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33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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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官这才犹犹豫豫站了出来,见母亲那温柔却犀利的目光正瞪着自己,顿时更有些手足无措,嗫嚅着解释道:“娘,你别生气,是那天正巧听见你和爹爹说话,后来因为外头六叔叫唤,我就去了,只听到半截话,刚刚就是一时忘记了……”
  “这世上有时候可以一时忘记说漏了嘴,有时候却不能!”杜绾瞪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用少有的疾言厉色训斥道,“家里人听了自然是不要紧,可是外头人呢?你这几天经常跟着你爹在外头跑,要是也说漏了嘴,别人听着会怎么想?你已经不小了,待人处事不是靠嘴甜招人疼就行了,更得时时刻刻提醒自个别得意忘形!去,到书房临十张字帖静静心!”
  见静官哭丧着脸,随即规规矩矩行礼之后自去了,原本有些讪讪的秋痕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道:“少奶奶,你这么管教静官,就不怕他嘴上答应心里不高兴?当年少爷从小到大,太太可几乎都没冲他发过火。母子连心,这年纪的孩子又最是娇弱不过的,让他自个静心思量是不是太难为了?”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星星点点的阳光从头顶的树叶缝隙落了下来,再加上和煦的微风,让人更是觉得身上懒洋洋的。听秋痕这么问,杜绾不禁微微一笑:“太太是太太,当年老太太的严厉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连太太也成天沉着脸训斥,他兴许就由此气馁了。静官却是甫一落地就受人疼爱,你和琥珀什么都依他,老爷太太喜欢,老太太在时也宠着他,就是他爹爹,也几乎没摆出父亲架子疾言厉色训过。我要是再宠,他就越发不像样子了。他心眼实诚,转眼间就好了。”
  “是我想差了,现在和当初的确不一样,当初少爷可不像静官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秋痕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随即低声说,“少奶奶放心,琥珀的事情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我和她多年相处,以前是一个炕上睡的,别人不知道她,可我一直听她在睡梦中哭过诉过……和她比起来,我这辈子没遭过多少风浪,比她幸运多了。”
  这一天恰是郑和宝船起航远洋的日子,望着那千帆船影逐渐远去,张越也带着随从们陆续登船。被顾兴祖那么一闹,原本安安稳稳的琼州府黎人渐渐有些疑忌不稳,琼州知府生怕出了问题难以弥补,便当成一件大事报了上来。再加上海南岛上乃是除广州等地外推行三熟最好的地方,所以他思来想去,便决定亲自带着刘达走一遭,同时也全了琥珀的心愿。
  此时此刻,由于商船全都跟着宝船一块走了,这些天来一直水泄不通的码头如今竟是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他们这一艘船。对亲自前来送行的右布政使项少渊嘱咐了一番,张越转身便上了船板。阵阵大风将他身上的青黑色大氅高高吹起,却是丝毫撼动不了他的步伐。
  此次张越等人所乘的坐船是一艘六桅三层大船,最多可以挂九张风帆,乃是出自朝廷在南京的官船厂。郑和南下的时候特意带了来,笑着说这是皇帝的吩咐,他的人情,张越也就笑而受之。而听到郑和王景弘带来的太后口谕,他更是松了一口气。
  因市舶司那儿有张谦,布政司还有项少渊坐镇,所以他此行不过是带了几十个人,偌大一艘船自是显得极其宽松,左参政徐涛占了二层头里的一间房,广东巡按御史于谦占了末尾的一间房,其余官吏或是两人一间或是三人一间,而张越和一应随从则是占了整个三层。
