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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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算了。”王维有些心动地看了一眼杜士仪在烤架上翻动的香味扑鼻的肉串,但人却避得远远的,随即苦笑道,“今日乃是二月初八,我该当食素……早知道我就不在这时候来找你了!”
  杜十三娘闻言有些好奇地问道:“王郎君缘何食素?”
  “家母师事普寂大师,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所以我随家母,亦是自幼信佛。”王维微微一笑,那张俊秀的脸在火光地映照下竟是显得有几分安详,“我虽尚未完全戒断荤腥,但每月逢双日,都是不食肉的,多年以来都是如此。就是其他日子,也少食荤腥。”
  杜士仪闻言一愣,低头看看炭火上那滋滋流油的肉串,他便笑了起来:“原来竟是因为有如此干碍,只可惜我眼下一丁点菜蔬也无……十三娘,你请王兄屋里坐吧,我一会儿就来。”
  “是,阿兄。王郎君请先进屋子坐吧。”
  杜十三娘顺手就把手中那一串原本就吃不下的肉往田陌手中一塞,带着竹影把王维请进了屋子。这时候,杜士仪毫不客气地一边烤一边吃,待到把肚子填饱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吩咐田陌自己解决剩下的,见这黝黑的小子喜得什么似的,他便信步往院子外头走去。待找到了店主,他随口问了旅舍中眼下还有些什么食材,得知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过来拜访时,还送了好些菜蔬,他立时挑了挑眉。
  看来崔五娘虽邀他和十三娘一块去崔家住,可其实却早就知道他不会答应了!
  “崔家送来的那些菜蔬,好些都是时下最难得的。”店主虽知道这些东西轮不到自己或是其他客人享用,但自家旅舍住过天子征召的贤士,又有崔氏这样名闻天下的望族世家来送东西,他少不得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此刻又眉开眼笑地补充道,“其中还有几根胡瓜!这可是如今这季节民间吃不到的,听说是温汤水浇灌,内供宫中的。”
  杜士仪自然不相信什么温泉水浇灌的话——要是那样,瓜非但不能熟,而且显然死定了,更何况他早就听说,如今同样有温室栽培菜蔬——知道这胡瓜便是日后的黄瓜,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把那胡瓜挑一两根出来,切成长条凉拌,再挑上三样其他又新鲜又能凉拌的菜蔬一块送进来,送去我屋中待客。”
  杜十三娘引了王维进屋,想了想又去找了兄长随身带着的几本书,这才吩咐竹影在一旁随侍以备不时之需,自己却避到了屏风后头。王维随眼一瞥,不禁随手翻了几页,待发现这是手抄,却和自己近来出入书肆,以及到寺院所见新版佛经的样式一模一样,他方才猛然间想起敬爱寺一位禅师曾与自己笑语,这杜郎书的样式最适合经文,如今东都佛寺刊印经书,多采用如此样式,他顿时坐直了身子,一页一页若有所思地仔细翻阅了起来。然而,他一面看书一面等了许久,却并没有等来杜士仪,而是等来了端着食案送上饭菜来的店主。
  “杜郎君说,请王郎君先用饭,他一会儿就来。”
  一碗清粥,四色新鲜的凉拌菜蔬,王维颇感意外,随即便明白这是杜士仪听说自己今日食素,因而特别让人预备的。想想腹中本就饥饿,再加上刚刚在外头闻到那肉香而勾起了馋虫,他也就不再客气,点点头后便动了筷子。这季节市面上少见这些新鲜菜蔬,他亦是出入王侯贵第最多的人,每样尝了一口就知道,必是哪里送来的内用之物,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微妙的表情。
  等到换却一身衣裳,头上还是湿漉漉的杜士仪进了屋子来,王维也已经将那些清粥小菜吃得干干净净。眼瞅杜十三娘和竹影都悄悄避了出去,便忍不住奇怪地盯着显见是才沐浴过的杜士仪看了老半晌。最后,还是杜士仪自己笑着解释了一句:“你既然今天戒断荤腥,我刚刚在外头烤肉沾了那一身腥膻,若进了这屋子来见你,岂不是要把你逼得掩面而逃?这些清粥小菜是我临时让店主准备的,东西是傍晚永丰里崔家刚送来的,知道店家手艺未必如意,就索性让他们都凉拌了送来。”
  不过是那一天晚上在毕国公窦宅方才相见相识相知,今天就因为他随口一句话说是自己今天食素,杜士仪就立刻放在心上了!
