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29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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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贪得无厌,斩草除根
  天下财赋,十之八九出于东南,因此南京官的所谓轻省,不过是相对于北京官而言。除了六部都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之外,这里也同样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自永乐十五年朱棣北巡,袁方又率众前往北京之后,南京锦衣卫就渐渐自成体系。到迁都诏书颁布,这里更是成了一个单独的衙门,指挥使在品阶上亦是三品,只由于远离京师,宠信上就远远不及了。
  如今的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自永乐十八年获封此职,已经当了三年的指挥使。只是,享用着正三品的品衔,他却总觉得不满意。若是当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头蛇也就罢了,偏生金陵仍有众多权贵,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没有皇帝可以倚仗,简直名不副实。再加上没法觐见天颜,更不用说什么宠信,于是位于府东街应天府尹以北的锦衣卫衙门竟是常常门可罗雀。
  这天乃是正月初三,官员百姓都还在拜客迎宾,锦衣卫衙门冷冷清清,相隔一条街的应天府衙却是来客不绝。就住在后衙的刘俊背着手出了衙门,没好气地望着那儿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忍不住冲地上啐了一口,这才恨恨地回了屋子。就着椅子一坐,他随手拿起旁边的茶盏,一入手却觉得冰凉刺骨,顿时更恼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连个茶都不会温么?老子养你们这些吃闲饭的家伙有什么用!”
  他怒喝了一声之后,当即有小厮诚惶诚恐地疾步上前,拿了茶盏下去泼了残茶重续,好一阵子才重新端了上来。没好气地呷了一口,觉得那茶怎么尝怎么不是滋味,他正要发火,却只见有人打起门口的帘子进来,他这才勉强止住了,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了那小厮。
  “怎么样?”
  走上前来的年轻人身穿青绿色袢袄,头戴黑巾幞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竟是一幅宛若女子的标致相貌。他到了刘俊身边站定,随即就躬下了身子:“大人,我已经打听到了,京城锦衣卫那儿如今已经是上上下下换了一批人,恐怕那阵风很快就要吹到咱们这儿来。我把大人那笔钱几乎都花光了,这才打听到了大概的人员安排……”
  “罗嗦那么多干什么,我要的是准信,准信!”
  吃这么一吼,那年轻人顿时缩了缩脑袋,声音顿时更低了:“那边递过来的消息是,大人留任,但锦衣卫指挥同知张祯擢南京锦衣卫指挥使,指挥佥事徐斌擢南京锦衣卫指挥同知,但这两人从北至南,没那么快赶过来。听说,先头都督佥事徐膺绪的次子徐景璜如今也到年纪了,可能那位公子这几天就会进锦衣卫。他人在南京,估计马上就会来就职……”
  话未说完,就只听砰的一声,却是刘俊气急之下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扶手上。他劈手还要砸茶盅,可看见那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总算是按捺了下来,嘴里却骂骂咧咧。
  “老子辛辛苦苦在南京守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眼看这个指挥使就得给撸了!袁方虽说退下来了,可好歹还有个好下场,如今也有二品,可老子还不知道是什么结局!他娘的,这都是什么贼世道贼老天,我都窝在南京六年了,逢年过节没人想得起,现在还要靠边站!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往锦衣卫里头塞,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大光其火在屋子里转了大半圈,他方才定下神来,走到居中的太师椅旁边没好气地踢了那个年轻人一脚,因喝道:“别没事就往地上缩,你眼下是锦衣卫总旗,不是没名没分的!既然都打听到了消息,接下来也得谋一下后路。你是我从赌场里头捞出来的,我好过你也好过,我要是没下场,你也没下场!对了,那个王全彬的嘴可曾撬开了?你可有把握?”
  那年轻人名唤唐千,人如其名,最擅长的也恰是出千。那回在地下赌场里头被抓,要不是刘俊偶尔“大发慈悲”,他身上也不知道会多上几个窟窿。如今捞着了锦衣卫差事,他自然是不想再过从前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此时听刘俊发问,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人,小的自然有把握!大人您想想,王勋亮主持了足足十年的两淮盐政,只要他手头稍微漏一丁点下来,这得是多少钱?尽管我朝盐政和从前不同,这开仓钞的边将才是最要紧的一环,可他这里要是卡了,盐商照样没办法。再加上王家乃是两淮大户,天知道这么多年聚敛了多少钱财?话说回来,王全斌被咱们抓回来罪名确凿。他自己开的书坊里头刻的书确实有些是有干碍的,只要咱们再加上几本要命的,他老子能不出钱消灾?”
