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校对)第3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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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倘若是你的身世呢?”樊威慊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果然,他发现儿子的脸上露出了无穷无尽的疑惑和恐慌,“你应该知道,周国樊氏一脉传承至今,祖宗规矩一向森严,为何你一个外人能够入继为我的后嗣?现在我该告诉你实情了,你虽然曾经姓洛,洛家却不是你的父族,而是你的母族,你自小认为是生父的人也不是你真正的父亲,而是你的舅舅!”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顾不上什么语出惊人,自顾自地仰天长叹道,“怪只怪我少时一念之差遭人暗算,又毁弃了一段上好姻缘,结果却只能将亲生儿子视为义子,还要辗转多方才能让你入我樊氏一宗,唉!”
  “父亲!”樊欣远一声惊呼,再也难以抑制额头的冷汗,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的,“您,您是说我……我是您的亲生儿子?不……这实在太……”
  樊威慊三两步冲上前去,一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儿子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若非是因为此事,我当年本可和你伯父奋力一争,又怎会轻易退让?若非他以向天下公布此事为由加以要挟,我又怎会安分守己到如今?这周国一地本就是父侯留给我的,他却使计娶了王姬离幽,而后又以你和洛家作为要挟,最终逼我就范,窃取了我的一切!所以,我才要报复,我要他费心得来的名声和权势付诸流水,我要他妻离子散,众叛亲离!”说到最后,樊威慊的脸色突然变得无比狰狞,一股雄浑而又狠厉的气势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来。
  樊欣远颓然瘫倒在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本以为四平八稳的人生会有这么多波折。尽管自小在这位义父身边长大,但在潜意识中,他仍旧认为自己是洛家人,如今,这一切就如梦境一边烟消云散了。望着眼前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他第一次生出了一股畏惧和恐慌的感觉,隐隐约约又似乎有一种亲切的呼唤。那个人,那个如严师般从来没有笑容的人,是他的生身父亲,生身父亲……
  “那三位主儿的传话人都到了!”严修走近练钧如身侧,面色出奇得凝重,“按照你和孔姑娘的意见,我让他们明夜二更在月牙泉等候,那里人迹罕至,应该不会有外人。”
  “该来的终于来了!”练钧如喃喃自语道,眼睛却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窗外的月色。那眼下大如圆盘的无暇明月,还不是一样有阴晴圆缺?“只希望,明夜的月亮也能够像今日这般完美!”
第十五章
盛会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六月十六,这是一个不平常的月夜。天空中的渺渺银辉纷纷扬扬洒落于地,虽在六月初夏,带给人的却有几分森冷的气息。入夜的洛都城平民区内一片静寂,就连巡夜的梆子声也隐隐约约的,只有街头巷尾间或传来一两声犬吠。然而,权贵家的夜宴却只是刚刚开始,那一片天空中不时传来羽翼振翅声,载来的都是洛都炙手可热的王公贵族。斗家新婿孟准尽管尚未接受夏国官职,但谁都不敢轻视那一份薄薄的请柬,因此前来趋奉的非富即贵,倒是让往日门庭森严的斗府忙碌万分。
  斗府的真正主人却早已离开了城内,离洛都几十里外的蓬山月牙泉边,疏疏落落的树木中掩映着几个人影,给往日冷清寥落的景致带来了几许生机。尽管月牙泉的寒气早已减弱了八分,但对于那几位养尊处优的贵人而言却仍旧是不可轻忽,因此每个人都裹上了厚厚的外袍。周国长新君樊威慊、商国信昌君汤舜允、夏国孟尝君斗御殊,这三人在各自的国内都是国君以下覆雨翻云的第一号人物,此刻却全都丢下了表面的矜持。
  “想不到约定二更天,两位都来得这么早,我忝为此地东主却落了后,实在是惭愧!”斗御殊笑吟吟地走近了汤舜允和樊威慊,随意寻了一块干净的青石坐了下来,“兴平君殿下竟能找到这样的人迹罕至之地,我这个夏国人竟是白当了!”