  王维这两年背井离乡,在两京周旋于权门贵第,看似风光无限,纵使王侯亦待之如友,但和宋王岐王那样的人相交,他面上待之如常人,心里总得费尽思量,而那意气风发信心满满的背后,更少不了另一种愁绪寂寞。知道此时言谢未免煞风景,他微微一笑后,便指着一旁坐榻上的书问道:“刚刚令妹生怕我独坐无聊,便取了这几本书给我看,虽为手抄,可竟是坊间常见的杜郎书样式,不知杜十九郎可能教我缘何如此?”
  见王维面上笑眯眯的,分明心里已经确定了,杜士仪也就索性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我此前山居峻极峰下替司马先生抄书的时候,灵机一动用了这种样式,又建言司马先生如此印书更易于流传,后来司马先生请人校阅刊印了好些书,所以大概才在坊间流传了开来。至于所谓杜郎书之名,我真的一无所知。”
  “虽则如此,果然是你的主意!”王维一时抚掌大笑,旋即方才叹了一口气,“那天杜十九郎你去了永丰里崔家,我宿醉醒来,有幸面拜卢公,请教了心中多年疑难,颇有所得。原本我还想拜访友人回到东都,再来拜会卢公,却不想卢公竟然这么快就回了嵩山。只是如今舍弟即将到东都,我不能随你去嵩山,只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去拜见卢公,聆听教谕。对了,不知你何时启程?”
  “卢师也曾说过,王兄高才,他平生仅见,日后若是你再去嵩山,他一定会很高兴的。至于我,等崔十一郎那边准备好了,便会启程。东都距离嵩山本就不远,我们俩带上几个从人快马疾驰两三日也就到了。”
  “哦?”王维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突然低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上次在毕国公窦宅的那个柳惜明?”
  “自然记得。”想起此人从一开始就处处针对自己,杜士仪顿时心生厌恶,“王兄缘何提到他?”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消息。”毕竟和消息来处并不熟,因而王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据说这位柳郎君本想求今年京兆府解送,结果他在毕国公窦宅与你针锋相对,又想借姜四郎之力,结果反而却自己下不了台。事后,姜四郎也不知道为何缘故,在外头大肆宣扬那一晚的夜宴,再加上卢公辞不就官,名声一时大噪,此事近来在东都流传甚广。所以至少今岁,柳惜明不但无望一举京兆府等第,是否能解送都不好说,明年进士及第就更难了。恐怕他不但记恨上了你,就连柳家亦要对你怀怨,你需小心些。”
第76章
蒙尘和氏璧
  因是宵禁之后进了劝善坊,又找到了旅舍,因而这一夜杜士仪自然便把王维留了下来。前次因为他宿醉之后的第二天就赶去永丰里崔家赴宴,曲谱也没来得及留给王维,如今两人秉烛夜谈之际,话题须臾就从正事渐渐转到了那些风花雪月的风雅事。王维兴之所至,又唤店家送了酒来,随即讨来杜士仪的琵琶,竟是把他上次在毕国公窦宅弹过的那一首曲子又奏了一遍,除却几处无伤大雅的小错之外,余下的不差毫分,杜士仪自然不禁叹为观止。
  到底是天才,和寻常人一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即便如此,他仍是当场写了曲谱相送,继而又在王维的软磨硬泡下,不得已又用裴宁所教的裴家琵琶指法弹了几首其他的曲子,顺便又欣赏了王维的两首新诗,话题更是从风花雪月谈到了山河地理,印象之中仿佛还因为什么林胡之类的东西争得面红耳赤。待到两人精疲力竭睡了过去,已经是下半夜的事情了。这一觉杜士仪睡得昏昏沉沉,恍惚间依稀觉得有人使劲推搡自己,他才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郎君,郎君。”
  看清那张圆圆的黑脸,杜士仪一下子惊醒了过来。认出是田陌的他使劲揉了揉额头,这才发现另一边的地席上,昨夜来时风度翩翩的王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还能听到一阵阵均匀的鼾声。想到昨夜和这家伙秉烛夜谈,后来兴之所至,又让店家送来了些酒,到最后还争了起来,他忍不住又晃了晃脑袋,这才支撑着坐起身来。
  “怎么是你?十三娘和竹影呢?”
