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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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背后的声音,樵翁慌忙回头,认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仪,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仪从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时候与其相识的,最初他瞧着这身体瘦弱却气喘吁吁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怜,还扶过他几次,唠唠叨叨说了好些告诫的话。后来,杜士仪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诗,以至于他的樵唱在这嵩山峻极峰的樵子之中遥遥领先无人能及,而在他看来,也是因为他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去了悬练峰的卢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卢公门下,于是与有荣焉。
  再后来,杜士仪还令他的腌腊手艺赚了好些钱,至少小孙子能够吃得起肉,认得起字了,就连书都是杜士仪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后夸人,当着你的面我也一样夸!我这两个儿子可就送到这儿来帮忙了,杜郎君千万别嫌弃他们笨手笨脚的!”
  “哪里嫌弃,我正愁缺人手,有他们这样可靠的正好。其实眼下要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整根松木烧起来颇为不易,所以,便请他们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将这些松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着那座依着坡度而建的墨窑,心里知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时刻。这座墨窑,他是根据自己从前抄过的晁季一《墨经》,以及在现代参观过一个手工松烟墨制造作坊的观感,结合在一起画的图纸。他此前与两个墨工交谈时得知,如今松烟窑多数是立式,建造简单,但取烟产量不高,而且松烟颗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后制墨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因而,哪怕造卧式窑要困难许多,他仍然采用了这个有些风险的做法。总算历经一个月的研究和琢磨,这座砖窑终于建造完成,这其中除了两个深谙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两个儿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带着张度和张申兄弟,仔仔细细对照图纸在墨窑内外从炉膛到烟道再到总共八间大小烟室检查了一遍,确定其中并无差错,他弓身第一个从最后一个烟室中出来,站定之后就开口说道:“既然万事俱备,那就立时开始吧。烧制松炱的时候,不要操之过急,每次两三片松木即可。烧得一定要慢,火候你们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说。”
  王维很清楚杜士仪的需求,他这次举荐来的这两个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带制墨多年,但所货之墨却卖得平平的墨工,一则名气小,二则没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处。因而,两人虽从东都来到这嵩山过着形如隐居的日子,可对于从前也常常长年累月在王屋山制墨的他们来说,这种山居寂寞着实不算什么。
  此时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仪的要求,轮番到炉膛前烧烟观火。这一轮便是整整两个时辰,眼见得杜士仪也一直专心致志守在旁边,根本没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俩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着两个打下手的儿子,时不时去指手画脚插嘴,这时间过得却也不枯燥。
  直到一个咕咕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对视一眼,这才发现是樵翁的长子,再接着方才反应过来竟连吃饭都忘了。
  “这几片烧完先吃午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干活也是一样!”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了,张度张申兄弟自然无话,樵翁父子三个亦是连忙点头。待到众人回了草屋,张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汤饼,但见杜士仪和其他人一样吃得风卷残云,两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待到匆匆解决了这一顿饭出去,杜士仪却制止了他们继续烧松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今天先试这些,待会儿进烟室瞧一瞧。虽说只两个时辰,但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这座墨窑沿山势而建,燃烧松木的炉膛位于地势最低处,二尺见方的烟道为五十尺,上方八间烟室中,小烟室不过八尺见方,而大烟室则是有四十尺见方,每个烟室之间用木制挡板阻挡,挡板中间设置一尺见方的小孔供烟气进出,因松烟由下往上逐渐进入各间烟室,自然而然形成的松炱颗粒大小就能够分出等级来。当他小心翼翼地随张家兄弟进入最尾端的那个小烟室,环目四顾许久,从那只是微微有些痕迹的砖上,用指甲刮了仅有的一丁点松炱颗粒下来在手中一拈,他立时露出了笑容。
  张家兄弟的脸上喜色更甚。年纪小些的弟弟张申更是难以抑制地嚷嚷道:“好细的松烟,如此烧制果然出众!怪不得杜郎君不愿意去王屋山那种产松更多更好的地方,那里墨工最多,如此妙法,兴许转瞬之间就被人学去了!”
  带着两个儿子进来探头探脑的樵翁闻听此言,立时转身教训儿子道:“你们俩可记住,回头哪怕是对自己媳妇也不要说漏了嘴,别给杜郎君招惹麻烦!”
