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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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丘县衙的早中晚堂时间极其准时。早堂为卯时至辰时,中堂为巳时至未时,晚堂为申时至酉时,最后方才是击鼓散堂。大约是新知县第一天升堂办事的关系,站堂的衙役格外精神抖擞,办事的吏员也是极其卖力,那公文应答流转得飞快。只不知是百姓尚未得到消息,还是这年头无人愿意告状,衙门外头的鼓除了这一日的散堂鼓,便是再也没动静。
  这一日之后便是第二日第三日,眼看张越这个县太爷只管盖印不管事,罗威赵明两人碰头又计议了一下,愈发坚定了心中念想——就算张越胸中大有沟壑,但他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一时半会也弄不清那繁杂的公务。仅仅是上下官往来的公文,若不是吏房为他一一拟好,他就算文章再好能管用?
  果然,轮着第四日,张越便病休了。这下子,不但那些衙役们故态复萌懒懒散散,一群精神了三天的小吏们亦是偷懒。名正言顺代理公务的罗威瞅着那颗知县打印眉开眼笑,赵明亦是长舒一口气。于是,当这一日有人击鼓的时候,罗威也不看下头的典史马成,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把那告状的带上来,老爷要问案!”
  外头纷纷扬扬闹升堂告状的时候,张越正在后衙的后花园水池旁边坐着,望着那一池残荷发呆,那模样与其说是生病,还不如说是发呆。由于他一大早就发脾气赶跑了这儿的园丁和仆役,所以此时四周别说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直到一个真正的鬼影子利落地翻过了围墙,拍拍手就走到了他的身后,他方才打了个呵欠。
  “我这一病,那帮人一定高兴得很吧?”
  “那是当然,碍眼的人没了,换作谁都得高兴!那帮人胆子倒是不小,私底下给公子起了个绰号银样镴枪头。”
  彭十三嗤笑一声,随即又低声说:“我打听过了,这安丘县并不是什么省治大县,原本只应该保留首领官典史,两个佐贰官早就该裁撤了,也就是因为地方小无人管,阴差阳错才留到今天。那县丞主簿看着骄横,其实也就是仗了地头蛇的优势,若是知道你的来历就不会这般高枕无忧了。”
  张越对于罗威赵明并不以为意,倒是觉着那个马成不哼不哈有些古怪,当下便岔开话题问道:“那其他消息呢?”
  此时,彭十三收起了脸上的讥嘲,换上了一幅郑重其事的面孔:“因着我是生面孔,这身板又太显眼,所以我给连生那小子打掩护,差遣他去打探的。这小子嘴甜,又是祖籍山东,能说几句本地话,大爷大娘的叫着起劲,人家都爱和他说道。这打探了小半日,总算是有些结果。民间盛传佛母出世,普渡众生,据说本月十五便有佛母前来本地讲道,却不知是哪个乡。”
  自称佛母……这么说他的猜测果然灵验?张越此时巴不得自己的记性出现问题,但彭十三既然连佛母都说出来了,那多半便是他料定的那人。又问了彭十三这佛母在安丘讲道有多少时日,待得知初一十五都会来,至少已经持续了大半年,他的眉头更是紧紧拧在了一起。
  他这新官上任还真是碰到了好地方!若是这白莲教的教义深入人心,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新知县,如何能扭转这种局面?他一个知县下头有衙役数十,隶兵数十,平日看他们欺压百姓倒是一等一的好手,但干其他的决计就是废物居多。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除非能够“未卜先知”出兵将白莲教的巢穴完全剿灭,否则那也是完全白搭。
  “公子,公子!”
  那千丝万缕理不尽的思绪在脑海中纠结成一团,于是张越压根没听到背后的嚷嚷。直到肩头上被人重重拍打了两下,他这才回过神来,见彭十三满脸是笑,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这左右全都是事,你还笑得这般开心,什么事这么乐?”
