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校对)第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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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4章
天家骨肉阋墙,堪配肱骨大臣
  千步廊锦衣卫官署。
  大楚门之外的千步廊罗列着众多朝房,五府六部这些最重要的官署全都在这里,但唯有锦衣卫官署是有权在那四面围绕的高高宫墙上向西开门的,所以,昨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动乱并没有殃及别处,只是把锦衣卫的那扇西大门冲得面目全非,就连几个院子也曾经闯进过人。
  由于混乱之中带头的人是吴王,所以旁人根本不敢过分阻拦,竟是烧了好几间房。若不是太祖当年把防火定为祖训,千步廊两面朝房全都是多砖少木,这大火蔓延开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即便如此,此时这个已经收拾过一次的院子仍然能看出那会儿动乱的痕迹——熏黑的墙壁,烧掉半截的门帘,还有完全被焚毁只剩残垣断壁的东厢房,一切的一切无不说明,昨天的时候这里曾经是怎样的景象。
  原本现在这里该是无数人忙活收拾的景象,但眼下这时候却静寂得可怕。甚至于除了当中站着的那个五十出头的老者,以及他背后那个中年人,其余人最近的也都是紧挨着院墙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良久,那老者方才背转身来。
  “人眼下在哪?”
  “回禀皇上,在西苑昭华殿。”尽管曲永号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今天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即便是他也不敢淡然处之,此时闻言就把头埋得更低了,“皇上可要去西苑?”
  “朕不想见那个逆子!”皇帝烦躁地摆了摆手,随即深深呼吸了两回,这才淡淡地说,“从他府里跑出来的那个女人处置了吧。早知道此事而不言声,如今却因为怨恨而不惜出卖夫主,此等卑劣人品,留之无用。不用再问她了,你不是早就探到了根底?而且,这样的事情,难道还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是。”曲永口干舌燥,慌忙又将背弓得更深了些,“此次的事情委实太过惊人了些,小的觉着吴王殿下那会儿的情绪仿佛有些不对头……”见皇帝一副不想再提这些的模样,他只得又调转了话题,“那北城兵马司那边该当如何?那位兵马指挥看到郡主带人往北安门去,竟然不但公然拦阻,甚至动手欲图对其不利,因而被当众斩杀。刚刚宋阁老已经递上了内阁的题本,说郡主虽是皇亲,可非常时刻竟要从北安门进宫,本就不合规矩……”
  “朕曾经给过九妹金牌信符,可以随时从西安门北安门入宫,况且要拦阻也是北安门守将,他一个兵马指挥分明是越权!”皇帝的声音并不太响亮,但其中的怒气却任凭谁都能听得出来,“老二刚刚冲了锦衣卫,就有人把那么一杯茶送到了朕的跟前,紧跟着西苑的兵突然闹饷,天底下哪有这样一重重的巧合!要不是九妹带的都是当年精锐,又不曾因为江南的安逸日子荒疏了本事,这才过了兵马司堵截那一关,最后人到了白石桥弹压住了,况且不少军将对她心存敬服,今天转眼间就是大乱!”
  太平盛世突然出现今天这样的大变,即便如今想起,曲永也觉得后背心完全湿透了。若不是今天皇后和武贤妃周王一块去了乾清宫,那边茶送上来的时候,周王喝了一口就嚷嚷说不是平常喝惯的,他知道周王虽呆傻,于饮食上头反而极其灵敏,觉着奇怪就去留了心,恰好发现茶叶换了口味更浓的普洱茶,要不是他动疑试毒,御案上那杯茶恐怕就能铸成大乱。
  就在那时候,一桩桩的事情全都传了过来,一时激起乾清宫好一阵变乱。皇帝摆驾文华殿,皇后当即让武贤妃回坤宁宫直接封了东西六宫,自己则是坐镇乾清宫,一个时辰内将和那杯御案上毒茶有关人等一体拿下。除却事发就已经死了的两个人,其他人则是在乾清宫左侧的端宁殿后殿审讯,杖毙八人之后很快问出了主使,接着又是锦衣卫出动。
  想到皇后勉力支撑着等他回去,紧跟着就昏睡不醒,直到今日一早方才苏醒,精神也比从前差了许多,皇帝不禁觉得心里一阵歉疚。因见曲永不敢接话茬,他就冷冷地说:“那题本发回去,让宋一鸣带着他的徒子徒孙好好看看有什么毛病,不要动不动就拿什么祖宗成例压人!太祖皇帝那么多的成例,如今还剩下多少?太祖皇帝的都如此,其他还有什么成例!”