  汤舜允尽管年纪最轻,但多年的坎坷经历早已磨练了他的性情和城府,因此只是置之一笑而已。“斗大人在夏国一言九鼎,这样的清净自然是难享的。不过,此地在初夏时节还这么阴冷,换了别的季节又有谁敢前来赏玩?”望着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泉水,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又仰头瞧了瞧天上月色,“二更快到了……”
  话音刚落,明亮的天空中便多了几个阴影,不过片刻功夫,两只博乐鸟便翩然落地,练钧如和孔懿严修先后跃了下来。早早等候在这里的三拨人见练钧如只带了两人,脸上都现出了几许异色,但又立刻掩饰得严严实实。示意身旁的护卫远远退去之后,他们便一起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几句寒暄过后,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严修和孔懿身上,须知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一旦议成,他们带来的护卫一流回去之后也都是要灭口的,所以格外注意练钧如的从人。然而,待他们看清楚其人面目之后,脸上惊愕就再也难以掩饰了,原来,恢复了旧貌的严修早就在各国探子的影图之上,如此一来,练钧如的身份便再无疑问了。
  “殿下真是瞒得我们好苦!”樊威慊苦笑着摇摇头道,“怪不得我想不到陛下从哪里得来这样优秀的王子,原来是出自御城的殿下,唉,我真是看走眼了!”他见其他两人微微一愣就恢复了常态,心中不禁一动,却摆出了最长者的态度,指着那块硕大无比的青石道,“我此次来得最早,所以早就择定了地方,大家就到那上面详谈吧!”
  斗御殊和汤舜允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了过去,练钧如却轻声对孔懿和严修交待了两句,然后才最后一个跃上了那块巨石。他心里清楚,樊威慊乃是真正谋逆过的人,早已没了心头的包袱和负担,因此反客为主这一招使得炉火纯青。
  “我蓄意欺瞒也是迫不得已,还请三位见谅!”练钧如学着三人将斗篷铺在身下,盘膝坐定之后方才致歉了一句,“今日之会不可太长,我也不想拐弯抹角。我欲在近日潜回华都,各位都是国中手握实权之人,是否愿意提供协助就看各位的意愿了!”
  斗御殊早在先前就表态过,因此这回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容易,殿下只要开口,我斗家绝不会坐视。”
  “互惠互利,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樊威慊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面上笑意越来越深。
  汤舜允尽管当年在华都为质时和练钧如打过交道,但自从回国之后却不得已断了往来,如今见其他两人都是爽快应允,他根本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直截了当地点头道:“殿下放心,你回华都一事,我必当竭力相助!”
  这本就是用作试探的小事一桩,练钧如压根就没想过三人会出言反对,因此只是道了一声谢而已,随之带出了正题。“各位现在应该知道,我当初被遣出华都,身份任务虽然好听,却不过是哄人的勾当。陛下那时听了伍形易的谗言,又不想让我过分受他钳制,所以才允了此事,只不过我这个诱饵的身份却是坐实了!”他瞟了若有所思的斗御殊和樊威慊一眼,这才长叹了一声,“陛下遇刺一事传得沸沸扬扬,但是,从我收到的华都密信来看,一切都只是一个开始而已。这天下,怕要变天了!”
  一句赤裸裸的变天从练钧如这个使尊口中说出,不由令在座三人心悸到了十分,饶是他们尽皆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都是脸色铁青。练钧如却顾不得旁人的观感,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被伍形易胁迫坐上使尊之位的经历,又很有技巧地用了似是而非的口吻,这才冷笑道:
  “各位如今应该明白了吧,什么天降吉兆,我这个使尊降世使得阖村之人尽遭屠戮,有什么吉兆可言?若是天下正统真的牢不可破,各位也不可能都坐在这里!然而,在小民百姓心中,大义名分却不可或缺,这也是伍形易百般掩饰自己野心的目的所在。我不妨把话挑明了,如今我没有别的强大实力,拥有的就只有一个大义名分而已,各位坐拥强权,缺的就是这轻飘飘的一道旨意。合则力强,大家的存亡将来,也就只看今夜的结果了。”
  其他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练钧如的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选择了单刀直入不留余地,就是为了设法解决一揽子问题。与其藏着掖着一个棘手的难题,还不若让眼前这三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好好参详参详,横竖伍形易也暂时没空搭理他们。再者,练钧如也心知肚明,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比起心狠手辣握着权柄的伍形易来,他不过是刚刚起飞的雏鸟而已。
  “殿下回去之后,是准备把伍形易赶下台么?”汤舜允蓦然睁大了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倘若如此,恕我直言,殿下可有办法将王军握在手中?”
  “自然没有。”练钧如先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而后嘴角的讥诮之意更浓了,“虽然巫术和秘术这一类神秘的东西流传很广,但我绝不相信,以伍形易的谋略见识会按照典籍上所说养着一支完全的活死人王军!我现在可以断定,王军八师之中,六师都是经过精心训练的精锐甲士,至于其他两师才是用使役之术和赋魂之术淬炼过的。我虽然登上使尊之位不久,但是,那两师王军我可以用秘术牢牢掌控住,至于其他六师则要看状况了!”
