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18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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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夫须发已经白了大半,到了之后却根本来不及歇口气就被赤毕立时拖着上去救治伤者,而他却也着实不含糊,几针下去,杜士仪就看到地上妇人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而等到杜士仪上前时,那妇人竟是艰难睁开眼睛,眼神恍惚无神,嘴里依稀能听到在念叨着什么。
  “醒过来就有三分可为了!”老大夫是成都城有名专治跌打损伤的老手了,这会儿见人醒了,他那老鼠胡子似的胡须乐得翘了翘,随即便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说过,不用着急,老朽三针下去管保让人苏醒。”
  “人是救醒了,那这妇人颅脑可还有淤血内伤?可还需要进一步针灸,抑或是另外开汤药?今次之后,可会留下后遗症?”
  那老大夫先是一愣,待见发话的是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他便老气横秋地说道:“老朽这辈子看过的重伤者,比她更重的也比比皆是。这妇人撞着脑袋的时候人应该有些歪了,所以偏过了太阳要害,只要善加调治,自然能够救得。至于针灸汤药……老朽只管先救活,至于之后还要再治好,这却得诊金不可!不是老朽多嘴,这等寻死觅活的妇人,这次救回来,兴许下次还要寻死,治外伤容易,治心伤就难了!”
  听到其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堆,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仿佛是印证了这老大夫的话,那妇人漫无焦距的眼神在最终凝实了之后,却是突然失声痛哭了起来:“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世所不容的人!父兄为了钱可以卖了我,良人又对我朝打暮骂,现在我连孩子都没了,还不如一死算了!”
  围观人群中虽有人认得这刘张氏,但更多的人都不明所以。事情原委如何,听了这些话,众人都能有个大概猜测。在那老大夫亦是摇头叹息的时候,杜士仪看着那哭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的妇人,却是沉声说道:“既然你有求死之心,难不成就没有求公道之心?且不论你身为妇人,该当自尊自爱,与人私奔,本就是违礼之罪,现如今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意求死,却令伤你者逍遥法外,简直是非不分,卑弱至极!”
  那刘张氏固然被这当头痛斥骂得止住了痛哭,只余下抽抽搭搭的声音,四周围不少人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这番话,有的吃惊,却有的大声起哄称快。更有性情爽直的妇人径直嚷嚷道:“就是,那样的男人若是放过了,你怎么对得起自个和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
  尽管有不少人觉得家里的事情不该闹大,可打抱不平的和起哄挑唆的更多。而当成都县廨留守的差役们满头大汗终于赶来,四下弹压之际,更有人径直到杜士仪面前行礼口称明公时,那些乱哄哄的声音很快少了许多,最终竟是完全安静了下来。
  刚刚指斥那妇人的,竟是去岁上任的成都令杜明府!
  老大夫从差役口中得知自己刚刚神气活现卖弄的对象,竟然是本县父母官,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知道眼下说其他的也是白搭,索性赶忙给刘张氏又是几针下去,继而在其头上外伤处小心翼翼敷了药。他虽有些嘴碎卖弄,可心地却一向还好,趁着治伤之际,他便语重心长地低声对刘张氏说道:“这位娘子,杜明府是个好官,否则只说这是家务事,哪里会管你死活?你自己想清楚,死都不怕了,难不成还让那害你至此的男人逍遥?”
  “老丈……”
  刘张氏能够感觉到老大夫一针针下去,自己脑际的晕眩和难受渐渐减轻,再听到这番劝解,她只觉得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想想杜士仪的当头棒喝,想想其他妇人的嚷嚷,又想想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将自己害成了这番光景,她终于在老大夫的帮助下坐了起身,却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跪坐在地。
  她猛然用力磕了个头,对着杜士仪哀声说道:“明公刚刚责的是,奴不该自轻自贱,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然则那狠心郎先是骗奴与其私奔,而后又败光了奴几年来辛辛苦苦做佣工积攒下的家底,却又对我朝打暮骂,以至于遍体鳞伤之外,更是失了腹中胎儿!奴要状告这狼心狗肺的刘良!”