  情知皇帝是气急之下口不择言,曲永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垂手应是。好在皇帝并未有在这外朝继续逗留的兴致,须臾就摆驾回宫。及至进了午门,皇帝便上了肩舆,便吩咐曲永先去内阁送文书,自己则命人去唤之前在坤宁宫守候的御用监夏太监。及至在乾清门前下肩舆时,夏太监已经早就候在了那里。一番询问之后,皇帝只觉越发不安,匆匆就转往了坤宁宫。
  东西六宫的封闭只有短短半日一夜,一大早就开启了四条长街尽头的宫门,因而那会儿内中嫔妃得知了外间讯息,自是齐齐亲自往坤宁宫来,结果被皇帝留在那儿的夏太监一一挡驾。这会儿早已经没有早上那番妃嫔云集的景象了,可坤宁宫内外人等却越发沉肃不安,直到皇帝亲自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就直奔了西暖阁,众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皇后!”
  瞧见皇帝仿佛谁都没瞧见似的直冲了进来,床沿边上的武贤妃慌忙站起身来退避一旁行礼,随即就悄悄地退出了屋子。见夏太监站在门外一副目不斜视充耳不闻的架势,她心下暗叹这老奴又不像曲永那般能办隐秘事,年岁一大把却依旧得圣眷,果是有独到之处。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后头低垂的厚厚门帘,她的心中就生出了几许担忧来。
  帝后是结发夫妻,早年皇帝还是一个不起眼皇子的时候,多靠了皇后外家的殷实家产方才能争取到了众多支持,皇后在王府时便贤惠不妒,没有人能挑出任何错处来,唯一的遗憾便是子嗣艰难,正位中宫多年之后方才得了一个女儿,即便是那位曾经让皇后绽放出最满足笑容的小公主,最后也……就如同她的周王,因为那个缘故,一降生便注定了多难……
  武贤妃恍恍惚惚地走出西暖阁,直到旁边宫女叫了一声,她才回过神,却压根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直到那宫女又重复了一遍,说是周王一个人呆在长乐宫多有不安,不如接到长乐宫来,也好宽慰宽慰皇后,她却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
  “皇后是喜爱宝宝,但如今病成这个样子,心志却不如从前坚定,只怕见着宝宝更容易想起从前的事。而且,如今我留在坤宁宫照应还说得过去,若是再把他接过来,那太多人就要忍不住了,明枪暗箭一块上来,他一个如同小孩子似的人怎么消受得起?不安就不安吧,宝宝不是一点事情都不懂,让几个保母照看得周全些,再说还有季氏在。”
  西暖阁中,皇帝一手支撑在床沿上,一手握着皇后的手,脸上又是痛惜,又是悔恨,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皇后大口大口吸了几口气,稍稍缓转了些,随即微微笑道:“皇上不要露出这副模样,让别人瞧见了不好。”
  “都这个时候了,还顾别人干什么!”皇帝稍稍坐直了些,伸出那只刚刚还撑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捋了捋皇后鬓边的乱发,看着那黑发间无数遮掩不住的斑白,他的手顿时微微颤抖了起来,“早知道这样,朕就不该……那时候还不如你回坤宁宫,让贤妃留在乾清宫……”