  “眼下是我乐,但之后就该公子你乐了!”彭十三笑吟吟地抬手一指花园那边的月亮门,挤了挤眼睛说,“连虎不是正在那儿死命打手势么?肯定是秋痕姑娘她们都到了,当然,咱们的帮手和人手也都到了个齐齐整整。这接下来且让他们得意几天,咱们到时候钝刀子割肉,让他们好好痛一痛!”
  刚刚还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张越陡然之间来了精神。这几天成天得打叠精神提防着那两个来路不明的丫头,人手上又是捉襟见肘,无论打听内外消息还是帮忙做事都只能一桩桩慢慢来,眼下人都到了,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完全腾出手来做能做的事。
  于是,他一个挺身从那块假山石上跳了下来,拍拍双手笑道:“我就等着他们来,好在日子还真没耽误。走,咱们到外头去看看!”
  所有人都认为,张越此番上任就带了那几个随从和行李,于是早就先入为主地在心里把张越归到了无根无基的穷进士。然而,当穷进士摇身一变时,许多人便觉得脑袋转不过弯。
  此时,几个差役看到县衙照壁前头的那三辆黑油马车,看到那十几匹马上的健壮随从,看到马车上搬下来的十几个樟木箱子,看到那车上下来戴着帷帽的三个年轻丫头,他们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现实。可不相信也得相信,他们只好一面派人进去通报,一面将人迎进了照壁之内牌坊之外的避风处。
  除了河南开封,秋痕也就是到过南京和北京,这会儿看到面前赫然是一座破破烂烂的衙门,她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然而,这略带嗔怒的表情却在看见张越出来的时候化作了乌有。饶是如此,她仍是瞧了一眼灵犀,直到这位比自己大一岁,在家里也更有体面的大丫头往前进了一步,她方才轻轻一咬嘴唇,和琥珀一同迎了上去。
  “少爷。”
  三女屈膝下拜时,一群长随和家丁也是齐刷刷地下跪磕头,待到张越出声发话方才起身。看见这光景,差役们固然目瞪口呆,那些出来看热闹,原先以为新知县寒酸的小吏也都是瞠目结舌。
  差役们都是粗人没见过大世面,小吏中却有不少是本地富户出身,也见过某些好东西。可是,眼下连几个丫头那头上戴的腰中佩的手上箍的他们都是头一回瞧见,这要是再说人家是寒门子弟,他们还不如买一块豆腐撞死了干净。此时此刻,所有人心中都转着一个念头。
  终日打雁,这回却叫雁啄了眼!
  罗威赵明和马成都没料到先头和张越一同抵达的不过是小撮人,此时便满脸堆笑地帮着张越安置人,林林总总一数那些随从人数,三人的面色都渐渐阴沉了下来。见那长随足足有二十人,罗威赵明借口前衙有事匆匆溜之大吉,而马成在惊鸿一瞥瞅见那三个丫头的容貌时,也是不由得呆若木鸡。
  灵犀从前便担当着老太太身边的大管家角色,这回因着顾氏吩咐,张越没带管家,却把她带了出来,此时她自然便拿着张越早就预备好的内宅地图,指挥着众人安置行李分派住处,一应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长随家丁们这一路都习惯了听她指挥,但这县衙的内宅少不得还有原先雇的粗使仆妇婆子之类,见着这样爽利能干的丫头都没了胆气,个个都唯唯诺诺。
  秋痕和琥珀则是忙着看人往张越的寝室中搬几样要紧行李,俱是没顾得上看旁边那两个有意挺胸而立的妖娆丫头。一见那张床上挂的半旧不新的帐子,秋痕就三下五除二将其撤了下来,从箱子里寻出了早就预备好的青丝帐挂上,而琥珀则是拿出了一个铜鼎,抓了一把百合香贮在里头,盖上罩子后四下看了看,最后便搁在角落中的高几上头。
  那两个丫头站了许久,见秋痕琥珀始终当她们不存在似的,脸色渐渐便发白了。她们自忖伺候人的勾当精熟,谁曾想别人是换了帐子换褥子,换了褥子换床单,换了床单换被子,那几个硕大的樟木箱子就仿佛是百宝箱似的,各种用具陈设变戏法似的都拿了出来。她们之前还在心里嘲笑张越衣着寒酸,此时见人家丫头都带着海棠金手镯,那心里的别扭劲就别提了。
  先前那些差役闹过一场有眼不识县太爷,这会儿她们这拨人可不是也整了一出有眼不识金镶玉?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谁打谁的脸
  二十名长随、八名家丁、三个丫头、两个粗使仆妇外加一个不明底细的彭十三,当安丘县衙的几号人物发现,原以为小门小户没根没基的张越竟然带了这么多人上任,顿时都陷入了某种难解的猜疑之中。倘若是在多豪族世家的江南,这点阵仗自然算不得什么,可这里是山东,是经历过好几次改朝换代和靖难之役屠城,真正的大家族几乎十不存一的山东!