  刘俊把唐千留在身边,最大目的就是借重这人的聪明机敏,其他的才是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细细琢磨着这番话,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却仍有些不安。他在锦衣卫多年,当然知道王勋亮是什么家世背景。王家原本就是淮扬大户,不好轻易撼动,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英国公。如今那位主儿贵为太师,又掌管中军都督府,一个手指头摁下来,他肯定得化成齑粉。可要是不干,他以后退下来难道去过穷日子?
  “大人,您大可不必去担心英国公。那一位是什么人物?武臣第一人,朝中元老!要是他真的看重王勋亮,天下有的是好缺肥缺,把人一直撂在两淮干什么,难道他还缺钱?不是属下狂妄,王勋亮不过是打着英国公旗号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和那边决没有多亲近的关系。再说了,您手握罪证,就是英国公,难道还为了一个远房亲戚和您翻脸?”
  捏着拳头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狂躁胜了理智,刘俊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前些天还让唐千悄悄溜达去看了看袁方,只见那位赫然是住着普普通通的宅子,使唤着不到十个下人,日子过得比乡下土财主还不如。那还是恩赏了二品都督佥事,他可绝对没有这样的好运。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试一试……再说了,山东那位主儿也使人来拉拢过他!
  既然权在手,就得把令行。那些个勋臣贵戚他一直不敢动,这一回却得动一动。拿住这些人的把柄让他们给那位主儿卖命,到时候他就是一等一的功臣!就算是英国公张辅,只要分量够,也不是不能胁迫的。
  自以为巧舌如簧说动了刘俊,唐千总算是舒了一口气,接着却以安排事情的借口,偷偷溜了出来。锦衣卫衙门不比应天府衙的雄浑规制,里外也就是三个院子二十多间房,进进出出的人身上仿佛都带着那么一种阴森气息。由于这里并未设北镇抚司,原也就没有诏狱,但既然有锦衣卫这三个字的金字招牌,自然是无人过问抓人关人的事。
  绕过前头的大照壁,又出了东边的门,唐千顺着一条阴暗狭窄的小道走了一阵子,迎面进了一扇小门,就只见有好几个彪形大汉守着。他冲他们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移开了地面上的几垛干柴,露出了一个向下的洞口。他想也不想就猫腰钻了下去,等到从阶梯下来踏着了实地,他才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里是南京锦衣卫的地牢,如今统共关了好几个人,却只有一个最为重要。一路走到最里间,凭借火炬的光芒,他一眼就看到了栅栏后头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影。想起昔日遇到时此人的骄横,他不禁冷笑了一声,随即就慢悠悠地踱了上前,随口叫了一声王公子。
  尽管不曾用刑,也没遭到什么真正的恶待,但是王全彬在这儿一关就是将近十天,扯开了喉咙叫嚷也没人理会,送一日三餐的好似哑巴,这些日子下来,他几乎完全崩溃了。听到有人叫王公子,他本能地一个哆嗦,随即就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王公子,这儿是锦衣卫,如今你可该明白了?”唐千背着手又靠近了一些,继而就半蹲下了身子,恶狠狠地说,“别在这儿摆你大少爷的架子!你要是不老实一些,锦衣卫的诸般刑罚可以让你全部尝一个遍,到了那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由不得你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对面那位公子哥抖得犹如筛糠似的,心里自是异常满意,脸上却仍是维持着那种狞恶之色。又恐吓了一阵,他这才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又取出了一盒印泥,随即冷冷地说:“要想少吃苦头,就在这上头按个手印!”
  平生第一次落得这样的境地,王全彬哪里还敢有半点违逆,慌忙挪了上来,看也来不及看就用巴掌蘸了蘸印泥,在人家要他按的地方按了个指印。果然,那人收好东西之后就再也没难为他,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离开了。看着那仅有的一丝天光消失不见,他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去,再一次在心里狠狠埋怨着迟迟不来救他的父亲。
  拿到了想拿的东西,唐千自是心满意足,笃悠悠地离开了南京锦衣卫衙门。尽管只是个不入流的总旗,但这身锦衣卫的虎皮穿在身上,却是见官大一级,除了那些真正的官家人,寻常百姓看到他都是慌忙躲避,那种横着走路的感觉让他心醉不已。想到之前那位人物给他的承诺,他越发觉得心中高兴,竟是哼起了小调。
  “待到了那日月换新天,管教他死得干干净净!”
  如今刘俊尽可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但等到日后,他才是真正的赢家!到了那一天,从前受的那些屈辱,他非得一桩桩一件件都讨回来!