  “擒贼擒王,殿下打的是这个主意么?”樊威慊突然插话道,“既然如此,我们能够暂时为殿下提供的,就只有牵制而已。一旦牵制了伍形易的主力,兴许殿下就能够用雷霆之势一举功成。但是,潜入华都的人手非同小可,若非具有绝对实力者,寻常人进去不过是送死而已,伍形易那八大使令精通武学和秘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潜入这一方面没有任何问题,我斗家在华都的暗线可以竭力相助,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斗御殊自信地一笑,“想来现在也应该定下计划了,信昌君和长新君大人座下雄兵无数,可以陈兵中州边境以吸引王师。而后,我斗家暗线趁机接应殿下一行回华都,负责动手对敌的人想必殿下都应该安排好了。”
  “事成之后,我会迎回被伍形易软禁宫中的陛下,各位可以适时上书历数国君无道之处,或者可以趁乱先斩后奏,到时也不过一道旨意而已。”尽管心惊于斗御殊的缜密安排,但练钧如知道,此刻,他们仍旧是需要一起奋力一搏的盟友,“三位若是觉得没有问题,我们可以先签署一个盟约,至于今后之事,则各看天命了!”
  樊威慊等三人几乎是同时点了点头,在彼此都处于后院未定的情况下,多想未来徒然无益。望着那一卷早就备好的空白绢帛,负责执笔的斗御殊一边不断和其他人商议着条条款款,一边奋笔疾书,不过一个时辰功夫,四块誊抄得一模一样的绢帛便出现在了四人手中,至于那用作草稿的绢帛则是在众人眼皮底下烧得干干净净。为了免于陷入一般国之盟约的含糊俗套,四人应该负责的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
  重重签下自己的名字并咬破手指按下指印之后,四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阵阵声浪在寂静的月牙泉上回荡不已,那些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护卫,却仍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十六章
新婚
  由于中州的巨大变故以及父亲的吩咐,闵西全的婚礼办得并不算隆重。大哥被囚,他获得世子之位,孟尝君斗御殊这个后援,霍玉书这个如花似玉的妻子,一系列的变化让他几乎难以反应过来。直到轻轻掀开娇妻的红色盖头时,他才真正醒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步。
  房中的大红蜡烛跳动着明亮的火光,映衬着房中那喜气洋洋的陈设。目所能及之处都是红色,包括那一对浑身披裹着红色吉服的新人。进喜果的仆妇丫鬟早已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闹新房的人也被闵西全早早挡在了门外,今夜,只属于他们这一对历经风雨的情人。
  心满意足地躺在爱郎怀中,霍玉书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柔情蜜意,临出嫁前父亲的叮咛也早变成了耳旁风。如今闵西原早已落马,而且根本不可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那么,她的丈夫又怎么可能再有倾覆的危险?再说,她不在乎名位权势,她在意的只是能否和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玉书,在想什么呢?”搂着身旁玉人,闵西全的心里出奇得宁静,“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世子夫人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爱你,保护你,将来,你一定会成为最幸福的夏侯夫人!”他的话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一刻,他似乎看到自己和妻子登上那至高宝座的荣耀时光。
  “我不在乎!”霍玉书轻轻扭动了一下纤腰,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了头,“只要你今后少招惹一些姬妾就行了,否则,我在爹爹面前就没法过了!”尽管不想多说这些煞风景的事,但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把父亲霍弗游的顾虑全盘托出,“西全,出嫁之前,父亲曾经和我谈过一次,他似乎有些担忧,说什么你虽然登上了世子之位,却并没有稳固的基础,所以还不到得意的时候,应该事事谨慎……唉,这些事情还是今后你问他吧,说了也无趣!”她似乎真的有些倦了,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一双手却仍旧搁在闵西全赤裸的胸膛上。
  闵西全一下子陷入了惊愕和沉思之中,待到他还想追问些什么时,却瞥见了妻子沉静的睡姿,只得摇头叹了一口气。没有稳固的基础……这句话还真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可以确定,自己用一次又一次完美地表现收拢人心时,却只有少部分中下级官员投入了麾下,剩余的那部分顽固权臣,则都全部在观察斗家的脸色。相比担着诸侯之名的闵氏一族而言,可以说,斗家才是夏国真正的主宰,斗御殊那个狡猾的老狐狸,会不会真的后悔了?