  “贤妃留在乾清宫,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不像坤宁宫的女官都会听她的。而且,我是陛下的皇后。”仿佛是多年前初嫁一般,皇后的脸上满是恬静的笑容,竟是再没有用谦称,“皇上也不要埋怨别人,这么多年了,为了我这无子之人占据中宫,导致储位虚悬,皇上不是也一直压着那些奏疏么?我不是为了他们说什么而一定要生下那个孩子,我只是很想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只可惜庆成那个孩子没福,对不起皇上给她的封号……”
  “别说了,朕的嫡女,什么封号当不起!”皇帝一下子握紧了皇后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泰堪已经那个样子了,庆成也走了,朕知道登基之后这些年对你们亏欠良多,只是,那些是朕从小的念想,你一定要等着,等着朕做成了那些事情……”
  “皇上……”
  皇后剧烈咳嗽了几声,见皇帝手忙脚乱给她拍着后背,她心里一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看着皇帝那张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的脸,看着那两鬓的斑白,她便缓缓说道:“皇上的宏图大志,妾自然知道。妾本女流,不敢干政,可也不得不提醒皇上。欲速而不达,您这许多年都是徐徐图之,如今下手却实在是太快了。宣大的军情便是最好的明证,毕竟,北边还有利剑高悬,朝廷有一点不稳都是极大的忧患。皇上还在盛年,别说十年,那些事情尽可以在二十年内料理妥当,给他们留一个太平河山……”
  若是平时,皇帝必然打断皇后这四平八稳的建议,可眼下他却心中不忍,只得一边点头,一边耐着性子听。末了,两人又一个个说起了如今那些皇子,只略过了禁在西内的吴王不提。当皇帝又提起剩余两位皇子年内便行大婚礼,还得皇后主持,又说起皇后赐给各府千金的那几样东西时,皇后便挣扎着坐直了身子。
  “汝宁伯府的四小姐,如今许配不成吴王,便许给其他皇子,毕竟汝宁伯府早已式微,不至于外戚坐大。阳宁侯府的五小姐,性子虽冷,人却不错,只皇上要用其父,是否配为王妃,便得看圣意。至于那位阳宁侯府的三小姐……妾赐的她是玉虎,可也是上回九妹和贤妃一块来时才知道,她竟是和庆成同年同月生的。她属相是虎,做事有一种难得的决断刚毅,人却温润如玉,观之可亲,所以惠心宝宝都乐意与她亲近。这样的女子,妾觉得可配股肱大臣!”
  
  
  第165章
祖母的信赖,真正的转折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了起来,阳宁侯府从上到下都把过冬的棉袄夹袄收进了箱子里,取而代之的则是亮丽的春衫。屋前屋后的树木一扫冬季肃杀,青翠碧绿煞是精神,而一种种绽放的鲜花更是给府里更添了几分春日气象。只是,在这一连数日的明媚春光中,上至上房里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和上等丫头,下至院子里粗使打杂的婆子仆妇,人人都屏气息声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好成了哪位主子撒气的对象。就连最爱出门去逛的人,如今也都消停了下来。
  原因很简单,别说是府里,如今整个京师都笼罩在一片沉肃压抑的气氛中。
  蓼香院正房门口,从外头进来的郑妈妈步履匆匆,却在走到那个打门帘的丫头身边时站了一站,扫了她一眼便问道:“那些小丫头呢?怎生要你这个一等的亲自在这儿守着?”