  “带她回成都县廨,代书状纸,然后画押。”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那正在捋胡子状甚欣然的老大夫,却是笑着说道,“这妇人伤势未愈,还请这位老大夫相从一程。等到这些完了,她便暂时交付你那医馆调治。诊金自有县廨代付,你不用操心。”
  “这……”老大夫一时语塞,可见杜士仪已经转身命差役去拿人了,他不禁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这下可好,他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
  等到相关人等全都回了成都县廨,警戒绳散开,杨钊重新指挥士卒恢复城门秩序的时候,一个杨家从者这才匆匆来到了他跟前,一把将他拖到一边后便气急败坏地说道:“碰到这种官司,郎君怎不知道想方设法劝劝杜明府?这妇人的男人刘良是主人放良的部曲,闹开了又要被人借题发挥!”
  我劝,我哪来的这本事?
  杨钊暗自腹诽,可杨玄琰在蜀中为官,算是杨家在蜀中最大的支柱了,而且对他这个族侄也一向亲切大方,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此时此刻,他皱了皱眉便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会儿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回头先让七兄带着玉奴去给杜明府拜个年,探听探听口气才是真的!”
第425章
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大年初一应范承明之邀去了一趟散花楼,却撞上了那么一场官司,杜士仪并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巧合。然而,巧合也好,蓄意也罢,那险些触柱身亡的妇人刘张氏却无疑是真的一心求死。去抓人的差役几乎轻轻松松就把烂醉如泥的刘良抓回了官廨,与此同时捎带回来的,还有厚厚一沓借据,总共金额达到了七十八贯。
  这些差役也是因为大年三十的赏罚之分实在让人警醒,故而做起事情尽心竭力了许多。他们不但把人带了回来,借据抄检了回来,更在左邻右舍打探了一番。为首的中年差役在杜士仪面前回禀时,就恭恭敬敬地说:“明公,这刘良口碑极差,据说他仿佛是哪家放良的部曲,原本主家对他优厚,每个月还贴补给他不少的月钱,可从来都没见他拿回来半个子儿。反倒是他家娘子平日不是给人做衣裳就是给人洗衣裳,勤快肯干,可赚到的钱全都给刘良挥霍了。”
  “那之前他是否殴落了妻子腹中胎儿?”
  “确有此事。曾有人听到异常凄厉的惨嚎,而后就只见刘良醉醺醺出门。有和刘张氏相处还好的妇人去她家中查看,又请了大夫,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命。只是……”那中年差役说到这里有些踌躇,但见杜士仪用目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方才苦笑叹气道,“只不过据说那刘张氏亏虚了身体,这一次又落了胎儿,恐怕这后半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杜士仪这才明白,刘张氏缘何会浑浑噩噩地来到成都城西门,继而更是试图触柱自尽。女子不顾家人和人私奔,必定是怀着美好的憧憬,鼓起莫大的勇气,可梦想中的良人却成了一个狰狞的恶棍,一次又一次将其伤得遍体鳞伤,那妇人固然咎由自取,可那刘良难道就不是可恶透顶?
  “明公,请恕我说一句真心话。”中年差役便是昨天才刚受了上赏的,五贯钱拿回家,媳妇孩子全都欢喜高兴得不得了,过年走亲访友和置办新衣的钱就都有了。于是,见杜士仪点头授意自己继续说,他就斟酌着语气说道,“那刘良固然可恶卑劣,可刘张氏既然是他的妻子,那就这就是他的家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明公此前断案公允人尽皆知,如今若是因为这么一桩家务俗事而遭人诟病……”
  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士仪就沉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不不不……”中年差役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可在杜士仪那逼视的目光下,他顿时有些畏缩地垂下了头,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道听途说,这刘良……似乎是河内杨氏放良的部曲。杨郎君从前几次三番到县廨拜见,还曾经带妹妹来过,明公对其若自家晚辈亲友,这是有目共睹的。倘若因为这区区部曲而伤了和气,我只怕对明公的名声不利。”
  杜士仪微微颔首,却是不置可否地说道:“所想如此深远,也难怪你昨天会在受上赏的人之中。你所言我知道了,且退下吧。”
  “是。”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道理杜士仪自然清楚。可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触柱,范承明又在场,和稀泥是他不屑更不会去做的。更不要说,这个男人即便没有杀人越货,品行也已经恶劣到了极点!至于此人是否曾是杨家部曲,就只等杨銛上门来说话!
  果然,不过午后,他就得到了杨銛携妹来拜见的讯息。兄妹二人进屋时,他眼见杨銛满脸堆笑,反倒是玉奴却撅着嘴,他便若有所指地说道:“杨七郎似乎忘了我上次提过,玉奴若要学琵琶,让乳母带她来即可?”