  三层居中的那间大船舱布置得雅致整洁,身在其中还能闻到木料的清香。只是海上不比内河,颠簸却在所难免,船出珠江口进了海,风浪便渐渐大了起来,男装打扮的琥珀哪里受得住这种颠簸,顿时干呕不止。张越忙让人请了刘达来。前时坐惯了海船的刘达一看之后,就让人取了生姜片来让其含在口中,张越又安慰了她好一番话,让其坐在了屏风后那张固定在地板上的躺椅中,又亲自给她盖上了毯子,这才和刘达一块转了出来。
  “我当初出海的时候,也不习惯这种颠簸风浪。尤其当看不到岸边时更是如此。最厉害的一次,扑面而来的风浪差点掀翻了咱们那条船,如今虽说是靠着海岸线,可终究不比运河或是长江行船。大人倒是好身体,刚刚下头的徐大参和于侍御也难受得厉害,刚让人来问我如何才能好过些。”
  “晕船晕车这种事向来是因人而异,兴许我就正好是那种什么都不晕的人,再说,等习惯之后也就好了。”张越笑道,“我倒是听说,在海上漂泊惯了的人,上了陆地反而会感到眩晕。”
  “所以,此次船队中的那些官军,都是宁可下番也不愿意窝在南京的。”
  说了这么一会儿闲话,张越就问起刘达试验田的情形,得知长势良好,他就若有所思地说:“一年三熟,虽然可令农人富足仓廪充实,但工本费和人力却不得不算,第一年必定有不少人将信将疑,却是不可操之过急。所以,第一年多出来的两季稻种,由官府提供,到时候看着他们多收了粮食,自然而然就有人加以仿效,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另外,稻麦一年两熟少则增收两三成,多则增收五六成,至于三熟,极可能翻倍还多。谷贱伤农,这也是不得不虑的勾当。”
  刘达只是对农事农具感兴趣,对于其他的倒没有考虑那么多,张越既然说了,他不禁屈指算了算增产的数量,脸色顿时凝重了下来。
  见他如此表情,张越又摆了摆手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谷贱伤农,那也得是全国上下推行之后的事了。三年之内,广州能够有十个州县推行此制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而其他地方更是因地理天时而异。如今四海升平,朝廷应该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南征北战,人口便会有一个大增长,再加上算不到的天灾,到时候兴许只会粮食不够吃。再说,交阯要完全靠自给自足恐怕不行,咱们广东增加的那些出产也有地方可以消化。总而言之,且慢得意,要青史留名,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我一个无名之辈,哪里在乎什么留不留名,只是没想到这把老骨头还有这样使用的机会罢了!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有济民之志,我何惜这点本事?”
  两人对视一笑,想到将来,不由得全都是满脸憧憬。史书都是文人记载的,所以提到的那些盛世,几乎无一例外都不是武功绝顶疆域最广大的时候,而是四海升平无战事,仓廪充实无饥馁的时期。若是能把无数人称颂的仁宣之治再往上推一把,张越自然是乐见其成。
  琼州府治琼山县,由于孤悬南海,琼州知府素来是广东省的一大苦缺之一,因此此前出了这么大一件案子,上头神仙打架,可怜的琼州知府卢海山亦是提心吊胆。他到这儿原本就是左迁,倘若再犯什么事,恐怕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贬谪交阯。琼州府再不济好歹也是还算太平的地方,可交阯却是瘴气密布叛逆横行,一不留神就会没命,所以听闻黎人仿佛真有蠢蠢欲动的迹象,魂飞魄散的他几乎是立马上奏了布政司。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左布政使张越竟是亲自来了!
  在琼山县码头接着了船,卢海山把张越请到了知府衙门,立刻就诚惶诚恐地低头请罪:“都是下官无能失察,不想竟是惊动了藩台大人。实在是先头的事情捂不住消息,散布太广,所以该当年底就征收的秋粮,如今迟迟没有动静,下官也不敢派人去催……”
  “好了!”张越见张谦硬是派给自己带下来的曹吉祥站在那里满脸不忿,几次要开口辩解,就摆手打断了这个絮絮叨叨的琼州知府,“你今天就给我选一个距离琼山县较近,平素桀骜的黎峒出来,我要带人过去一趟。此前的信使应该已经到了,想必你也知道了二季稻和三季稻的事,你心里有个数目。”
  一来就办事?