  看到张家兄弟,并那樵翁的两个憨厚儿子都拼命点头,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这烧烟的窑固然重要,但合胶之法同样重要,而且我还要另外加药,光是学了这建窑也没用。更何况,制墨讲究的是名声,若是仿效者都能盖过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张氏兄弟对这一点感触极深,闻言自然连连点头。等到如此又整整折腾了一下午,两人教会了樵翁的儿子们烧制,等到杜士仪和樵翁父子们都回去了,他们方才钻入了烟室中小心翼翼分烟室取松炱。
  一晃时间便又是一个月,杜士仪隔三差五前来,按照他从前在那些拓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级的松炱和胶调配,失败过多少次他和张氏兄弟已经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调配出来的墨质却越来越出色,纵使半辈子制墨的张家兄弟,随着这进度心头也越发高兴。
  这一日,杜士仪再次来到草屋。这一次,张家兄弟连鹿胶也已经熬制好了,入草屋之后,三人根据上一次最终定夺的方子调配了烟胶比例,也就是根据时令稍稍减胶增水,等到张氏兄弟开始和制的时候,杜士仪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液体全数倒入,却再不加其他各类药材,最后才对两个墨工吩咐了两句。
  “和制和杵捣压模这些工序,你们远比我熟练,但压模且暂缓一日,我在登封县已经让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两日便可得,到时候便用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张度使劲抽动鼻子思量这好闻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可想想这些名门贵族多有独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纳罕,也不好刨根问底。
  须臾又是数日,当杜士仪再次来到峻极峰下这座草屋的时候,就只见张度笑容满面献宝似的拿着那一方已经经过了描金的墨锭快步上前,连声嚷嚷道:“杜郎君,这便是那最上等松炱所制的墨,其润欲滴,其光可鉴,我兄弟制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只可惜此前浪费太多,只得这一锭,其余各等都有两三块不止,只不知道用起来如何!”
  “这却好办。”杜士仪接过那一方墨在手,随即笑吟吟地说道,“卢师工画善书,若是让他来用,可不是利弊一试即知?”
第三卷
江山代有才人出
第81章
进士科试赋
  尽管前来卢氏草堂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人们在看到一个熟悉人影的时候,往往还要费心去回忆那人的名字,然而,卢氏草堂那最初十位入室弟子,却定然会被每个人牢牢记在心里。这其中,杜士仪绝不是最引人瞩目的,可却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
  一来是卢氏草堂之中早已经普及的线装书,二来是他屋子里那些样式奇怪的家具,尤其是垂足而坐被他称之为是扶手椅的坐具,三来……
  那就是他下山次数最多,而且每每回来,总能博得等闲人敬畏不敢太亲近的卢鸿哈哈大笑!
  这一次也是一样,卢鸿饶有兴致地看着杜士仪亲自捋着袖子磨墨,直到石砚中已经蓄了小半,他便接过一旁卢望之递过来的笔,信手蘸墨在尺方大小的藤纸上随手勾勒了几笔。不过些许功夫,他便放下笔来,看着那一棵已经跃然纸上的劲松,若有所思地说道:“下笔晕染无可挑剔,而且这色泽,用于画水墨山水是最好不过的。而且……”
  他突然低下身子,几乎把眼睛凑到了纸上,端详好一会儿方才再次直起腰来:“而且这墨色更加均匀饱满……不过,刚刚十一郎磨墨也太心急了,差点毁了我那一方虢州贡砚!”
  卢鸿这一说,一旁的崔俭玄顿时极其心虚地低下了头,卢望之趁机笑眯眯地说道:“崔十一郎毛手毛脚不是一两天了,磨墨小事,纵使闯祸也不过一方砚台,可要是日后家国大事,你再这么不小心,那就得闯大祸了。这样,我给你一桩任务,如今草堂学子日日有人来去,你三师兄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你去给他帮忙打打下手。每日里的听课记名,以及每半月一次各方学子的姓名籍贯记录,都归你管了。毕竟这些都是要及时送登封县廨的。”
  崔俭玄没想到看热闹看出了一桩这样的任务,一时间倒吸一口凉气。他慌忙连连给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忙拉一把,可杜士仪尚未瞧见他那心急火燎的表情,卢鸿却已经瞧见了,当下竟是又添了一句。
  “十一郎,你大师兄所言不错。你该好好磨一磨性子,这些事情固然琐碎,却也别有章法,你就慢慢先练起来。”
  大师兄这么说,如今恩师也这么说,崔俭玄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下来,出屋子之前还给了杜士仪一个幽怨的眼神。等到他一走,卢望之随便寻了一个借口,亦是溜之大吉,这时候,卢鸿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苦苦钻研如何制墨,应不止是为了银钱吧?”