  “记得是记得,不过今天是正旦佳节,我是带她来向明公拜年的。”
  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目光下,杨銛想到之前那件事,只觉得今年开年便是流年不利,等他低头示意玉奴上前行礼拜年的时候,却只见小丫头竟然气鼓鼓地丝毫不理会他。直到他再次提醒了一声,玉奴方才轻声嘟囔道:“阿爷过年又没回来,七兄和阿姊们年前都不让玉奴来和叔叔学琵琶!”
  这却是连之前软言哄骗她的杜士仪一块给抱怨进去了。见小丫头低头玩弄了一会衣角,旋即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方才上前裣衽施礼,细声慢气地说了一声“新春长乐万事如意”,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等杨銛多言,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发生在散花楼下的那件事,杨七郎可听说了?”
  “听是听说了。”杨銛含含糊糊想蒙混过去,便干笑说道,“那妇人也着实可怜……”
  玉奴却不禁瞪大了眼睛:“七兄,你之前不是还说,那妇人自作自受,谁让他和人……什么授受,什么私奔……”
  杨銛吓得魂都没了,一是自己私底下和玉卿的话竟然被玉奴听到复述了出来,二是这些绝不应该被未成年小丫头的话竟然给人听去,回头若是伯父知道,他和玉卿都得倒霉!
  而发觉杜士仪目光倏然转厉,他想想这事情闹开的下场,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明公,那刘良确实是杨氏放良的部曲,可谁家没有两个刁奴,这人平时就好吃懒做,要是我,将其放良了也就撒手不管,可他死了的阿爷鞍前马后跟着我那伯父四十年,故而伯父对他也宽纵几分。此桩案子毕竟是家务事,不知道明公是否能够……”
  从宽两个字,他还不及出口,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却是赤毕推开门之后进了书斋,躬身一揖后却根本不往杨銛瞧上一眼,沉声说道:“外头有几个人,说是刘张氏的父亲和兄弟。他们说……要状告刘良诱拐良家妇女!”
  听到这话,杜士仪方才意味深长地看着杨銛。见其先是呆若木鸡,继而就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他便哂然笑道:“恩威并济,待下以诚,而不是一味宽纵,这才是治家之道!令伯父虽然论年纪论资历,都是我的长辈,但这话我却不得不规劝一句!令伯父膝下无子,只有玉奴等几个女儿,难道不怕如刘良这等卑劣无耻的人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以至于牵累家人?”
  “明公说的是……”
  杨銛已经是有些词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偏偏在这时候,刚刚捅破了他谎话的玉奴又抬头问道:“七兄,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不禁莞尔,想了想就对赤毕说道:“你去西廊房,叫宝儿去前头亲笔录下张家人究竟是何说辞,然后呈来给我。”
  等到赤毕应声离去,他便离座而起,缓步来到杨銛面前,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此次我任成都令,楚国夫人曾经让我捎带了一封给杨氏族亲的信。嘱我若是遇上,不妨拿出来给杨家人看看。只是楚国夫人语气颇重,不到万不得已,我却也不想贸然拿出来。”
  杨氏各族之中,能够有楚国夫人这样顶尖诰命的,只有姜皎的夫人,出身弘农杨氏嫡支的杨氏。这位虽则在姜皎去世之后险些一蹶不振,可毕竟总比彻底覆灭的王家来得强。更何况武惠妃现如今独霸后宫已成定局,身为惠妃姨母的杨氏自然水涨船高。于是,杨銛乍闻此言,心情脸色全都波动极大。好容易镇定下来之后,他便把心一横,恭敬地弯下腰道:“明公,我并非为一介家奴置喙,实在是伯父就在邻州为官,这脸面着实丢不得……”
  “脸面丢不得?难道如李天络那样为了区区八百亩茶园,最终身败名裂,被家族除名逐出,这就很有脸面?”
  把杨銛说得做声不得,杜士仪这才放缓和了语气:“害群之马,朝中尚且不可避免,更何况家里?就犹如人身上长了毒瘤,只有快刀斩乱麻立时切除,这才能够有痊愈之机。就事论事,若是有人借机生事借题发挥,我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糊弄的!”