  鹤翎微微屈了屈膝,低声答道:“老太太正在和三小姐说话,生怕有人随便闯进去,所以让我在外头守着。”
  听到这个答案,郑妈妈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低头兀自跨过了门槛。等到进了明间,她就发现墨湘正在明间里头擦擦抹抹,脸色更是不好看,此时却不再说话,只径直进了东次间。见炕上朱氏正歪着由陈澜伺候用茶,绿萼玉芍在旁边拿着手巾服侍,她便整了整衣裳上前行礼。然而让她心中失望的是,朱氏只是略点了点头示意她直接在这说,丝毫没有避忌的意思。
  “老太太,吴王殿下造逆的内情如今还没法打听出确切的,但从夏太监身边的几个徒子徒孙入手,总算是问出了一些,说是吴王府有姬妾因王妃快要进门,也不知道闹腾了什么被吴王厌弃,一时愤而出首,竟是首告之前晋王妃和平夫人的事乃是吴王的主使。结果吴王大怒之下带着王府护卫直奔锦衣卫,偏巧北城兵马司又不知道出了些什么事,西苑里头也不太平,事后皇上大怒,把人就禁在了西苑。”
  陈澜看了一眼朱氏,见其面色还算平静,只眸子间却流露出一股深切的恨意,不禁暗自叹息。之前郑妈妈还没回来时,朱氏便和她提到过吴王的事,她索性一味装糊涂,但唯一顺便提起的就是晋王府那苦命的一对妃妾,果然朱氏早就把两桩事合在了一块。只那位吴王对她来说,除了曾经几乎成了汝宁伯杨家的女婿这一茬外,她再没有任何印象,反而觉得这闹剧来得突兀。只天家兄弟从来不消停,她身在侯门深似海,也不打算去打探得那么清楚。
  郑妈妈顿了一顿,见朱氏没有太大反应,既没有授意陈澜追问,也没有要纸板炭笔写什么,只得继续说道:“至于宣大那边的军情,则是笼统得很。大姑爷已经好些时候没去左军都督府了,听说那边都是一个都督同知掌总,一问三不知根本问不出什么。兵部里头忙忙碌碌,连个看门的都敢对人摆眼色。外头传闻倒是多,有的说鞑子是求财,有的说那位阿勒汗是要向察哈尔本部示威,还有的说……”
  她那番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听见砰的一声,见朱氏哆哆嗦嗦右手重重拍在了炕桌上,她立时停住了话头,怔了一怔又慌忙赔罪道:“老太太恕罪,都是小的该死,不该拿这些杂七杂八没影子的话到您跟前……”
  见郑妈妈还要再说,陈澜终于淡淡地阻止了她,随即凑近朱氏耳边低低言语了两句,这才扭头说道:“郑妈妈,军情如今是一等一的要紧事,打听不出来也是常理,至于民间的那些传闻,多数都是以讹传讹,所以老太太才不耐烦听。你一直在外头奔走打听,实在是辛苦了,老太太心里都是知道的。只牵挂着宣大那边,所以才气急了些。”
  跟随服侍朱氏几十年,郑妈妈哪里看不出老太太是真的恼了,只是见陈澜解释得合情合理,老太太又不理论,她越发觉得失落,心中更有一种要被抛弃的恐慌,于是素来能言善辩的她口中愈发讷讷。好在朱氏要过纸板径直就写了起来,陈澜和绿萼玉芍顾不得注意她有什么变化,及至朱氏写完,也没人往她面上看一眼。
  陈澜扫了一眼那纸板,这才对郑妈妈问道:“郑妈妈,如今晋王妃如何?”
  这个简简单单的问题却让郑妈妈一下子卡在了那儿。尽管她一瞬间就挤出了笑容,但屋子里主仆四人无一不是人精,朱氏更是目露寒光死死盯着她,这顿时让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有心轻描淡写让朱氏宽慰一些,可是,当她瞧见陈澜轻轻摇头时,她终于还是改变了主意。
  “王妃的情形不太好……据说吴王府那个姬妾出首的时候,就说吴王为了造成孕象,给王妃和平夫人下了猛药……因为宣大那边的消息都是直接送往宫中,到王府里头都是掐头去尾断断续续的,王妃更是忧心忡忡,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根本下不了床……”
  就坐在朱氏身边的陈澜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朱氏面色虽是没有太大变化,但牙关已经是咬得紧紧的,藏在袖子里的手隐约能看见已经攥成了拳头。她正要寻思个法子劝两句,朱氏就突然放松了牙关长长吁了一口气,趁这机会,她少不得赶紧取了一块蜜饯让朱氏含着,又低声说道:“老太太,既然吴王被禁,王妃那儿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她还年轻呢。”