  虽有这么多人,但由于十多年前那几位来自于江南的县令在后衙修建了足够的房子,三十几号人正好够住,可原先那些园丁仆妇之类几乎都是各方眼线,眼看人家收拾屋子分派活计一样样井井有条,少不得有无数消息往外送。于是这天傍晚,县衙散堂之后,县丞罗威便请了主簿赵明到一块合计,又派人去叫马成。
  “睡了?这天都还没黑,他睡什么大头觉,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睡?放屁!”
  派过去的小厮垂头丧气回来报信时,罗威登时大发雷霆。将那小厮赶出去之后,他砰的一声摔上了房门,气咻咻地转身看着赵明。
  “这马成简直是呆了傻了,他以为那小子带了这么一大帮家人就了不得了?这是安丘县,不是那小子养尊处优的大宅门!这几天那小子除了盖印还会做什么,这公务能仰仗那起子只会点头哈腰的奴仆?不过是找马成商量,他居然推三阻四!”
  “老马胆小谨慎,罗兄你又不是刚知道。”赵明面白无须,看上去颇有些儒雅书生的风范,此时便故作风雅地摇了摇手中折扇,“我们之前无非只是料错了一件事,人家不是寒士,而是世家子,仅此而已。不过只看他此来安丘居然大阵仗地带了这么多人,再看看之前那些作为,便足可见他在家的时候习惯了舒心日子,只要我们明面上敷衍好了……嘿嘿,到时候大家走着瞧!”
  “赵老弟说的是。”罗威转怒为喜,走上前去在赵威身旁的那张椅子上施施然一坐,笑呵呵地说,“人家家里有钱,必定看不上咱们县衙里头的这些钱粮出息,也看不上他自个那点俸禄。不过,他要是识相便罢,要是想搞什么名堂,我让他灰溜溜走人!说起来还是老马最亏本,那两个丫头还是他从青州府的惠香楼里头买的,却不知道人家的丫头强得多!”
  两人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口中那两个被人用高价买来的丫头此时确实正委屈着。秋痕和琥珀一来,张越身边她们俩久再也插不进手,非但如此,灵犀还把她们俩叫到跟前宣示了一回规矩。她们本是青楼里头出来的,讲究的是如何献媚,如何勾引得男人欲仙欲死神魂颠倒,哪里知道大宅门里头有那许多繁文缛节?
  琥珀出来的时候,正看到那两个丫头站在地上扭来扭去,样子极其不老成。若换成秋痕,此时必会斥上两句,她却只是在心里哂然一笑,因对灵犀说道:“姐姐,这儿和北京离着不多远,如今天气也一天天凉下来了。咱们来的时候虽然带了不少大绒衣裳,但也架不住天冷,这日用的柴炭和银霜炭却也得备办起来。银霜炭在这儿只怕是难寻,少爷也说太奢侈。”
  “出门在外,确实不能像家里那样。”灵犀也点头,斜睨了一眼一旁那两个丫头,便对琥珀笑道,“三少爷只带着几个大男人先到,换下来的那些衣服只怕是不曾仔细浆洗,待会送给李家的和崔家的,让她们重新浆洗过再说。以后还是老规矩,你和秋痕贴身伺候,我住在外头,那些粗笨的事我管,大伙儿各司内外,这就齐整了。”
  秋痕正掀帘出来,听着这话不由一愣,脱口而出道:“姐姐是老太太亲自点的,怎能住在外头?再说,这县衙毕竟不比咱们家里头,内内外外进出的人多,姐姐怎好抛头露面?”