  由于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此刻只想着怎样交差,因此唐千少不得揣着东西回了家,等着人家上门来找他。由于他之前娶不起媳妇,如今发达了也不想找个黄脸婆拘管,前几天索性花钱赎了个相好粉头在身边伺候。这天下午,心中高兴的他多灌了几杯黄汤,没多久就完全醉了。朦朦胧胧间,他隐约觉得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身上摩挲,舒服地连声哼哼。
  那粉头自小在青楼长大,学的就是这等从客人身上榨好处的本事,找到了那张纸之后,她忍不住扫了两眼。这上头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那个鲜红的手印却是认得的,当即便断定这多半就是人家需要的东西。于是,她在房中点好了安神香,揣上这张纸便慌慌张张出了门。
  傍晚,张越特地绕道去了大德绸缎庄。吩咐明日把几样新鲜绸缎送到几处府第,他便上了车。在车厢中取出那张纸一目十行看了一遍,他忍不住嘴角一挑,心里思量了开来。
  朱高炽登基不过几个月,从人事升降到其他措置,一样样让人应接不暇。就在日前,驸马都尉南京守备西宁侯宋琥因为被吕震等人弹劾不恭而被削爵;再前头,已经死了的永平公主被朱高炽翻了旧帐,废为庶人;若还往前头看,当初因为居丧不尽哀而被一个个治罪的人,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多数都是都察院的手笔。
  刘观这个家伙,原以为朱高炽登基之后免不了收拾他,想不到这墙头草倒得这么快!
  重新低头审视了这张纸,张越忍不住用指甲在上头掐出了几个极其要紧的地方,深幸自己事先去联络了袁方,这才成功用调包计把东西弄了出来——单单这份东西,要在短时间内把笔迹手印纸张等等模仿得像那么一回事,还只有行家做得到。要不是如此,凭着这轻飘飘的东西,不但王勋亮头上那倾国倾城的乌纱帽不保,而且连大好头颅也未必稳当!
  私通汉王,心怀怨望,刻大逆书……这简直是把人往死里整!
  想着南京锦衣卫指挥使刘俊盯得他紧,自己不好有什么太大的动作,张越不禁觉得有些为难。全盘交给袁方固然使得,但那边压力太大并非他所愿。而且,事到如今,他得让这事情的声势大起来,所以一定得拖上更多人下水。南京的勋臣贵戚这么多,要是这个刘俊贪得无厌野心勃勃,恐怕不单单会只拿一个王全彬做文章。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闹大了,到时候若是能把刘观惊动了同太子朱瞻基一同下来,那才是斩草除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只一个等字
  南京应天府学在贡院街正中,隔壁就是南直隶贡院。应天府学教授不过从九品,因举荐得了这个位子,却是并无功名,但学问文章倒很是扎实。这天他率着训导和其他学官在门口迎了张越这个应天府丞入内,陪着四下里转了一圈,又呈上了月考的厚厚评卷。
  张越随便翻了几张纸,见字迹无不是方正有力的沈体,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再看那些文章多半是经义透彻却空无一物,他自是没多大劲头。尽管有心说两句,但见这些教授训导个个都是五十开外鬓发斑白的年纪,他自忖初来乍到,也就把满腹的话压了下去,只欣然点头道:“江南文华重地,每逢会试,金榜题名者不知凡几,还请诸位今后教导出更多才俊来。”
  他不过是随口说上一句客套话,但下头的众人却俱是欣欣然。在他们看来,应天府学既然曾经是天子脚下,自然在南直隶乃是头一份的。于是,一个老训导就捋着胡须笑道:“张大人放心,这府学的生员每月一小考一年一大考,但凡不用心的都早早开革了出去。俗话说头悬梁锥刺股,只要人人发奋苦读,等到后年乡试时,必然能有上佳表现!”
  此话一出,顿时人人附和,张越也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如今乃是官府儒学最盛的时期,民间书院在江南一带虽零零落落有一些,声势却远远不及这些官学。他掌管应天府学,倒是可以把自家族学那些学生拉到这里两相印证,但这种动静却实在是太大了,因此他先让陈夫子去带他们拜访那些江南的民间书院,顺带交流交流。倘若日后有机会,让天下儒学学子都能够多多往来走动,这倒是一件大好事。
  由于张越年轻,听过他名声的那几个教授训导原本还担心他锐意十足指手画脚,如今见他听得多说得少,摆足了一幅谦逊态度,他们自是松了一口气。于是,当张越提到想让李国修和芮一祥两人在这里旁听一个月时,众人都是满口答应。
  眼看已经是快晌午了,张越被几个老夫子盛情挽留,不得已留在这里用了午饭。等到离开应天府学时,他忖度衙门那边没什么要紧事,再加上心里还有些想不透彻的地方,便索性带着几个随从在街上转转。
  如今虽说过了正月头几天,但不久又是元宵节,因此大街上还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之中,偶尔还有小孩子在放鞭炮。看到那些孩子拍手叫嚷笑得极其开心,张越忍不住想到了自个留在京城的女儿,心中不禁思念得紧。由于此次出京就是接近腊月,路上来回麻烦,再加上父亲张倬早吩咐过,他就没有再费神让人送节礼回去。只在前两天让人捎带了一些礼物给英国公张辅,其中便夹杂着朱瞻基要的东西,同时还有关于下番官军的措置。
  “张老弟!”