  就在这当口,外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紧跟着只听墨湘惊喜地叫了一声四少爷,陈衍就风风火火地撞开门帘进了屋子。他身上还穿着之前练武时的水天一色箭袖,显得英气勃勃,行过礼就迫不及待地说:“老太太,我打听到宣府大同那边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戛然而止,又扫了一眼室内众人。绿萼和玉芍慌忙起身退避了出去,而郑妈妈则是有心留下听一听,又怕陈衍出言撵自己出去,一时间进退两难。最后还是陈澜开口解围道:“郑妈妈素来在外头替老太太办事,你但说无妨。”
  “这一回那些鞑子是因为我朝突然关闭互市,所以恼羞成怒所致。朝中说是这几天才关闭,但其实宣大那边已经有一阵子了,甚至还在新任宣大总督上任之前就已经停了边境互市,但之前只说是暂时,没想到朝廷竟打算完全关闭。”
  陈衍一口气说了这些,又接过陈澜递来的茶盏咕嘟咕嘟痛喝了一气,这才放下茶盏接着说道:“前几日杀的鞑子细作,并不是什么因为心怀不满潜入京城的人,而是货真价实的汉人。那些不少都是和东昌侯有过往来往塞外走私做生意的,京师杀了一批,宣大也杀了一批,原是想从此彻底断绝里通鞑虏的路子,可没想到鞑子也来得这么快……”
  对于西四牌楼上挂的那几个脑袋,陈衍仿佛是完全打探清楚了,一口气便说了好一阵子。然而,自己的弟弟自己最清楚,陈澜略一沉吟,便冷不丁问道:“看你这模样,大约是刚练过射箭回来,是去了靠阜成门的小校场?”
  “姐,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韩先生或是罗世子说的?”
  “这里头隐秘的内情不少,韩先生毕竟是淡出朝堂有一阵子了,就是罗世子也未必尽知,多半是你在那儿和什么军官以及勋贵子弟厮混了一阵,然后把大伙儿的说法拢在了一块。”陈澜见陈衍连连点头,便看向了朱氏,见其亦是在沉思,她便没有贸贸然开口,只心底却难免有些思量。
  宣府大同互市弊案,皇帝看到的是勋贵大臣贪腐横生,由是打算用雷霆万钧之势一下子清除所有毒瘤,连根剜除那条路子,可由如今的结果看来,似乎稍显急躁了些。可这也说不好,也或者是皇帝已经有了完全把握……
  叮叮——
  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下子将她唤了回来。定睛一看,见是朱氏用银勺轻轻敲着茶盏,眼神中却有些神思不属,她忙往其身边凑近了些,低声问道:“老太太?”
  朱氏没有说话,目光在陈澜和陈衍姐弟身上扫来扫去,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最初的眼光其实并没有错。倘若从前她能够对庶长子陈玮多几分信赖,不要那么快放手,而他也能多几分沉稳,那么兴许他已经成了自己的臂膀。相比陈玖的贪婪愚蠢,陈瑛的野心勃勃,那个孩子好歹还有些骨气意气,而他留下的一双儿女,也是出色得让人惊喜。
  想着想着,她就冲着陈衍招了招手,见其听话地上前挨着炕沿坐下,她就翻开了他的手,见那细嫩的手掌上尽是贴着细碎的伤痕,不少地方已经都上过药了,眼神又柔和了一些。文有韩翰林言传身教,武又肯自己用心,将来还有宜兴郡主,只要肯下功夫,陈衍日后总能成就一番事业才是。而陈澜……且不说那不让男子的机敏心思,单是有情有义,便是最难得可贵的品质。
  想到这里,朱氏终于定了定神,又招手示意郑妈妈过来,旋即比划了几个简单易明手势,这才看着郑妈妈,满脸的不容置疑。
  外头交给陈衍,家里交给陈澜!
  郑妈妈只觉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有心想争辩提醒两句,偏朱氏那眼神竟是非同一般的执拗,因而扛了片刻,她终于颓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随即屈了屈膝。
  “老太太的吩咐,我明白了。以后就让陈瑞跟着四少爷,我那当家的也听四少爷分派,我都听三小姐的。”
  “老太太放心,咱们必定不负您的期望。”
  而陈澜更是拉着陈衍一块站起身,深深行了一礼。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异常通透。当历经了那许多挫折变故之后,老太太终于下了决定,而这决定不单单是让他们姐弟可以行动更自由,而且也是真正地将他们当做了可以信赖的人!