  “娘子说,郎君起行在即,想去坊中佛寺上香祈福,带着竹影和店主家娘子一块随着去了,留我下来是怕郎君醒来没人伺候。”
  说到这里,田陌顿了一顿,见杜士仪点点头便要起身,他连忙上前去帮着把早起竹影预备好的干净衣衫捧了出来,服侍杜士仪穿衣。然而,跟着杜家兄妹,这种随身伺候的事情他几乎没做过,这会儿笨手笨脚不提,捧着革带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杜士仪哑然失笑地从他手里把东西拿了过来,他方才忍不住一拍脑袋:“对了,险些都忘了。是因为外头有人急急忙忙来找郎君,我才进来的。就是那个吴九。”
  听说吴九来了,杜士仪想起自己前几日吩咐其去做的事情,当即点了点头,三下五除二系好了革带,又吩咐田陌把人带到院子里来。出门之前,他看了一眼那边厢睡得正香的王维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想到自己醒来时身上也盖着被子,知道必是杜十三娘或是竹影曾经进来查看过,否则昨晚上他们醉倒之后,根本不会记得这些。若非室内烧了炭盆,又喝了那么多酒暖身,早就冻出了病来!
  再次相见,吴九的脸上更多了几分恭敬。卢鸿授官送还嵩山的事情,东都上下都已经传遍了,而杜士仪那一日在毕国公窦宅亦是大大扬名。倘若说他从前对于卖身还有些被逼无奈的感觉,可杜士仪让出大利,又从不对他颐指气使,他方才打定主意不回头时。可这些都比不上此次到东都的观感,他那些得失之心几乎都烟消云散了。此时此刻,他行过礼后,便一五一十地说起了自己跟着那端溪石工打探到的消息。
  “广东端溪产好石,石工雕琢成石砚,在岭南之地,一方往往可得万钱,因而宋相国此前从广东都督任上回朝拜相,这个端溪石工杨综万想一扬端石之名,便设法跟着到了长安,后来又辗转到了东都。他想着这石砚在岭南尚且一方值万钱,到了两京,物以稀为贵,总能卖个更好的好价钱,谁知道两京之中更流行陶砚和瓷砚,再加上对于如今流行的墨丸和墨螺来说,用于石砚总觉得不趁手。而他想求宋相国为之美誉,宋相国何等清正之人,哪里肯答应。如今他只得了那一点钱,连回乡路费都不够,如今极其困窘。”
  听到这里,杜士仪顿时沉吟了起来。思来想去,他便开口说道:“你再去一趟,请人前来见我。”
  吴九没想到杜士仪立时便要见人,不禁为之一愣。知道杜士仪那不容置疑的脾气,他不敢多问,答应一声便立刻去了。等看着他离去,杜士仪方才转身回到了屋子里,轻手轻脚找出了笔墨纸砚,又研开了墨,最后才持了纸卷在手,仔仔细细回忆着自己从前抄过的那本《墨经》,老半晌方才动笔在纸卷上写了起来,起初极慢,渐渐的,他的笔下便迅疾了起来,到最后将一蹴而就的那十数张纸平摊在高几上一一晾干,他正揉着手腕,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是什么?”