  “父亲!”霍玉书娴雅地屈膝行礼道,脸上犹自带着少妇的那一抹娇羞。尽管她如今是世子夫人,论礼制绝不应该保持从前的礼节,但对于父亲霍弗游,她却一点都不想端着贵妇的架子,“您那天吩咐的话我都对西全说了,不过,您是不是太多虑了?”
  霍弗游缓缓摇了摇头,事关重大,即便是女儿女婿回门的那一天,他也只字未提朝中之事,闵西全也知趣地没有多问,如今看来,这个世子女婿怕是也知道了事情的棘手。名分虽定,但是,世子的位置不好坐啊!他陡地想起了那一日和练钧如的谈话,心头不由一动:“玉书,回去之后你和世子殿下提一提,让他有事不妨多和兴平君殿下商议,此人连你那如笙姐姐也那么看重,就绝非平常之人!”
  此时此刻,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离开事宜的练钧如,丝毫没有和闵西全会面的兴致,即使这个人曾经是他百般拉拢想作为后援的异姓兄弟。在事实和利益面前,他不得不做出抉择,在斗御殊的野心和实力威胁下,闵西全能够反击么?思来想去,他还是对身旁的严修说道:“请他进来吧,把堂堂夏国世子拒之于门外,若是传扬出去,他人又要以为我摆架子了!”
  闵西全自然不知道事情突然起了这样的变化,即便练钧如这些时日和他疏远了一些,他也仅仅认为那是因为华王姜离遇刺的缘故。
  “如弟,你这府邸可是好难进啊,见你一回竟要等这么久,再这么下去,恐怕我这个作大哥的就要退避三舍了!”随着那爽朗的笑声,闵西全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书房里,“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前些日子还能见你出门访友,如今竟整日缩在家里。我知道你忧心中州之事,但好歹也得劳逸结合吧?”
  练钧如被闵西全忽东忽西的话语折腾得一阵眩晕,好半晌才苦笑了一声,虚手请道:“大哥请坐,你前一段时日筹备婚礼,现在又是新婚燕尔,我再去打扰岂不是自讨没趣?我最近心烦得很,所以也没兴致出去访友,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却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念头,说起来,华王姜离和伍形易当初的计策并没有错。一旦自己真能够把握大权,那么,有了大义名分的那三个家伙就成了最大的敌手,一旦他们从国内抽出手,那么……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烦躁的目光也逐渐柔和了下来。
  “如弟,你放心,此事父侯也提起过,伍形易若是真的敢以下犯上,我们四国君臣没有人会放过他!”闵西全把话说得震天响,轻蔑之意也藏不住了,“身为使令却只想着权柄,甚至想要染指立储之事,你想想看,难道四国诸侯都是不管事的么?你是堂堂中州王子,陛下亲自认可的人,谁也夺不去该你所有的东西!”
  尽管知道对方的话里宽慰之意居多,练钧如还是回报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局势非常,要想轻易挽回并不容易。”思量再三,他便开始逐渐露出口风,“大哥要知道,商国和周国都是自身未定,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轻易插手中州之事,如今能腾出手来的,最多也就是你夏国和炎国了。炎侯之心路人皆知,指望他也是白搭,可你刚刚登上世子之位,夏国哪来的余力?大哥,你如今立足未稳,还是好好盘算一下自己吧!”
  闵西全此来本就是为了套话,一听到这些,脸色就不由自主地阴沉了下来。他自己所想的以及霍弗游的提醒,再加上此刻练钧如的敲打,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那个他夺嫡一役中最大的功臣——孟尝君斗御殊。可是,他拿什么和这位夏国的极品权臣相斗?
  浑浑噩噩的他也不知在练钧如书房中耽搁了多久,直到走出那座华美府邸时,他的脑子依旧是昏昏沉沉的,即便在车中也是如此。蓦地,他想到了自己府中的那位无双国士,神情立刻镇定了下来,与其在这里琢磨分析,还不如交给能者。闵西全冷笑一声,终于悠闲地闭上了眼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这个时候,绝不能乱了阵脚。
  寂静的大厅中,一个白衣身影正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昏暗的灯火下,纤长的影子正落在地上和墙上,流露出一股无比落寞的气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端坐在大厅中仅有的座位上,神情中却充斥着冷漠和不满,有若实质的目光不停地在白衣人身上打量着,最终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你就这么回来了,一点都不记得我传下的令谕么?”