  权衡利弊,更念及倘若靠向杜士仪,兴许能和姜家乃至于那位如日中天的武惠妃搭上关系,杨銛再三思量,最终点点头道:“既如此,我得亲自走一趟蜀州对伯父禀明,否则事后伯父为人蒙蔽挑唆时,需不好办。然则一来一去需要时日,家中我会请族弟杨钊代为照看,还请明公也多加照拂玉奴她们姊妹。”
  “只要杨家深明大义,不堕入旁人彀中,区区一个卑劣无耻的放良部曲,动摇不了根基!”
  “希望如明公吉言吧!”
  杨銛知道事不宜迟,当即出言告辞。他本打算把玉奴一块带走,可发现小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了杜士仪座位后头,正眨巴着眼睛看他,他一时无法,只得索性托付杜士仪待会儿把人送回杨家去,可临走之际,杜士仪却突然又说道:“我给你两个身手超绝的从者,你从后门走。楚国夫人那封家书,你也捎带上!”
  而杨銛这一走,玉奴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仰头看着杜士仪,却不提此前说学琵琶的事,仍是好奇地问道:“叔叔,什么是卑劣无耻?”
  杜士仪让赤毕把陈宝儿带去做笔录,便是想考较考较这个赤诚少年纯良心性之外,明辨是非的能耐如何。此刻玉奴这一问,他略一思索便徐徐说道:“卑劣无耻有很多种。但今天我和你七兄说的那一种,是有人骗了好人家的女儿离家出走和自己同住,然后役使其为自己做牛做马,却又动辄打骂,甚至还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好可怕!”
  玉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旋即咬着嘴唇气鼓鼓地说:“那人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坏蛋!”
第426章
一哭二闹三上吊
  到成都县廨转眼间就已经一个半月了,陈宝儿仍然感觉日子过得如同做梦一般。琳琅满目让自己根本连看都来不及看的各色书籍,各式魏晋碑帖和拓本,更让他欣喜若狂的是,那些自己从前多问一句就会被呵斥的经史问题,现如今都会得到杜士仪的耐心解答。尽管大多数时候,杜士仪都只是授意崔颌给他答疑解惑,可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他固然高兴,可崔颌就高兴不起来了。杜士仪对他诗文策论上的指点固然让他高兴,可要分神指点陈宝儿,这就让他有些小小的郁闷了。而且,两个人同处一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不能把这些怨言对人吐露,自小养尊处优的他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于是,当赤毕来叫了陈宝儿出去,说是杜士仪吩咐,让其去笔录张家人的证言时,他在心里略一思索,便主动提出跟着去看看。
  然而,本以为是杜士仪对陈宝儿的偏袒,可当他见到张家父子三个,他立时就明白,这与其说是看重,还不如说是磨难!
  张老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自己好端端的女儿被刘良拐卖,而张家兄弟两个,则是一个把袖子捋得老高,仿佛想要找人打架,另一个则是精明外露,不但口若悬河地说自己的妹妹这些年被刘良骗了多少钱,又痛心疾首地数落着妹妹被人拐走,让自家损失多少。当这父子三人絮絮叨叨终于告一段落之后,他已经听得头昏脑涨。
  尽管陈宝儿今天没跟着杜士仪去散花楼,可这桩官司算是这正旦佳节的轰动性事件了,因而他听人七嘴八舌一说,也明白了一个大概。他也被这张家父子三个说得眉头大皱,但还是捋到了重点。这会儿终于候到他们停顿,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们的女儿现如今已经在医馆调治,可要命人送她回去?”