  “我比三少爷还大着四岁呢,怕什么抛头露面?”灵犀笑着驳了一句,瞧见张越也跟着出来,便上前屈膝扶手行了个礼,觑了片刻又道,“下午见着三少爷的时候,您这衣裳颜色也配得不好。毕竟秋痕琥珀细心,如今这就妥当了。对了,刚刚的分派三少爷可觉得妥当?”
  这几天身边有那么两个丫头在,又没带几套换洗衣裳,因此张越都是胡乱穿的,刚刚在房里就被秋痕嗔着说了一通,这会儿灵犀又拿着这个说事,他不禁苦笑。彼时虽没有什么玻璃大穿衣镜,但檀木箱中仍是带着一块两尺长的水磨铜镜,因此刚刚出来之前,他竟是被秋痕硬揪着狠狠照了一通镜子,此时仍觉得好笑。
  “你分派的自然都妥当,出来之前祖母便封了你女管家,这女管家自然归你当。”
  张越在船上的时候就发现灵犀仿佛并不想往自己身边凑,心中却也如释重负。毕竟,虽说知道祖母顾氏把灵犀塞到他身边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心思缜密为人谦和,但在他心目中,陪着多年的秋痕和琥珀却仍比灵犀高出几分,此时她这么一说,无疑也就消解了一桩疑难。
  一旁那两个丫头听着张越和灵犀说话,不禁都咬着嘴唇,露出了一幅楚楚可怜的模样来。然而,端详张越那番打扮,两人却全都是眼睛一亮。只见张越此时戴着镶水晶珠乌纱帽,身着一件三镶领秋香色盘金锦绣对襟衫子,腰间束着宫制五彩丝绦,底下则是一双黑底厚靴,收拾得利落精神,和早先的寒酸大相径庭。
  “以后在县衙之内作这番打扮使得,其他时候还是简朴些,那几件青色的衣裳就很好。”
  灵犀此时忍不住笑道:“我的少爷,那几件青色衣裳可不比这件来得容易。这天青色、石青色、莲青色、雨过天青色还有苏合青色,一般的染坊可是染不出来,和外头那些寻常青缎看起来一样,其实一应工艺手艺都是不同的。您要是这么说奴婢都记下了,以后只寻青色的衣裳给您穿就是。”
  几人说笑了一阵,张越便出了门去,见彭十三已经等候在院中,他遂让其将所有长随家丁都召集到小花厅。到了那儿,等人到齐了,他便打发了两个家丁在门外守着,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子话。这大门一关,又有两个门神把门,那些探头探脑的人谁也没法打听里头说了些什么,当下便没了辙,却是愈发心头惊疑,于是好些都溜之大吉去通风报信。
  县丞乃是正八品官,主簿才正九品,在大明朝的官阶序列中乃是最低的两极,若是出了安丘县,他们自然什么都不是,然而在这县衙之内,他们占据的两座三进院子却是比公堂都管用。罗威管诉讼,赵明管钱粮,至于其它的琐事便都丢给了典史马成打理,三个人实际上是瓜分了县衙中的所有权力,留给县令的几乎就是一点残羹剩饭而已。这天晚间,之前才聚在一块商量过的罗威和赵明再次凑到了一块,这一回却是在赵明的家中。
  “这个小子之前有意乔装打扮过来,还装出那幅寒酸模样,肯定是为了让我们麻痹大意!倘若他是为了到这儿来打个圈子回去升官,今儿个对长随训话,为何要那么神秘兮兮?”