  在卢鸿面前,杜士仪总是会坦然一些。在一个同样出身名门家道中落,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继而又选择了避世隐居这条路的老者眼中,他的很多打算都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好比他从前声称不拿荐书出来求学的理由,须臾就被崔俭玄的大嘴巴给戳穿了谎言一样。
  此时此刻,他在卢鸿示意下,在对面那张简陋的坐席上坐了,这才笑着说道:“卢师也太高看我了,我连十三娘都厚颜寄在东都崔宅,家中又只一个靠不上的叔父,自然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
  “可你这手法,未免太过费事了。”卢鸿含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九郎,你最初从学于我的时候,就说过要学史籍,学律法,学试赋。前两样你勤奋,领悟能力又强,如今已经尽通史话,博晓律法,而后一项,你这两年多来也是大有进益,所作之赋若是让别人看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说什么江郎才尽。然而,试赋限题限韵,私试之中虽流行,但真正最用得上的,只有进士科,你是打算去应进士科?”
  杜士仪不意想卢鸿直接揭出了这一点,沉默片刻方才欠身说道:“是,弟子是从当年开始,便有此意。试诗弟子虽也能做得,然字句限制,不能尽兴,若要出类拔萃太难。弟子山居数年,却一直名利之心未灭,不能如大师兄三师兄那样静心精研学问……”
  “我自己不愿意做官,可从来没有说过不许你们出仕,再者,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卢鸿哑然失笑,随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这才说道:“年初面圣之际,我对圣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我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你勤奋好学,当年不过十三岁便能体恤民生疾苦,而后在草堂又对其他贫寒学子多有体恤。你积攒下来的那些手抄本常常借给他们传抄,而且遇人请教常常与之探讨。你不用谦虚,以小见大,若你日后能够出仕,至少是造福一方的官员!”
  “卢师,再说下去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一声,待见卢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他才醒悟到老师竟是在逗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然而,接下来卢鸿便正色说道:“只是,我此前所教你的试赋,却只能说是私试试赋,而不能说是进士科的试赋。进士科第二场的杂文试赋,考的是冠冕正大,开阖之间见煌煌大气,而限韵这一条,对格局却又有所限制。韵脚多用古语一句为韵,好在有时候要依次序,有时候却不用依次序。你精通史籍,因而古往今来那些典故等等,尽可用入试赋之中,这对你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另外,明年按理杂文考的就是试赋,后年许是试诗,至于铭箴赞论,早已多年不考。从明日开始,你每两日试赋一篇,我与你一一评点……”
  尽管卢鸿教导自己试赋并不是第一次,但如眼下这样细致入微的敦敦教诲却还是绝无仅有。因而,杜士仪端坐凝神细听,只听卢鸿旁征博引,从武后年间开始的京兆府和同华二州解试乃至于岁举的试赋考题,又娴熟地诵出那些流传甚广的试赋名篇,往往从中摘出那些精彩的对他逐字剖析,他自是越来越全神贯注,到最后又和卢鸿探讨用句格式,哪怕是当屋子外头两人打起帘子向内瞧看,他也浑然未觉。
  这一讲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卢鸿专心致志,杜士仪聚精会神,待到最后,还是悄悄过来看过三四次的裴宁实在忍不住了,挑开帘子进去重重咳嗽了一声,眼见得那师生二人谁都没有反应,他又提高了嗓门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这才终于收获了四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什么时辰了?”卢鸿开口一问,这才听到杜士仪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声,又发现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他一时不禁哈哈大笑,“乐而忘饥,真的是乐而忘饥……好了好了,一天讲这些却还不够,十九郎,咱们先去祭了五脏庙,接下来这些天再细细说!天后年间至今的试赋,我这里可是收了不少,你不妨去抄录揣摩揣摩!”