  这时候,外间鹤翎忽然报说,却是宫中的林御医来了。
  
  
  第166章
宫中来使,天子召见
  太医院的大夫虽有不少都是往各勋臣贵戚的府里支应,但如林御医这等牌名上的人,往日里甚至要常常预备坤宁宫召唤,自然是无御命不动。所以,尽管他名声不小,能够让他诊脉开方的臣子却寥寥无几。因为这个理儿,阳宁侯府上下对他自然极其恭敬,尤其是蓼香院内众人。情知这位杏林名手差不多就是吊着朱氏性命的最大期望,从郑妈妈到绿萼玉芍等等丫头,恨不得把人当成大佛贡起来。
  这会儿陈澜跟着林御医从西次间里头出来,等其在明间左手一把交椅上坐下,就着丫头们抬上来的高几三两下就写好了方子,她从丫头手中一接过一扫,忍不住轻声问道:“林御医,不知如今我家老太太这病情如何?”
  “稍稍有些起色,若是好好调养,过了今年冬天便大有可为。”说到这里,林御医又添了一句,“但我还是那老话,少动思量,多静心思,太夫人就是因为殚精竭虑,心神耗费太大,这才会屡屡触动心疾,后来又有了这小中风。”
  这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因而陈澜答应归答应,心里却没什么把握。将人送出了正房,她还没来得及再说两句什么,就听到穿堂那边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祝妈妈就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到了近前急急忙忙行了一个礼,随即哀声说道:“林御医,求求您给我家二老爷瞧一瞧吧。说是外伤,可之前包了伤上了药,还服了汤剂,刚刚却还吐了血!”
  见林御医怔了一怔,祝妈妈这才发现陈澜就在旁边,顿时醒悟了过来,忙又冲着陈澜连连屈膝行礼:“三小姐,二老爷那情形实在是不好,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吓坏了,求求您发发慈悲,让林御医给二老爷诊治诊治。如今咱们府里实在遭不起事情,如果有什么万一……”
  尽管陈澜的记忆之中还有马夫人从前管家时的苛待,尽管还记着祝妈妈对自己锦绣阁中人的动辄打骂,但此时祝妈妈带着哭腔恳求,四周又有那许多人在,陈澜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于是,她只得对着林御医深深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林御医本就是百忙之中抽空来咱们府里,论理不该再劳动您,可现如今二叔的情形不好,还请您能够拨空诊一次脉,也好安一安大伙的心。”
  她也是因为林御医来了好几回,看脾气当是爽朗不计较的人,这才敢提出这一茬。果然,沉默了一会之后,林御医就一口答应了,如释重负的她也不去管祝妈妈如何千恩万谢,对跟出来的玉芍言语了一声,自己就亲自送林御医去了紫宁居。然而,前日去瞧时陈玖不过鼻青脸肿,如今却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地上还有尚未擦去的血迹,她不禁大为意外。
  相比在蓼香院给朱氏诊脉时的慎重长久,这一回林御医却是翻了翻陈玖的眼皮,又大致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皮外伤,最后一搭脉就站起身来。见他要出去,马夫人顿时慌了,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一个闪身稍稍阻了阻,颤声问道:“林大人,我家老爷他……”
  “出去再说。”
  林御医简简单单撂下这么一句,也不管马夫人脸上如何的哀切,当先出了屋子。陈澜见马夫人一副惊惶样,只得让跟来的红螺搀起了她往外走。一应人等出了屋子,林御医也不坐下,就那么站着转过身说:“贵府二老爷的病除了外伤之外,还有内伤,但原本开方子的那个大夫大约是忽略了另外一条。二老爷这些日子于声色上放纵太多,身子早就淘虚了,一味治伤却误了那一头,少不得要吐出几口血来。这样,把原来的方子拿来,大约删减几味药就成了,也不用另开药方。”
  被人当面说出自己的丈夫纵情声色,偏生陈澜还在旁边,马夫人只觉又羞又怒,偏生还不敢露在脸上,只能慌忙打发人去取方子和笔。而陈澜想起陈玖那鼻青脸肿的模样,心里猜测着他此番这番苦头的由来,也唯有心里叹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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