  “罗兄,能不能设法去打听一下他的来历?”
  “哼,我也是失算了!料想这安丘县贫瘠地方,就是选官也多半是让那些平常的进士过来,谁知道会招来这么一个铁齿铜牙油盐不进的狡猾小子!赵老弟你放心,我明儿个就派人送信给布政司左参政,这本省官员的履历他那儿应该都有存档,打听打听必然有分晓。”
  赵明听罗威这么一说,心中稍定。然而,他毕竟没有罗威这样强大的靠山,一想到张越若是真要拿人开刀,无依无靠的他极有可能首当其冲。因此,脑筋一转,他便心中一动。此时,他轻轻拿着扇子在手中敲了几下,正要开口时,冷不丁却听罗威打了个喷嚏。
  “罗兄,我倒有了个好主意!”赵明登时精神一振,也不顾罗威正在那儿取细纸轻轻地擤鼻子,语气又急又快,“他不是先前麻痹我们,这会儿想要出什么招么?咱们就来个釜底抽薪!他眼下根本不熟悉公务,明儿个咱们俩告病,然后让吏房户房几个要紧的小吏通通告假,看他如何摆知县的架子!另外,在外头伺候了四天,那位万里乡的胡里正可是早就不满了……”
  “你的意思是……”话没说完罗威便恍然大悟,立刻一合手中扇子,连连点头道,“妙计,妙计!他不是想唱主角么?成,咱们就让他唱,看看他这么一位新知县如何唱独脚戏!里正那边是来不及全部通知了,我就让个人去和胡里正提一提,让他点了卯就走,只要他发一句话,其他里正谁敢留?至于小吏们,这些年咱们都把他们塞饱了,谁敢说一个不字?”
  “这一回是他有意要挑事端,可怪不了咱们。明日要是他升堂之后看见那光景,只怕连肺都要气炸了,到时候还得乖乖来顺着咱们!”赵明不禁得意了起来,又笃悠悠地翘起了二郎腿,“他想打咱们的脸,咱们也不会由着他,少不得先伸出巴掌给他一记狠的!”
  这天晚上,后衙的灯火却是灭得早,一帮人赶了好几天路都是早早睡了。但县衙大堂左右的三个院子却是灯火通明,不但主人家睡不好,连带着底下的仆役也都遭了连累,就连狗也遭了殃,半夜三更还能听到几拨狗吠声。于是到了第二天大清早,县丞罗威主簿赵明齐齐告了病假,典史马成虽然勉强按时赶到,却也仿佛是害了一场大病似的无精打采。
  坐在公案之后的张越扫了一眼四周的人,不禁皱了皱眉。和第一天的精神抖擞人员齐整来比,今儿个这阵仗果然是不一般。各里正倒是全都来了,据说正等候在外头,可吏房、户房的小吏都没到,其余各房的小吏虽然来了几个,但他们却都是不管事的。
  当承发房画押点卯的簿子送来的时候,那上头告病告假的足足有一半人。虽说他很想把那簿子摔在地上,但最后仍是举重若轻搁到了一边,轻飘飘地撂下了一句话。
  “果然是最近时气不好,昨儿个本官才一病,今天居然那么多人就病倒了!”
  下头众人俱不敢答话,他们既不是县丞又不是主簿,没来由去碰新知县的矛头干什么?此时,礼房的那名小吏受人之托,无可奈何地将吏房让他代转的文书呈了上去,在公案上头堆起了厚厚一摞。余下人瞧着那文书,厚道人固然在心里叹息,至于那不厚道看热闹的就全都在幸灾乐祸。
  这初来乍到的新知县就遇到两位不可或缺的主儿齐齐撂挑子,下头人也跟着使坏,这会儿只怕要把肠子都悔青了。
  瞧着那一大叠文书,张越却是神色如常,随即就朝身边伺候的一个长随低声嘱咐了几句,又屈指弹了弹那堆纸,对着底下伺候的一众人说:“既然今天罗县丞和赵主簿都缺席,其他办事的也缺了一大半,这处理公事只怕是不成的。”
  见不少人露出得意的表情,他便词锋一转道:“只不过,本官初来乍到,若是因为缺人便撂下这些事情不处理,只怕是更加不妥。事急便得从权,本官的长随中倒勉强有几个识字的,便暂时拉上来充数,先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完再说。来啊,去罗县丞和赵主簿家中取印信,我一总签押!张承张偌张希张福,你们暂时补上下头的缺,等办完公事再放里正入见!”