  卢海山从前也不是没见过上官,雷厉风行的也见过,可刚到地头马不停蹄连歇口气都来不及就办事的却还是头一次得见。他正要劝谏几句,一旁的于谦就插言道:“张大人说的是,事不宜迟,一来黎人确实应安抚,二来秋粮乃是重中之重,三来张大人亲来就是为了三季稻,还请卢知府尽快去办,今日咱们就立刻过去,省得请人过来又激起人的疑忌之心。”
  左参政徐涛一路晕船比谁都厉害,吐得是昏天黑地,这会儿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有心反对却连话都说不出来,心中不禁暗自叫苦。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句让他喜上眉梢的话来。
  “还有,徐大参晕船太厉害,你去请个大夫给他瞧瞧。他这身体恐怕一时半会挪动不得,他就不用去了,留在你的府衙中休养休养。”
第七百五十六章
抚黎则动之以利
  黎族各村峒向来是非其宗不属,豪酋决定一切,奉行的是自上而下的宗族统治。领着朝廷土官的峒首替朝廷征役完税,有的常常不远万里去京城进贡,也有的始终保持警惕不太和官府往来。而除了知府卢海山之外,这琼州府还有另一位抚黎知府,管辖其下的一众土官,和各州县不相统属。之前顾兴祖事发之后,那位抚黎知府便派人四处招谕,于是,有不少原本已经附籍的熟黎背了本府去投抚黎知府,为的就是不当差不纳粮。
  这天下午,卢海山雇了妥当人抬来竹轿请张越于谦等几人坐上,亲自领头把人送到了琼山县外的西黎土舍。一下竹轿,他便指着四处的绿水青山道:“大人请看,这里的环境是最好不过的,你看看那些辛辛苦苦耕种的黎人,一年能出多少粮食?只可惜朝廷派错了抚黎官,如今别说这西黎两个土舍最最冥顽不灵,就是东黎,也是逃人越来越多。久而久之,哪怕黎人不叛,咱们琼州府治下百姓也要少掉一半,赋税根本收不上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生黎纷纷投附,这也是历任抚黎知府的功劳。”一旁的于谦忍不住说道,“单单看名籍黄册,便可知琼州府这些年多了不少人。”
  “于侍御有所不知,说是多了,可这些年几任抚黎知府下来,造册登记的何止少了一两万!仅仅是永乐十年那一次,我的前任便留下记载,说是那位抚黎知府刘铭暗分了两万余户,四万九千余名黎人立作他册,不在本府管辖范围之内。按照每人的赋役计算,这得少多少?”
  张越知道于谦应当只是在船上紧赶着了解了一下广东和海南的情况,因此见他一下子皱起了眉头,便替他接过话茬道:“不要尽说这个,抚黎知府起自于太宗皇帝,要教化得一步步来。唐宋时海南尽用羁縻的制度,流官几乎全都是贬谪而来,不比我朝都是选用,所以我朝在琼州府的根基,何止比从前稳固一倍。治黎不能用太强硬的手段,不然会激起民变。”
  眼见张越仿佛并没有向那位抚黎知府兴师问罪的意思,卢海山顿时有些气馁,随即便把张越请进了前头的一座大瓦房。然而,这里说是统辖九十名黎兵和上千户人口的西黎土舍,却只有零星几个挎着刀的黎人,直到卢海山气急败坏地冲着一个通译模样的人厉声呵斥了一番,方才有人忙活着把张越等人接了进去,又是抹凳子又是倒茶。
  卢海山张罗着请张越坐下,又唠叨了一番琼州知府的苦处,这才说起了此地的情形:“这儿是三十六峒的一个支系,为首的豪酋叫做王英。黎人之中,最初是黎姓最多,后来则是多以王姓和符姓,姻亲关系错综复杂。而他仗着三十六峒势大,从来不服官府管束,他下辖的那些黎人就从来没有服过一天徭役。而且这次黎人蠢蠢欲动,此人也多有从中挑唆……”
  “卢大人,您可不要趁着我阿爸不在,尽在背后告状!”
  说话间,却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打起帘子进屋,只见他生得高大白净,身上穿着一件青绢直裰,脚下的黑布鞋亦是纤尘不染,看上去既有黎人的英气,又不乏书生的儒雅。环视了众人一眼,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张越和于谦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便上前深深施礼。
  “学生见过藩台大人,于侍御,府尊大人。”
  刚刚听见一声阿爸,这会儿又听其自称学生,张越不禁深为纳罕。这时候,卢海山方才轻轻咳嗽了一声,继而尴尬地说:“此子是王英之子王志,自幼认字读书,因为抚黎知府毛大人的举荐,所以他考中生员后就在府学读书,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得知大人抵达的消息赶了过来。”
  他说着就瞪着王英质问道:“府学今日不曾放假,你怎么出来的?”