  这一顿晚饭吃得太迟,当饥肠辘辘的杜士仪终于填饱了肚子,回草屋休息的时候,却见卢望之和裴宁正站在草屋门口。
  此刻夜空之中明月高悬,却难掩璀璨星光,山间早已经安静了下来,虫鸣阵阵,夜风习习,不少草屋中都已经熄了灯,显见白日求学读书辛苦的人们已经睡了。卢望之身后的草屋中,隐约还能听到崔俭玄含糊不清说梦话的声音。卢望之就这么披衣敞襟露怀而立,平日里老是挂着笑容的脸上这会儿赫然是少见的正经,而裴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仿佛更冷了。
  二师兄宋慎为人谦和最好打交道,而卢望之看似随性散漫,其实却胸中自有一本明账,至于裴宁就更不用说了,眼下是山中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不怕他的。所以,面对这一幕的杜士仪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思前想后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犯错之处,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
  “大师兄,三师兄。”
  “小师弟,你好啊!”卢望之笑呵呵地抱着手,下一句话却和第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完全不搭调,“你预备何时辞去下山?”
  见杜士仪给卢望之一句话问懵了,裴宁不禁不悦地斜睨了卢望之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大师兄这话,你便只当没听见吧。小师弟,你和我学琵琶,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不过大半年,但你和崔十一郎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一样,勤学苦练,再加上天分极高,恐怕如今已经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今日卢师教你的那些,我和大师兄都听见了。试赋之道,我不擅长,所以我只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接过裴宁递过来的那一卷东西,杜士仪犹豫片刻方才打开。接着月下光辉,他认得这恰是一卷曲谱,登时连忙抬头,却只见裴宁依旧面色平静地说道:“这是我这些年搜罗以及新作的一些琵琶曲谱。你既然在毕国公夜宴上头能够创出新曲,这些东西对你应该有所助益。更何况,这些曲谱我早就用不上了。”
  和裴宁客气,只会让其恼怒,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再谦辞,直接收好了纳在怀中。等到裴宁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时候,卢望之方才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卢师既然对小师弟寄予厚望,你可得再努力多用些功。日后咱们这满山几百号人,兴许可就要全都托付给你照拂了!”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反对,他便欣然下了屋前两三级竹制阶梯,到杜士仪身侧时便低声说道:“三郎对官场仕途无甚兴趣,我这性子,到外头不惹祸卢师就要额手称庆了。二师弟四师弟都是出身寒门,看他们似乎对仕途前程并不热衷,六师弟则是为人中庸。如今草堂虽有天子敕封,然总抵不过政令变迁。你既然有此心,卢师都称许,咱们这些做师兄的,自然会尽力帮你。”
  说到这里,卢望之顿了一顿,这才又继续说道:“开元以来,那几位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轮流主持岁举,我也没别的可帮你,只有这些人的喜好,我倒是了解一二。明年后年应该都是李纳,此人不比此前裴耀卿等人,贪婪成性,且权贵请托必然难以自持,你心里得有数。不过,要想到李纳跟前,你先得过京兆府解试这一关!”
第82章
崔氏奔告急,杜郎护驰归
  又是一年腊月隆冬。
  自打二月里卢鸿从东都归来,天子赐官之后,不但令官府修缮草堂广精舍,更赐下了隐居服,一时朝野称颂天子气度的同时,也使卢氏草堂成为了嵩山又一处胜地,求学的拜访的络绎不绝,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度超过五百。眼下这个时节,嵩山悬练峰下那些往日人满为患的草屋,随处可见的儒衫学子,便显得少了许多。初入腊月开始,便有河洛之外其余各道州县的学子辞去回乡,而这几天里,河洛子弟们也往往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如今这一清净,反而倒有些人不习惯了。崔俭玄便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着下巴,眼睛则看着那边厢站在一张高高的竹制大书桌后头,凝神提笔作画的卢鸿,见其左右卢望之裴宁和杜士仪全都是目不转睛,他想了想还是悄悄起身凑了过去。见那副长卷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着下巴,随即用手撞了杜士仪一下,轻声问道:“卢师是不是快画完了?”