  想到临行之前祖母精心挑选的这二十长随,张越不由得庆幸听老人言果然不吃亏。今儿个这些人无非是预备给他个下马威,狠狠在他面上甩一巴掌,他倒要让这些滑胥的家伙看看,究竟是谁打谁的脸!
第一百七十章
下马威就是杀威棒
  要说胡里正如今已经五十,生得其貌不扬干瘦干瘦,家里也没什么别的显赫亲戚。可偏偏他那老子六十岁上头和人私通得了一个女儿,长成之后生得如花似玉。而就是这个比他足足小了三十岁的妹妹,竟是不合让本省都司的都指挥使在某次外出的时候撞上,用一百两纹银娶回去当了妾室,于是胡里正不但得了一百两银,还多了一个当着高官的便宜姐夫。
  于是,虽说胡里正只是个小小里正,但别说县丞主簿,就是历任的知县在摸清他的底细之后,也都是对他客客气气,甚至有那些善逢迎的知县差他办事甚至会用上一个请字。久而久之,某人也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人物。
  这会儿在县衙大院内,其他里正都是毕恭毕敬地站着,他却是坐在台阶下直哼哼,休说其他人不敢说一个字,就连那些站班的差役也权当是没看见,甚至还有一个熟识的差役瞅个空子给他端了一杯热茶来,愈发让这情形显得不伦不类。
  “切,不就是一个七品芝麻官么,摆什么架子,居然要我天天在这儿伺候!”
  一杯热茶喝完,那胡里正却是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往那公堂上瞅了一眼便对其他人撇撇嘴道:“你们也该瞧见了,今儿个公堂上罗县丞和赵主簿都没来,那些办事的小吏也缺了一大半。他们都不来,凭什么咱们在这儿顶缸?总之我是不伺候了,你们要是识相也赶紧走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什么……唔,法不责众么?到时候吃了排揎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说完这话他竟是大摇大摆地往县衙外头走,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瞧见这情景,其他几个里正面面相觑了一会,有人朝公堂之上张望了一下,见果真是稀稀拉拉不成体统,再歪着脑袋想了片刻,便向一旁台阶下的承发房吏员告了假——有的说自己是家里有人生急病,有的是自己不舒服,有的干脆则编造了家里头媳妇生孩子的借口,一下子走了大半人。
  处理公文需要了解文书的小吏,比较钱粮需要的是里正配合,问理诉讼需要的是精通大明律。张越上辈子没当过官,这辈子也还是头一回当官,倘若说文章格式上他还比较精通一点,那么,这钱粮和诉讼他就几乎是一抹黑,就大明律还是临行之前花了一个月啃下来的。
  然而,都说当官这玩意需要的是经验,这诚然半点不假,所以,那四个曾经跟随张信当了十几年官,精通文书事务的长随上去顶班,身旁左右两个长随又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公文供他用印,他自然可以说是轻松愉快。
  唯一的意外出在这一天早堂上响起的鼓声。一个百姓敲了鼓告状,被差役带上来之后往那地上径直一扑就嚎啕大哭了起来,说是自己的牛丢了。
  面对这样一桩微不足道却来告官的小事,堂上众差役面面相觑,那些因张越办事利索而受了不小震撼的小吏也是个个莫名其妙。官府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衙门平日一年到头难能有人告状,就怕被敲骨吸髓,这回有人丢了区区一头牛却巴巴地击了鼓,岂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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