  “府学不放假,学生却可以请假。”
  王志直起腰来,笑嘻嘻地一句话把卢海山堵了回去,随即便对张越说道:“学生虽然远在海南,却听说过藩台大人的名声。若是您真为之前那桩事情而来,学生可以代父亲给大人一个承诺,那就是朝廷免不了出几个败类,咱们赛人中间也一样没法子避免,但大多数人却都是只希望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兴许会不当差不纳粮,但不会起梗化叛乱之心。这里的事情,学生可以做一半的主,您有什么事情,其实不用召见阿爸,见学生是一样的。”
  琼山县有五都九图九村峒,在琼州府各州县之中算是汉人最多黎人最少的。也正因为如此,邻近的黎族豪民和汉人相处得多了,生活习性等等都学了汉人的那一套,对于金银布帛亦是极其热衷,但能送家里子弟去上学科举的豪酋却是百中无一。所以,面对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却机灵得过了份的年轻人,张越倒是觉得颇合脾胃。
  “抚黎的事情有抚黎知府,本司前来,安抚先头的事情只不过是附带的,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张越轻轻合上了手中的折扇,随即问道,“我且问你,你的族人平日是靠什么为生?”
  王志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靠什么为生……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治下虽然也有河流山川,但我们已经不是那些打猎捕鱼的蛮人,自然是以农耕为生。”
  盯着满脸疑惑的王志,张越又紧跟着问道:“好,那我再问你,在这琼山县,一亩地的收成几何?一年能收成几次?”
  和那些不识五谷不辨稻麦的迂腐书生相比,王志因是父亲的长子,向来是当做继承人培养,再加上人聪明伶俐,天时地利农事兵事都能摸上一个边际,此时听了虽然眉头大皱,但仍是认真回忆了起来:“一亩地大约也就是打一石多粮食,年成好的时候能有两石,若是下死力督促了那些人耕田,大约三石。要说收成,一年自然只能收成一次,大人为何问这个?”
  “很好,若是一年能收成两次甚至于三次,那又如何?”
  虽说在府学读书,但琼州府的消息等等毕竟比不得广东其他地方,因此对于双季稻三季稻,王志并没有得到风声,此时不禁愕然。仔细想了想,他便抬起头问道:“恕学生愚钝,还请藩台大人明示。”
  “琼州府乃是极热之地,四季无冬,从前历来都是一年一耕,靠这一次收成吃饭。但就在琼州府南面,有不少番邦岛国,气候也就是和这里差不多,可那里却是一年收成两次甚至是三次!在那些岛国,一年的头一次收成若是两石,第二次至少能收获一石,而第三次,则在七八斗之间。如此算来,一年的收成几乎翻倍。如今本司已经在广东的一些州县试行种双季稻和三季稻,此次到琼州府来,主要也是为了此事。”
  王志站在那儿边听边思量,待到最后顿时眼睛一亮。他虽年轻,是非道理却一向分得清楚,儒家的那一套博大精深,他在府学也算不上什么极其出色之辈,更何况他自认为赛人的根基就在于所领的族民和祖上传下来的地方。他不指望能考中举人乃至于进士入朝为官,但是若能让本家不断壮大,他自然是乐见其成。于是,张越一说完,他就立刻拱了拱手。
  “学生一直听闻藩台大人一心为民,如今一见,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藩台大人若是真的为了此事而来,学生愿意效犬马之劳,甚至可以请父亲去见四乡峒首。这样的好事,不用说大家都一定会答应的!只是,学生虽然没有下过田,但也知道,这农耕不是一张嘴说说而已,天时地利虫害等等都需考虑在内,大人真有把握能做成?还有,大人既推行此制,是否还有需要我们赛人做的事情?”