  杜士仪刚刚专心致志地回忆默写,早已忘了屋子里还有个呼呼大睡的人,更没注意到那鼾声什么时候消失。回头瞧见是王维站在身后低头看着那一张张纸笺,面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便笑着说道:“这是从前家中藏书上所说的制墨之法,今天我一时兴起,便抄了出来,打算得空试一试。”
  “哦?”王维饶有兴致地拿起那一张张纸笺,一目十行一一扫过,尤其是其中一张图纸,最后便摩挲着下巴道,“如此制墨之法,兴许真的能造出好墨来。说不得今后在杜郎书之外,还得多出杜郎墨。”
  “王兄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杜士仪随手夺回那几张纸,这才笑着说道,“其实要紧的不在于制墨,而在于这墨窑,当然,还有就是墨的形状。如今市面上最多的便是墨丸墨螺,我想制的,却是和不少贡墨一般方方正正的墨锭。只希望到时候制成之后,能真的如这书上所言,坚硬如玉。当然,光是纸上谈兵恐怕不行,王兄可认识坊间墨工否?”
  “在东都倒是有一二熟识的墨工。可要真是墨锭那般坚硬,只能在石砚方才能够研墨。否则若换成了陶砚瓷砚,恐怕不出数年便要破损不堪使用了。”
  “正是石砚!”
  杜士仪看似没有卖关子,但王维的好奇心却着实被他勾了起来。他可不相信杜士仪真会一时兴起,索性径直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得知杜士仪命人去请了一个端溪石工来,他不禁攒眉沉思了起来,好一会儿方才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记得自我朝初年开始,方才渐行石砚,从前两汉魏晋隋时都不常见。端溪远在广东,路途遥远,怎会有端溪石工到东都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之前在南市那座专卖文房四宝的雅斋见过一面,一时留心了一二。”
  也不知道是那杨综万住得距离劝善坊不远,还是因为杜十三娘和竹影在佛寺耽搁了,总之那主婢二人尚未回来,吴九就已经将其请来了。他仍是和此前一样一身褐色粗布衣裳,进屋时脸上有些紧张,两只手紧紧攥着面前的那个包袱,眼睛则有些警惕地盯着杜士仪和王维。直到认出杜士仪果然是那个在雅斋说自己的石砚只是未逢知音的少年郎君,吴九并非诓骗自己,他方才稍稍轻松了一些,却是抱着包袱低头行礼。
  “见过二位郎君。”
  “请坐。”杜士仪颔首微笑,见人有些局促不安地跪坐了下来,他方才笑问道,“上次南市一别,我一时好奇,所以让从者去打探了你的住处,今日更邀了你来。那一日在雅斋所见几方石砚,石质颇为不凡,看你这包袱,都带来了?”
  “是……不不,只带了最好的一方。”杨综万先是点头,随即慌忙摇头,待见杜士仪不以为忤,他方才小心翼翼解开了怀中包袱。王维饶有兴致地探头一看,就只见那一方石砚通体素净无瑕,隐隐之中仿佛泛着宝蓝色,莹洁通透,让人一见便觉得非是凡品。而这约摸为长方形的石砚除却中央的砚池之外,便只有上方和有方雕琢着一棵苍劲的青松,青松之上则雕琢着寥寥云纹,乍一眼看去固然朴素,但再看下去,眼睛便仿佛被吸引住了一般。而这青松云纹俱是循着石上纹路,仿佛并非以刀雕刻,竟浑然天成。
  “此物仿佛并不在之前雅斋所售的石砚之中?”
  “郎君说的没错,这是某从端溪采石琢砚那么多年,所得的最好一方石砚,雕琢更是精心,故而从来不曾示人。”说到这里,杨综万便苦笑道,“我还以为端石在岭南之地卖得太贱,谁知道到了北地却是无人问津。这么久了,也只卖出去了区区一方……这一方石砚本是想敬献给宋相国求一美誉的,可宋相国为人清正,某几次求见无门,却不甘心将其拿出去,如同寻常石砚那般贱卖。今次因为郎君所言和氏璧,某方才将其携来,只希望它能寻到知音。”
  端溪石工采石无数,可依旧困厄穷苦,他拼着想试一试不靠那些商人,能否自己在两京走出一条路来,如今看来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闻听此言,刚刚引了人进来的吴九不禁撇了撇嘴。话说得好听,但这种言辞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要高价!
