃龉无所谓,但若是小龃龉变成仇恨,那等到打仗的时候,就很有可能造成天大的隐患。君不见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只是因为同僚嫉贤妒能,结果孤军深入孤立无援,活生生被困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仆固怀恩的这种趋势。
  所以,仆固怀恩进了镇北堂行礼之后,顾左右而言他,却绝口不提之前那条重申的法令,一直漫不经心听着的杜士仪突然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扶手。
  “怀恩,你既然不开口,我就直接说了。各人带兵有各人的宗旨,李光弼治军严明,军纪如山,我虽然很嘉赏他,但并不代表就硬是要苛求你和他一样。你每逢战事身先士卒,若有俘获,则公平分给有功将士,而且对于自己的麾下将卒则极其护短。这些都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有一条。军是军,民是民,你面对马贼和流寇时赶尽杀绝,甚至于杀俘杀降,将缴获的战利品中立刻就分了大半,其余上缴安北大都护府,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仆固怀恩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面色也极其不自然,杜士仪突然暴喝道:“可什么是军队?说白了一句话,军队是用来震慑百姓的,是用来震慑平民的,可我的要求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军队应当是用来抗衡外敌,而不是在百姓身上作威作福!你觉得麾下的兵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你觉得之前的轮牧法令贯彻得不够彻底,你大可到我面前来说,纵容部将兵卒公然殴打几个牧民,随即又强夺了人家的牛羊,你自己说,这恃强凌弱莫非就很光彩?”
  杜士仪并没有因为李光弼的一面之词就立刻发难,之前在下令严格执行轮牧法令的同时,他又授意龙泉亲自去查,此刻自然一发难便毫不留情。见仆固怀恩没说话,他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觉得我对你苛刻,便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早已挑明,既往不咎,一切从我此前重申禁令的时候起,你出去吧!”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突然就下逐客令,当即抬起头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在揉着两边太阳穴,仿佛有些疲惫。他张了张口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可终究喉咙口却堵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行礼告退。走出镇北堂,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下台阶时竟给绊了一下,所幸门口的龙泉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了一把。
  见仆固怀恩依旧有些神思不属,龙泉便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夫人刚刚捎话,说是想请您去后头寝堂一趟。”
  王容此次随着杜士仪回安北牙帐城,安北大都护府中有了女主人,她便常常邀请李茕娘并仆固怀恩的妻子契苾夫人以及其长媳郭氏,李光弼的妻子郑夫人等等过来谈天说地。此时此刻,心绪本来很差的仆固怀恩根本不想走这一趟,正当他打算以什么借口婉言谢绝,龙泉便补充了一句。
  “契苾夫人和郭夫人都在夫人那儿做客,夫人说,请您务必去一趟,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
  仆固怀恩听到妻子长媳都在王容那儿,推脱不得,这才只好答应。等到跟着龙泉到了寝堂所在的院子,他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当他迈过门槛进去时,就只听主位上的王容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可总算是来了,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再过不多久,你就要当祖父了!”
  长子成婚至今不到一年,长媳却不见喜兆,仆固怀恩心里也不是没有嘀咕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他登时有些惊喜,见郭氏起身面色微红地向自己行礼,而发妻契苾夫人则是满脸欣慰,他那极其糟糕的心情总算是缓和了几分。而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他见礼过后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时,王容竟是抛出了一个让他根本没想到的提议。
  “我和杜郎亦是数月前得了长孙元韬,等到郭氏四娘平安生下孩子,若是女儿,我便讨来当孙媳如何?”
  想当初便有人戏言,杜士仪倘若还有年龄相当的女儿,一定会在仆固玚和仆固玢二人中挑选一个为女婿,此刻王容竟是提出了这样的提议,仆固怀恩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京兆杜氏虽不在五姓七望之中,却也是顶尖的显赫名门,更何况杜士仪如今官爵顶尖,也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与其联姻,而自己却是铁勒人,看似正风光,可就在刚刚,他还被杜士仪疾言厉色呵斥了一顿。
  “夫人的美意,我本不该回绝,可大帅他……”
  仆固怀恩正愁不知道如何开口,王容便笑着说道:“此事本就是你那大帅提出的。阿玚和阿玢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惜没有适龄的女儿,四娘又是家学渊源,无可挑剔,否则他就要和子仪争女婿了。契苾妹妹刚刚已经答应了我,还是说,莫非你看不上我家长孙?”
  这一刻,仆固怀恩方才想到,王容是替长孙求配,定的是长孙媳,也就是中原人常常说的未来宗妇!杜士仪竟然肯要他仆固氏的女儿为孙媳,又怎会不信任他?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愤懑、顾虑、不安有多可笑,看了一眼笑吟吟的妻子和面露羞涩的长媳郭氏,当下站起身长揖行礼道:“夫人既然如此美意,怀恩怎敢不允?若是女儿,便依夫人此言。若是男儿,则当和我父子一样,效力大帅麾下,忠心不二!”
  契苾夫人和郭氏婆媳俩对视一眼,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她们出身截然不同,可却都知道出嫁从夫。郭氏又曾经从婆婆口中得知,太婆婆同罗夫人施那,当初曾将同罗之主阿布思写信劝乙李啜拔北归之事,托契苾夫人转告杜士仪,这才把坏事变成了好事。面对前几日那桩事件,婆媳俩眼看各自的丈夫心情不好,今日特地双双见王容,便是想设法从中缓解,谁曾想杜士仪和王容夫妻竟然早有了这样的打算,这简直是解了仆固一家心头之忧!
  因此,告退离开安北大都护府之后一回到家里,契苾夫人便对仆固怀恩说道:“怀恩,大帅对你的信赖从不曾少过半分,就连当初公公的事情,也是大帅一力成全。婆婆每次来信,都会提及夏州仆固部安定祥和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能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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