  “本司要你们做的事情并不难,就是朝廷的赋役。对于琼州府来说,田赋不过是一亩地三升三合五勺,哪怕是以如今一亩地一石计,也就是三十税一。若是日后一年两三熟,则所占不过是九牛一毛。这是朝廷正项赋税,黎人既然同是大民子民,除却遭灾天恩蠲免,这一项便不能废了。至于徭役,本司之前从琼山县来,一路用竹轿,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方才到此。你们这里还是离琼山县最近的地方,若是再远又如何?本司知道黎人也有些精巧的手艺,可道路不通车马,便是再好的东西也运送不出去,在别人看来便依旧是蛮人!所以,这些徭役对你们决计是大有好处。”
  卢海山原本还暗自埋怨张越不管抚黎知府的事,不体谅本地赋役难抽的苦处,可这会儿见其把大道理都分掰成了各种好处,不禁心悦诚服,同时也生出了几分快意。抚黎知府的进项绝不是朝廷那一丁点俸禄,而是每带挈生黎出山附籍,让他们得到了朝廷官职,就能够从中抽取好处,而另立黄册则是可以借机敛财。于是,眼见王志被张越说得神情大动,他不禁对身旁的于谦赞道:“于侍御,看这样子,此事必然可成!”
  见王志大为心动,张越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缴纳九牛一毛的赋税,出应正项劳役,这道路水利桥梁等等就全能设法营造了起来。琼山县临海,道路一通,靠着海运,山货更能够卖到广东其他州县,有个好价钱。而琼州府每到夏季常常会水灾不断,水利修好了,纵使有灾情也能减缓一些。族民的日子好过,自然会对你家父子感恩戴德,而你父子若是管束好了这一块地方,朝廷自然另有恩赏。”
  见张越一出口便是这一套套让人几乎难以拒绝的大道理,于谦不由得想起了此前张越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心里着实有些感触。换做是从前的他,对这种动之以利的勾当必定是不以为然,可前些天看到宝船下海的景象,看到黄埔镇的富庶,他渐渐有些被打动了。
  王志沉吟了好一会,这才正色道:“藩台大人,实不相瞒,由于先头的事情,三十六峒的大峒首正悄悄汇集在邻近各州县的豪酋一会。此地简陋,若是您同意,学生愿意领您去那里走一遭。只要能说服了他们,那么,借着姻亲关联,至少整个琼州府三分之一的赛人都会听从!”
  此话一出,卢海山顿时面如土色。官府最怕的就是蛮子私底下串联,这下子更是三十六峒的大聚会,若不是王志说出来,他根本不知道这桩要命的勾当。他唯恐张越因此怪罪,顿时抢上前一步怒斥道:“王志,休说私相集会本就是重罪,你竟敢请张大人去会他们……”
  张越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旋即斩钉截铁地说:“无妨,只要能让此地安宁富庶,走这一趟就是值得的!不过……”他看了一眼王志,微微笑道,“纵使黎族豪酋子弟,能读书的也是百中无一,哪怕你这个生员未必能考中举人乃至于进士,但朝廷还有恩荫的监生!以你父亲的官职自然还不够,但本司可以举荐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大可去北京瞧一瞧!”
  整个永乐年间,琼州府有不少黎族豪酋不远万里去南京或是北京朝贡,沿途所见所闻直到现在还在各峒之间流传,而王志因年轻,没够得上这样的大好机会。如果说前头的利字已经足够打动了王志,那么监生两个字的分量足以让他深深动心。在府学里,二十几年前那位崖州监生潘隆本就是因为自请抚黎,于是得到了知县的职衔,若他也能如此,将来本家必定能在三十六峒占据更要紧的地位。
  于是,他只觉血流一瞬间冲上脑际,深深弯腰道:“大人放心,此行学生一定倾尽全力!”
  等到王志匆匆出门去安排,卢海山连忙上前劝说了几句,眼见张越执意不听,就连于谦也点头说是该走这一趟,他只觉得脑袋都大了。他这个琼州知府从前都不愿意和黎人打交道,此次这位前途无可限量的布政使非要跑去,这也就罢了,于谦这个新任巡按御史凑什么热闹?这要是给人一锅端了,他就算侥幸留下命来,以后可怎么办?