第77章
珠联璧合
  文房四宝本就是文人最爱,王维乍一见到这方宝砚时,就已经动了心。然而,他虽说出身宦门,周游两京出入显贵门庭,但终究花费也并不小,他自忖如此一方砚台若想买下,恐怕不是一两万钱就能够的。于是,他只能勉强按捺那股冲动,用征询的目光看向了杜士仪。
  “砚是好砚,若是将其携往王侯贵第,仅凭它这品相,兴许也能卖个好价钱。但是……”杜士仪突然词锋一转,却是顿了一顿方才问道,“你那儿还有其他十几方砚台,若别人买了这一方去,只是纯粹收着束之高阁,你那其余的砚台仍旧会白白堆在家里不见天日。两京之地,石砚流传不广,而且最多的便是宣州青州所出之石,端州石砚不过是在岭南之地闻名而已,你可明白?”
  杨综万本是想着杜士仪那天好心捡拾了石砚还给自己,又对自己说了那一通让他心头大为温暖的话,心中存了十分希望。可此时此刻这又一番话,却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得他透心凉。
  呆了片刻,他便苦笑道:“多谢郎君提醒,是某心气太高,只以为两京之地齐集天下才俊,这些端砚必然有用武之地,如今看来,只是一场空而已。某从广东一路跟着宋相国跋山涉水到了北地,已经是倾其所有,如今只得那一方砚台换来的一万钱,偿清客舍食宿欠账,已经所剩无几,更不要说回程。郎君若是喜欢这方砚台,随便开个价就是。”
  杜士仪见杨综万一副心灰意冷的态度,而王维亦是面色有异,他便笑了起来:“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是说,这端砚在北地不得流传,名声不广是一大原因,没有最适合使用这端砚的好墨,却是另一大原因,这便如同好马配好鞍,一个道理。而且,我问你,你身边除却此一方,还有多少端砚?”
  “这个……还有十二方……”杨综万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实说道。
  “对你来说,兴许不少,但若是端砚真的名噪一时,到时候就远远不够了。”杜士仪见杨综万一下子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他便含笑说道,“所以,你没有回程的盘缠,我可以给你,你回端州去好好收一批最好的砚石,记住,是砚石,而不是已经雕琢好的石砚,然后再回东都。且不忙动刀,只先放着即可。至于那些花费以及来回盘缠,你都不用考虑,我会让今日去请你的吴九随你回乡。你想扬端砚之名,我可以为你扬端砚之名!”
  “郎君这是说真的?”杨综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杜士仪再次重重点了点头,他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抑。之前吴九去请他,在路上就已经添油加醋地对他宣扬自家郎君出身京兆杜氏名门,师长便是天子征召而不仕的嵩山大隐卢鸿,而又与永丰里崔氏相交,在毕国公窦宅扬名等等,他来时心里就抱着莫大希望。只是希望成了泡影,继而却又变成了更美好的憧憬,这样忽上忽下的落差,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消化。
  杜士仪见他一脸呆滞的样子,便体谅地笑道:“总而言之,你尽管回去考虑考虑。”
  “不,不用考虑了!”杨综万几乎想都不想,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某如今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不想却蒙郎君如此青眼。某本来只希望为这一方宝砚寻得知音,如今却能为端砚寻得知音,何其有幸!既如此,这一方宝砚便留在郎君此处,某回去预备一下,到时候将所有石砚暂存于郎君处,不日便可启程!”