  “不不不!”张家长子张老大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接连三个字,等发现陈宝儿和那些差役都看着自己,他却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干咳道,“话不是这么说,她如今被那刘良害得如此凄惨,若是我们把她接回去,谁来负担她这治病的钱?可怜我那妹妹打小贤良淑德……”
  配合着他这话,张老翁顿时发出了一阵干嚎,这声音听在崔颌耳边,简直是和鬼哭狼嚎差不多。他本能地想去捂耳朵,可见陈宝儿面色如常,想想自己还比他大了好几岁,只好竭力充作镇定自若。可是,等到那糟老头似的张老翁竟是跌跌撞撞朝自己二人扑了过来时,他立刻本能地闪到了陈宝儿身后,眼睁睁看着对方扑通一声跪下了,直接抱上了陈宝儿的大腿。
  “小郎君,我那女儿好端端被人骗了这么多年,有家不能回,有苦说不出,这才不得不去拿脑袋碰城门口的石柱!她要但凡有一丁点希望,都不会做出这么自寻死路的事情来!听说那刘良是杨家的放良部曲,可难道豪门家奴就可以胡作非为?这么多年,成都令换了一个又一个,我们告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一个伸张正义,如今好容易咱们盼来了杜明府这般公正明允的,我那女儿终于能讨个公道了……”
  这又是连续不断的魔音灌耳,崔颌终于完全受不了了。张老翁那肮脏的手在陈宝儿干净整洁的袖子上摸来摸去蹭来蹭去,脸上的油腻尘灰也随着泪水玷污了陈宝儿衣裳的前襟,最最恶心的是那一把一把的眼泪鼻涕。正当他准备开口喝止,给陈宝儿解围的时候,他却没有料到,这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垂髫童子却还端着客客气气的笑容,竟亲自双手把人扶了起来。
  “我只是杜师的学生,不敢当老丈这样的大礼。”从小就干过不少农活的陈宝儿个头不大,力气却不小。他把人硬搀了起来,这才不软不硬地说道,“杜师的为人,想来如今在成都城中应该是有口皆碑的。而今天,也正是杜师及时请来大夫,此刻也把人留在县廨中替你女儿医治。你父子三人痛失亲人,几年不得相见,心中自然苦痛。若是之前真的告了一次又一次,县廨一定有案卷存档,回头我会令人调出来送到杜师面前。”
  在屋子外头用手轻轻把帘子揭开一条缝,悄悄看着里间情形的杜士仪,不禁暗自点了点头。而依旧拽着他衣角的玉奴则是眨巴着眼睛,也不知道这些话是否有听没有懂。当杜士仪看到张老翁的长子张老大连忙把父亲拉到了身后,陪着笑脸说此前每次告状都不曾受理,所以县廨约摸找不到什么案卷时,他的目光便投向了刚刚须臾就找到了事件核心的陈宝儿。
  果然,这年方垂髫的童子只是微微一踌躇,便突然又开口问道:“那你父子三人既是说,多年不曾见过刘张氏,却如何知道她这些年来被刘良诓骗了多少钱?这应是只有她左邻右舍知道的事,倘若你们是从左邻右舍处打听的,既然有空到那里去打听,缘何就不曾见上她一面?刘良固然凶暴可恶,可似乎在外吃喝嫖赌的时候多,鲜少在家,总不会阻了你们至亲相见才是。”
  听到这里,崔颌终于恍然大悟,皱眉冷笑道:“敢情什么关心女儿关心妹妹,全都是假的,跑到县廨告状陈情,冲的只是钱!”
  陈宝儿好容易绞尽脑汁把话题诱导到了有利的方向,可没想到崔颌一点都没给人留余地,毫不容情地把这一点给拆穿了!还不等他想好说辞,就只见张老翁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再次开始了新一轮的哭天抢地,无非是说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还被人冤枉如何如何,而张家兄弟两个,立时一个义愤填膺要上前冲崔颌理论,一个则是死死拦住了人。正当这局面有些失控的时候,他就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
  “县廨重地,何人竟敢咆哮?”
  张家父子三个的闹剧一瞬间划上了休止符。眼见得一个年轻郎君身后跟着个小女孩儿进了屋子,张老翁不禁眼珠子乱转,等到发现刚刚骂过自己的那少年郎快步上前恭恭敬敬叫了一声明公,他立刻意识到这方才是县廨之中真正做主的人,眼睛一亮的同时就一骨碌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想要上前故技重施。然而,还不等他近前,斜里就伸出了一只粗壮有力的胳膊,牢牢挡在了他的跟前。
  “明公在此,休得无礼!”
  张老翁只是见那自称杜士仪学生的垂髫童子虽则人仿佛聪明得很,可对自己一直和和气气,再加上此前的争地案子,以及自己那和家里断绝关系多年的女儿得到了及时救治,于是不免便以为杜士仪也必然是尊老怜贫的人,满心觉得这痛哭流涕的一招还能奏效。可面对那挡在自己面前犹如铁塔似的大汉,他不由得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可怜巴巴屈膝跪下了。可他一声明公才出口,他就看到杜士仪面色一沉,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子给吓得噎住了。
  “你们就是刘张氏的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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