  “弟子无能,辜负了师尊的厚爱!”从那白衣身影的口中吐出了几个不带一点感情的字眼,“弟子无法面对那个人,所以已经挥剑斩断了情缘!若是师尊答允,弟子情愿削去这三千青丝遁入空灵堂,从此只修补师门典籍,再不问世事!”
  “胡闹,你太让我失望了!”老人霍地立了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石几上,只听砰的一声,那结实的青石桌案便爆成了漫天碎片,其中一片恰好划过了白衣人脸颊,顿时带起一抹血光。老人仿佛没看见心爱弟子的伤势,痛心疾首地道,“你自幼在此地长大,不仅深得我的武学精髓,而且更是精通音律典故,文武皆不输给你师兄,可是,你为何就这般固执不知变通?”
  老人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愤怒的咆哮,滚滚声浪在大厅中久久回旋不去。“你恋上许凡彬有什么关系,只要将他的心拉过来也就是了,一个旭阳门首徒有多重要,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知道么?明萱啊明萱,枉我一直称许你的聪明才智,为什么在碰到这种事情后就变得这样糊涂!”他颤抖着抬起了自己的手,狠狠地命令道,“什么遁入空灵堂,我绝对不准!你现在就给我回夏国,务必和许凡彬重新和好,若是不能让他倒戈,你,你就再不是我无忧谷弟子!还有,盯紧姜如,不管他做什么你都得跟着,我无忧谷绝不能落于人后!”
  明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面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眼神中空空洞洞的,仿佛再也没有了灵魂。“恭领师尊谕命!”无知无觉地应承了一句之后,她有如行尸走肉般地离开了大厅,背影中再也看不见一丝神采。
  “萱儿……”老人神情复杂地呻吟了一声,颓然倒在了自己的座位上,苍老的脸上仿佛又多了几丝皱纹。
第十七章
慈海
  自从在周国和练钧如一别之后,慈海便仿效古时高僧云游之举,一路步行朝炎国而去。对于这个曾经为之抛洒热血的故国,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因此一了结练钧如一事,他就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这个方向。
  由于历次大战,炎国总是冲在最前,因此青壮损失最为惨重,一路上四处可见荒芜的田地,令本来就心绪不佳的慈海更是感伤。他身为曾经的武将,心中清楚得很,战事折腾来折腾去,功劳战绩皆归权贵,死伤的却总是寻常百姓。炎国那号称天下第一雄兵的旗帜,不知是多少兵士的鲜血将其染红,那刻着将帅功劳的石碑下,也不知埋有多少枯骨。
  “一朝功成万骨枯!唉,造孽啊!”望着路边荒芜的景象,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厌恶之色。这一路行来,他已经遇到了三波剪径的强盗,却只得略施薄惩就轻轻放过了。既然这些人连他这种一看就没有油水的僧人都不放过,足可见炎国的强盛只是表面光景而已。
  果然,他这个装束还算整洁的僧人在绯都城门口便遭到了留难,几个彪悍的兵士死活不让他进城。直到他一气在城门坚硬的青砖上留下了深可盈寸的印痕,这些兵士才后退了几步,脸上尽是骇异的神色。慈海也懒得搭理这些欺软怕硬的货色,冷哼一声丢过几个银角子,这才头也不回地进了城,身后留下了一群面面相觑的家伙。
  深知绯都民众心性,慈海也就不再摆着所谓高僧的架势,一路用银钱铺路之后,他很快就在城内最大的普净寺里落了脚,独自包下了一个最为宽敞的院落,甚至还有小沙弥前来照顾起居。这佛宗式微到如今的境地之后,绯都还保有普净寺这样规模的寺庙,不能不说那方丈持家有方,就连交结权贵的功夫也是不同寻常。慈海看在眼中,心中却唯有苦笑而已。
  安置了住处之后,他又换了一身僧袍,这才施施然地开始了他的绯都之行。多年后的这一次旧地重游无疑勾起了他的众多心绪,望着远处壮观的宫室,他不由想起了当年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情景,眼神也不由变得犀利通透,身上那股无形的杀机更是让旁人退避三舍不敢趋近。
  “这位大师,我家主人有一事相询,不知您可否移步那边的茶馆?”沉思的慈海突然听到了一个恭顺的声音,眉头不由微微一皱。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玄衣汉子正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身侧,低眉顺眼地躬身为礼,显然是一个豪门奴仆。
  慈海当年就是因为得罪权贵才落得一个家破人亡,对于豪门世家有一种本能的恶感,更看不得这种时刻变脸的奴仆。他正要冷言拒绝,却不经意瞥见了那边茶馆中的一抹精亮眼神,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
  那茶馆看上去颇为简陋,招牌上的品茗两字已是斑驳陈旧,就连牌匾也是摇摇欲坠。然而,此时此刻,门口却站着数个身形彪悍的锦衣汉子,个个眼神冷冽面色肃重,豪门风范显露无遗。慈海只是微微一瞥便清楚了其人深浅,脸上反倒挂了一丝冷笑,夷然不惧地一脚踏过门槛,这才看清了那侍卫环伺中的人影,身子不由一震。
  “想不到能在此地见到君侯大驾,真是令人惶恐万分啊!”慈海也不行礼,目视对方良久,他便自顾自地寻了一个座位坐下,高声对那躲在柜台后的老汉道,“上碧螺春!”