  和这样一个爽快人打交道,杜士仪自然觉得轻松愉快。他笑着点了点头,等到把人送到屋子门口,目送吴九领着人离去,他回头一看,却只见王维正盯着那一方留下的端砚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爱不释手。然而,当他回到其面前盘膝坐下,王维却抬起头道:“去广东的来回盘缠,收砚石的开销,这一切都不是个小数字。如果我没弄错,杜十九郎你家境理应并不宽裕,这么大一笔钱……”
  “路费的话,有五十贯足够了,我此前从嵩山出来的时候,身上正好带着一百贯钱以防万一。至于收砚石的花费,与路费加在一块至少不下两百贯,确实超出我之所能,但永丰里崔十一郎一定会乐意插上一脚。”
  王维见杜士仪把这样风险巨大的事情说得轻描淡写犹如买一卷书般轻巧,不禁更是惊诧。他低头看着那一方端砚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打消了继续探问的念头,无奈苦笑道:“我此前孤身在两京,本就花销巨大,最近又要迎了十五郎来京,再加上家中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纵使想助一臂之力实在爱莫能助。”
  “王兄言重,我这个人做事,总爱剑走偏锋,寻常人多半瞠目结舌。你家中尚有母亲和弟妹,我可不敢拉你下水。不过,此事未成之前,还请王兄代为保密。至于墨工,还请王兄替我留意一二。”
  此等小小要求,王维自然满口答应,又小坐片刻方才辞去。他走后不久,杜十三娘便和竹影一同回了来,这些天原本始终心情有些低落的她去了一趟佛寺,仿佛达成了什么心愿似的,此刻显见心情很不错,破天荒和从前一样到杜士仪屋子中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佛寺见闻,这才困倦上来,勉力支撑用过午饭后便回了房去补觉。而杜士仪吩咐了竹影在屋子里好好守着,写了一封信让田陌送去崔家给崔俭玄。而田陌这一去,却等到傍晚时分将近宵禁方才回来,带的却只有崔十一郎一个简简单单的口信。
  “我听你的!”
  既然崔五娘和王维都提醒过柳家的事,接下来的几天,杜士仪几乎足不出户,闲时便指点起了杜十三娘练字。期间崔俭玄悄悄来过一趟,撂下金子和两个从者道是自己的心腹,随即就立时走了。杜士仪少不得再次让吴九把杨综万找来,得知其已经预备停当,便让吴九和那两个崔氏从者带着钱随其南下,却将其暂时保管的那些石砚,都让杜十三娘将来带去崔宅收存。
  而既然得了杜孚的音信,他又写了一封书信,辗转托驿站送往仙州西平县。等到这一切都收拾完,王维也荐了两个制墨熟练的墨工来,已经是二月中了,齐国太夫人杜德的病情果是大有好转,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商量过后,终于决定让崔俭玄立时跟着杜士仪再回嵩山求学。
  临行那一日,崔家虽不曾又齐集子弟开大家宴,却是在齐国太夫人杜德起居的屋子里设了小小的饯别宴。这一次,杜士仪方才第一回见到了崔俭玄和崔五娘崔九娘的母亲赵国夫人李氏。李氏年少便嫁给崔谔之,为其生育了三儿两女,如今虽然早已不再年轻,但面上那一双凤目婉转流波,仍可见年轻时的风仪。只她性子沉静,如今身体也并不算好,脸上流露出几分孱弱的苍白,只有提到崔俭玄的时候,那面颊上方才显出了红晕。
  “杜十九郎,十一郎我就托付给你了。”
  “夫人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拂于他。”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了邻席的崔俭玄一眼,见其很是郁闷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葡萄酒,想起刚刚从齐国太夫人杜德,到崔五娘和崔九娘,无不是有意无意提醒他别让崔俭玄闯祸他不禁笑了起来。等到看见对面崔九娘下首那一席,杜十三娘也在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酒,他便开口说道:“舍妹今后寄居崔宅,着实劳烦了。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此前她不但一路送我去嵩山求医,接下来近两年始终独居在山中,从不言清苦,我欠她良多。只希望她随着五娘子和九娘子,能够多些闺中乐趣。”
  “阿兄……”
  见杜十三娘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是一片水光,杜士仪便举杯冲着她微微笑道:“十三娘,你别忘了当初你对我说要留下时说的话。”
  “我不会忘。”杜十三娘见兄长一饮而尽,她使劲咬了咬嘴唇,强忍眼睛酸涩,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请一心学业,勿以我为念,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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