  听到这声音,张越就停下了马,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一个健硕汉子引马而立,赫然是朱瞻基提过的那位府军前卫魏指挥使,他连忙策马靠近前去。别人叫得亲热,他便含笑点头道:“魏兄回来了?我前些天上门拜访,听说你出城练兵去了,于是只给嫂夫人送了节礼。”
  魏知奇如今是南京府军前卫指挥使,听着仿佛是平调,却和从前在北京时的待遇大相径庭。同是有府军前卫四个字,那会儿他是皇太孙亲信,不论赏赐还是禄米等等都是头一份,上门巴结的人不知凡几;如今他家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大过节的被撵出去练兵,这苦楚可想而知。此时听张越这么说,他连忙打蛇随棍上。
  “我都听家里人说了,难为这会儿你还记着我。”一面说一面指了指前头说,“既然你之前扑了个空,眼下还早,索性到前头我家里坐坐如何?”
  横竖眼下无事,张越自不会有异议。等进了魏家那座狭窄的小宅院,到了正厅坐下,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魏兄不必因为到了南京便觉得前途蹉跎,我前时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意思,实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瞧你一瞧。虽说这南京不比京城,魏兄还请放宽心,只一个等字,太子殿下不会忘了你。”
  原本把张越请来,魏知奇只是想探听消息,顺便诉诉苦衷,谁知道会听到这样一句出人意料的话。想到那位尊贵的皇太子还记着自个儿,一时间,他这些天被人忽视的鸟气仿佛一下子出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难以名状的兴头。
  “张老弟,多谢你告诉我这么一句要紧的话!嘿,虽说南京府军前卫足足有四个指挥使,但我也不是吃素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筹谋,尽管找我去办!”
  扬州乃两淮重镇,富庶繁华自不在话下。相比苏松以田赋甲天下,如今的扬州却是因一个盐字在整个江南赫赫有名。天下都转运盐使司共有六处,淮盐素来为诸盐之冠,南直隶、江西湖广以及河南大部,行的都是淮盐。纵使是用长芦盐的京师,也有不少北迁的权贵用惯了淮盐,不惜重金去买。因此,但凡地道的扬州本地人,或许会不知道知府衙门在何方何地,却绝不会不知道两淮盐运司的衙署。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衙署位于运司街,顾名思义,这大街的名字就是因衙署而来。相比大多数坐北朝南的衙门,衙署门厅却是坐西向东,悬山顶上铺着筒瓦,面阔三间,进深五檩,脊高两丈有余。大门前有石狮一对,两旁则是贴着各式榜文的八字墙。由于如今盛传开中盐有变,不少商人都挤在衙门外头等批文,这议论声不绝于耳。
  相比正门的喧哗聒噪,衙门后头的火花巷就显得安静多了。毕竟,后衙乃是家眷们住的地方,因此虽有不少摊贩在这儿卖些针头线脑或是小吃之类的东西,却都不敢过分高声。只是,进进出出的除了丫头媳妇和婆子之类的下人,偶尔也有看似不起眼的马车。熟悉内情的人们都知道,这些车上下来的人大多比堵着前门的商人要紧多了。
  然而,这些天后门口进出的马车却渐渐少了,那些小贩虽说不可能联想到新君登基的那一条条政令,但都敏锐得察觉到府中的动静有些不对,于是一闲下来就暗自闲磕牙,偶尔还对出来买东西的下人们问上几句,也好作为回去向人炫耀说事的本钱。此时此刻,一个卖五彩绣线的货郎一面向一个中年妈妈殷勤兜售,一面拐弯抹角地探问,到最后终于急了。
  “李妈妈,就看在我常来常往的份上,您好歹透露一些!谁都知道您这家里的人是最大方的,万一大人真的要迁调其他地方,我也得早点想着挪地方不是么?”
  那李妈妈却是只板着脸,半晌才说道:“就是有那天,也是我们预备着,和你这个小猴儿有什么相干?好好做你的生意,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小心惹祸上身!”