  “大胆刁民,既然知道是主上还不下跪叩安!”几个侍卫从未见过有人在君前如此大胆,不由厉声叱喝道。谁料往日性子暴躁的炎侯只是淡淡地举手示意,随即露出了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
  “算起来已经有数十年未曾得见了,想不到如今你的性子还是那样死硬!”阳烈傲然站了起来,脚步似疾实缓地行到慈海身边,居高临下地说,“你隐遁世外多年,想来是因为当年的那一桩公案,你可曾知道,寡人即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族诛了中行氏,将他们遍布朝野的势力全部连根拔起,也算是间接为你报了大仇!”
  “君侯如此费心,又怎么可能是为了老衲的缘故?”慈海起身从那战战兢兢的老汉手中接过托盘,反手便点了穴道将其安置在了一张椅子上,这才摇了摇头,“想君侯当年便是雄心勃勃之人,又怎会容忍中行氏把持炎国大权,怎会容许卧榻之侧有人窥伺?老衲当初不过是一介只会拼杀的勇夫,想不到君侯竟然念念不忘,真不知该说是荣幸还是悲哀?”
  “楚将军,如今天下局势大乱,正是我炎国开疆拓土的大好时机。你当年为国之上将军,沙场的赫赫军威无人能敌,难道你就甘心为一介僧人,青灯古佛度此余生?”阳烈竭力遏制住心头怒气,沉声劝说道,“若非寡人得报城中有异士出没,又在微服出行时认出了你,怕是就要失之交臂了!楚将军,寡人仍旧记得当日你在金殿之上慷慨激昂的模样,也曾记得你说过的话,武者最大的荣耀便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难道你都忘记了吗?”
  在炎侯阳烈道出“楚将军”三个字时,一众侍卫全都勃然色变,个个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那个看似平常的僧人。楚将军威远,当年官拜炎国上将军,统兵十年间建功无数,百战未曾一败,号称炎国军神。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名将却遭了炎国世家中行氏所忌,百般诬陷之后,前代炎侯终于信了那所谓谋逆之罪,结果一夕之间,曾经富丽堂皇的楚府毁于大火,楚威远也从此不知所踪。
  “够了!”慈海最恨的就是听人提起往事,早已消弭得差不多的杀气终于爆发了,凛冽的气势瞬间充斥着整个茶馆,只有炎侯阳烈凭着纯正的旭阳门心法仍旧傲然挺立着,其他人竟连站立都办不到,个个都惊骇不已。
  “君侯,楚威远早就死了,自从楚府被焚的那一日起,世上便再没有了楚威远!”慈海冷冷地甩出一句话,目光中尽是森冷之意,“我此行不过是偶尔为之,无暇再理世俗之事,况且,如今炎国军威不下当年,哪里需要什么招人疑忌的军神?老衲告辞!”随意行了一个稽首礼之后,慈海转身大步离开了茶馆,口中犹自高宣佛号不止。
  “主上,此人如此不识好歹,是否要属下遣人将其拿下?”瞥了瞥炎侯阴沉的脸色,侍卫首领阳九不禁小心翼翼地上前探问道。
  “蠢材!”阳烈狠狠地一巴掌甩在阳九脸上,这才冷哼了一声,“楚威远为人虽然自负,手下功夫却丝毫不含糊。除非寡人动用军马,否则就凭你们……”望着那消失在远处的背影,他渐渐露出了一丝笑容,“好久没有遇到足可匹敌寡人气势的对手了,有趣,真是有趣!”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心中多日郁结的不快情绪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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