第七百五十七章
定约,顾忌
  其一,准各峒每月十五于琼山澄迈两县码头买卖。
  其二,设立寨学,延师教导。使优者贡于县学州学府学,再优者贡国子监。
  其三,再造官册登记各村峒黎人数量与田亩数,以此作为赋役凭证。
  其四,赋以官定赋税每亩三斗三升五勺为限,役除土舍黎兵之外,每年农闲时,各峒轮流出人,官府出钱,于各州县间开通十字道路。
  四条看似简简单单的约定,实质上却已经是王家父子从中百般牵线搭桥,这才得到了三十六峒那位大首领的首肯。自然,他们肯服赋役最大的理由,却是因为所有的峒首都心动于每年收成增加一半乃至于一倍的前景和来自岭南源源不断的财货交易。
  于是,在三十六峒成功定约之后,张越直接打发了琼州知府卢海山回去,自己却和于谦留了下来。连日以来,两人轮流见了好些从中部南部赶过来的黎族峒首,亲口许诺安抚;另一头,刘达则是手把手对那些挑选出来的农人讲授二季稻和三季稻的要旨和诀窍。
  临走的那天,三十六峒的世袭大首领王正不但选出了十几个最健壮的小伙子抬竹轿,派了三十名精锐黎兵护卫,更是亲自带着一应峒首送了几十里。若不是和张越同行的王志死活把这些叔伯长辈都劝住了,这浩浩荡荡一行人恐怕得一直送过建江去。
  相比来时风餐露宿的艰苦,此次护送的人既然都是山里长大的黎人,走崎岖山道自是如履平地,竹轿抬得稳稳当当,饮食也伺候得周到。耳边伴着竹轿受力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和四周的风声鸟声,张越不禁眯起了眼睛,望着头顶大片大片绿色中偶尔露出的小片蓝天出神。
  如今已经是腊月,在北国应该是冰雪纷飞的寒冬,这儿却仍旧是艳阳高照,只是山间毕竟丛林密布,吹起微风时还有几分凉意。四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偶尔有几只野兔或是山鸡跑过飞过,便引来了黎兵的吆喝,终究没有一只能逃过那弓箭和绳套。
  等到傍晚停下扎营之后,篝火上很快就烤上了这些新鲜的野味,而张越的护卫牛敢随身携带了不少香料调料,这一一洒在上头,空气中很快弥漫着让人食指大动的扑鼻香味。见王志恭恭敬敬地用锡盘子递来了半只野兔,张越就老实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一口咬下去果然是肥嫩多汁,异常甜美。见于谦端着一只锡盘走了过来,王志便蹑手蹑脚退开了去。
  “张大人,这些天在黎寨,我听到了不少说辞,回去之后,我想上奏废除抚黎知府一职。”虽说眼前是半只喷香焦黄的山鸡,于谦却是看都不看,突然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见张越放下了手中的食物瞧着自己,他就正色道,“抚黎知府虽说专管土官,瞧着似乎和府州县官员并不重叠,但却因为独揽抚黎大权,常常不遵朝廷法度。三十六峒已经首肯出纳赋役,但也提到抚黎知府每年向其索要孝敬,索要黎人为奴仆……”
  因此前在别人的山寨里头,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看着,之前这一路都是山间密林小路,两人的竹轿只能一前一后,旁边又都是黎兵,张越自然知道于谦这一肚子话恐怕不知道憋了多久了。然而,这会儿他着实饿得慌,因此便举手打断了仿佛打算滔滔不绝的于谦。
  “廷益兄,这些事情不急。你想没想过,就算黎人耕种二季稻三季稻获利,若是他们反悔之后不愿意缴纳赋税呢?还有,从之前知府卢海山的表现来看,大约他还是第一次到三十六峒,而那位抚黎毛知府则是常常和这些人打交道。若是一下子裁撤抚黎官员,那么,本地的流官怎么懂得如何安抚黎人?操之过急只会让事情不可收拾,在琼州府遍行里甲法不是那么容易的。豪酋们世代统治这里,又怎愿意让自己的子民服从里甲法管束?”
  于谦见张越笑了笑就又低头大快朵颐了起来,不禁愣在了那儿——他刚才根本没有提到里甲法,张越怎么会犹如未卜先知似的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看见一群黎兵围着火堆好奇地往这边瞧,王志又走上前送来了黎寨自酿的美酒,张越一概含笑收下吃喝自如,他也就把那些思量暂时丢开了,索性一门心思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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