  就在她选好了几色丝线,正在数铜子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巷口那一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她闻声看了过去,见是一骑人风驰电掣地奔了过来,在后门口处利落地跳下,不禁皱了皱眉。待到那人侧过头来,她恰好看清了那人的脸,一惊之下随手抓了一把铜钱与那货郎,也顾不上多了还是少了,揣上那丝线就急急忙忙走上前去。
  “彭师傅!”
  彭十三正打算找个人带信进去,听到这声音就转过身子,上下一打量,他就隐约认出这仿佛是王勋亮正室罗氏的身边人,当即点了点头:“还请嫂子进去报个信,我有急事。”
  “太太打徐州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念叨,总算是有了消息,看到您指不定多高兴呢。”李妈妈笑容可掬地微微屈膝行礼,随即就抬手把人往里头让,口中又说道,“您又不是外人,哪里还要什么通报,既是我正巧撞上,自然是直接带您去见太太。”
  她一面说一面吩咐门里的一个婆子出来照管那马,又使人往里头去知会一声,然后就把彭十三带到了里头,一路少不得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天外头的情形,语气却是忧心忡忡。听着这话,彭十三想起出京前张辅的吩咐和南京那一头的情形,忍不住摇了摇头。
  自家老爷都已经是那样的高位了,却反而成了一块最鲜明的靶子,连出手都是难能。
  因王勋亮在都转运使任上一干就是十年,因此这盐运使司后衙几乎就成了他的家,几经修建之后,赫然是典型江南官宅的模样。虽因朝廷制度不能小桥流水,但内中花园游廊穿堂等等一应俱全。彭十三先头来过一两次,但毕竟是多年前,此时走在其中,隐约只觉得仿佛加了几处屋子。等进了一处月亮门,却有一个面相精干的中年人迎了上来。
  “林管家?”
  “李妈妈,劳动你带路一趟。老爷听说彭师傅来了,专程让我在这等,说是直接请到书房说话。你给太太捎一句话,请她稍安勿躁。”
  既然都这么吩咐了,李妈妈也不好再说什么,对彭十三打了个招呼,又福了一福,随即匆匆离开了去。彭十三倒无所谓去见哪个,只那林管家和李妈妈完全是两个性子,一路上闷葫芦似的埋头带路,等到了书房门口,他轻轻推开了门,随即就侍立在了一旁。
  扬州虽富庶,却是最讲究风雅,因此王勋亮尽管不是什么学富五车的文坛俊杰,书房却是极其考究。对着正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紫竹杆白绫装裱的《东坡怀赤壁》古画,角落的高几上摆着一只钧窑彩绘美人花瓶,旁边则是四扇大理石屏风,上头雕着些飞禽走兽的祥瑞图案。彭十三素来不耐烦这些,只扫了一眼就绕了过去,就看见王勋亮已经是站在了那儿。
  王勋亮年近五十,由于在这两淮富庶之地一干就是十年,上升无望日子无忧,因此身子发福,脸颊亦是圆滚滚的,那眼睛仿佛也一直陪笑一般,看上去没什么威严。因他是王夫人的堂兄,这关系说不上多少亲近,但毕竟是正经亲戚,彭十三便上前行礼,称了声舅老爷。
  他这腰刚刚弯下去,王勋亮就连忙上前搀了。他往日固然是长袖善舞极其善于说话的人,这时候却顾不上那些场面客套。把彭十三请了坐下,他便咬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老彭,之前内子见杜宜人时,听说小张大人病了,不知道如今可好了些?说一句实话,我知道我家那孽畜是混帐,可我只有这一个儿子,英国公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我只能指望他了。”
  “回禀舅老爷,少爷说了,此事他会竭力周全,还请您多多放心。”彭十三一面说一面从靴子里抽出一张纸片,信手递了过去,“还请舅老爷看看这个。”
  尽管得了保证,但王勋亮哪里能真正放心,仍是患得患失。伸手接了东西,他匆匆扫了一眼,面色顿时变得煞白,就连一颗心也是不争气地噗嗵噗嗵跳得飞快。死死抓着扶手深深吸了几口大气,他这才定下神来,却是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
  “欺人太甚!”
  骂过之后,他明白仅凭自己决计是难以翻转此事,再一想张越竟能神通广大弄到这种东西,心头又有些骇然。只他如今唯一的儿子身陷囹圄,朝中又有盐政归改的风声,他已经是穷蹙无法,因而只能把那些顾虑都丢在了一边。毕竟,什么都没有儿子重要。
  他的品级只比张越高一级,再加上有事相求,因此在彭十三面前也不好托大称张越一声贤侄,于是便含含糊糊地问道:“小张大人既然让你送来此物,可还有其他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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