  卢鸿这一幅长卷整整画了数日,他每次都以为已经画完,可添添补补却总有其他的景致加上去。此刻,直到崔俭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听到杜士仪轻声说道:“卢师这一幅画,尽显附近山林胜景,自然需得尽善尽美。”
  “十九郎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山林胜景,岂是区区一支画笔能够绘尽?提笔绘山水,说是求意境,但说到底,却是看人胸中沟壑。胸中有山水,闭目则仿佛就在眼前,再得神韵,下笔则有如神助。你学画虽不过几个月,这道理我先教给你。”卢鸿含笑搁下了笔,见杜士仪点头答应,他这才徐徐说道,“一晃你所制的这墨我已经用了大半年了。其坚如玉,且磨处锋利可以裁纸,下笔墨晕更是无可挑剔,果然好墨!说起来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让田陌打造了这么一张高书桌,我得再让你们抻几天的纸,方才能成如今这十景。望之,等墨迹干后,你先将画收起来。”
  卢鸿既出此语,卢望之自然应命。而裴宁亲自将卢鸿搀扶到主位落座,听着外头呼啸风声时,便开口说道:“幸好如今草堂刚刚经过修缮,比从前更加遮风挡雨,且柴炭也准备充足,否则今岁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来过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却是不好安排。”
  “可这样陪着卢师过年的人就多了。”卢望之此刻从书桌后头走了过来,却是笑呵呵地说道,“去年是小师弟亲自下厨配菜蔬做羹汤,再加上十三娘,拢共留下来的就只有七八个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师弟回来,九师弟也不回洛阳,却是更加热热闹闹。明日便是腊月初八,因为去岁今年总算没有蝗虫横行,因而登封县廨决定隆重官祭八蜡庙,今早还派人到草堂来,问小师弟可愿意出席么?”
  尽管杜士仪还是刚听说这么一件事,但还是想也不想便笑着摇头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书生去干什么?还请大师兄替我辞了吧。”
  崔俭玄好容易瞅着这么一个空子,当即没好气地叫道:“你自个算算,你回山之后出去过几回?除了那几个墨工隔三差五来找你,神神鬼鬼唠叨个半天,再加上我强拉你去过两回少林寺,不是我说你,你都快成书呆子了!”
  话音刚落,裴宁便冷冷地说道:“十师弟固然太过一心向学,你却隔三差五想着出山偷懒,你们两个要是能彼此互补一二,卢师就能放心了!”
  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可见卢鸿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禁又有些心虚。这大半年下来,草堂学子翻了好几倍,而卢鸿正式收入门下的又有三人,持荐书而来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学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题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间没个比较,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好在所修课业之外,其余卢鸿都是百无禁忌,有时候他也会和杜士仪跟着其到嵩山其余各峰寺观草堂拜访友人,日子过得远比在东都家中惬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仪学什么,裴宁就会逼着他一块学什么,每当考较琵琶或是画艺的时候,都是他最最叫苦连天的日子。
  “十一郎虽则疏懒些,但天分不错。你只需谨记,凡事不要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听到卢鸿如此训诫,杜士仪便有意笑着冲崔俭玄挤了挤眼睛,见其没好气地冲自己轻哼一声,随即老老实实俯首受教,他方才对卢鸿一建议明日开锅熬粥。这年头腊八乃是天子腊祭的日子,后世流行一时的腊八粥并不见踪影,因而听到杜士仪如数家珍地说着用那一种种豆子熬粥,卢望之笑说天冷驱寒却是不错,裴宁却板着脸皱眉说道:“十九郎这主意也未免太费事了!”
  话虽如此说,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起床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豆子香味。他熟门熟路找到厨房一看,便见年纪一大把的厨娘阿黄正指挥着两个官府派来的庖厨往那口大锅中加着各色豆子,见他进来,便带着几分嗔怪说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来吩咐过了,说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许多种豆子还真是不好凑,我把所有地方都扫遍了,才终于凑了个七七八八。”
  知道这老厨娘阿黄跟着卢鸿日子最长,杜士仪少不得笑着谢过,心里却嘀咕裴宁果然面冷心热,不声不响便已经安排好了。这一锅粥一直从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际,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卢鸿虽不再开草堂讲经史,却不时聚齐留下的学子,辩难文会诗社,在这大冷天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惬意。
  一晃又是数日,这天午后,杜士仪和崔俭玄满头大汗从谷后空地练剑回来,田陌突然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近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郎君,崔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派了信使过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一听到十万火急四个字,杜士仪和崔俭玄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两人三步并两步地赶回了他们和卢望之同住的草屋,却只见门前一人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听到动静立时抬起头,见是他们当即疾步冲上了前:“郎君,太夫人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郎君速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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