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2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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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八乃是天子法驾卤簿入京的日子,因此一大早,大街小巷上就挤满了人。即便这一天恰好刮大风,但家家户户的人都早早得到了官府的命令,这时候少不得朝城门的方向翘首盼望。无数官兵全力弹压主持秩序,人群中仍然有嗡嗡嗡的议论声。
  尽管就生活在天子脚下,但大多数人距离重重禁宫之内的天子却有十万八千里,就是踮起脚使劲往里头瞧也瞧不出宫门里头的动静,更何况还有禁止窥视宫闱的律条在前头挡着。那些永乐十五年瞧过皇帝法驾入京师的人们更是窃窃私语,谈起当初那浩浩荡荡的卤簿,不少人的脸上都是泛着一阵阵兴奋的潮红。
  “法驾进城了!”
  一骑人从道路尽头飞奔而来,口中高喝着一句简简单单的话,一时间,刚刚还有些喧哗的街道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在负责净街的禁军指挥下,一拨又一拨的人跪倒在了地上,从高处看去,就仿佛一道无形的刀子削平了无数迎风摇曳的稻草一般,黑压压的人群一下子矮了大半截。只是,虽说是俯伏跪迎,却有几个胆大的人悄悄把头抬起那么一丝来。
  白泽旗一对、门旗四对、黄旗四十面、金龙旗十二面、日月旗二面,除此之外还有风云雷雨旗、木火金水土星旗、列宿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红纛皂纛……数百面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旗帜迎风招展,所有举旗之人皆是遴选的一等一壮汉,个个都是一般高低,看上去声势异常雄伟。旗帜过后是铜号角琵琶箜篌大鼓之类的乐器,再接着则是各色幡憧和兵器。当数十名内侍手捧沉甸甸的各色金质物件过去时,那些偷瞧的目光则是更多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各式各样的罗扇和伞盖,其中有认得的人便悄悄对同伴解释了起来。什么红罗绣花扇、红罗单龙扇、红罗绣雉方扇、红罗素扇、双龙寿扇、红罗直柄华盖绣伞……每一样都向人昭显着天子富有四海的天威赫赫,于是尾随法驾的四夷来使俱是油然而生畏惧之心。就是四周迎驾的百姓,也有不少人把额头贴近了冰冷的地面。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法驾通过的时候,几个精心挑选的老者便尽全力扯开嗓子吆喝了一声,于是,四周响起了无数应和,山呼海啸一般的恭贺声犹如飓风一般汇集了起来,飘荡在整个京师的上空,旋即重重地压向了从御道上通过的那一行人。随驾北征的将校无一例外挺直了腰,就连之前往清河迎驾,此时汇集在一块入城的文武百官亦是抖擞了精神。
  先头亲征时张越并不在京师,无缘得见前头那一系列繁复的礼仪,这一次却从头到尾完整经历了一遍。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以凯乐献俘陈于太庙太社之外,皇帝御午门以露布昭告天下,百官朝服听诏,朝奉天门上平胡表……起初他还能强打精神,但渐渐地就有些吃不消了,不过是犹如木偶一般跟着别人动作。奈何一应礼仪全都冗长得很,远远望去,他觉着那位年迈的皇帝动作也显得僵硬不耐,更不用说他附近几个勉强硬撑着的白发老臣。
  然而,当这一天的事务结束之后,张越却没有得到回家的许可,不得不苦命地在兵部衙门通宵整理北征军册。尽管此次乃是以多打少,但三十万大军中,死伤仍有四五千,其中死者有半数都是路上染疾或是冻死的。在军册上勾掉那一个个名字的时候,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之前上书所言之事,竟是睡意全无。
  由于天子亲征归来,次日重阳节一大清早的朝会就取消了,取而代之的则是赐宴年过六十的文武官员,张越这年纪自然是只有在衙门干活的份。然而,午休完毕,他正准备打起精神办公的时候,司房大门却被人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元节,出事了!”万世节直接用脚后跟磕上了背后的房门,随即气急败坏地说,“前去领赐宴的赵尚书刚刚回衙门,那脸上死白死白的。随行的人透露说,大宴之后皇上连着下了好几道旨意,左春坊杨大学士、鸿胪寺丞刘顺、刑部左侍郎杨勉,还有礼部吕尚书,吏部蹇尚书,全都下了锦衣卫狱!”
  此话一出,张越顿时丢下了手中的笔,霍地站了起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他分明记得,自己在朱棣面前呈报京师井井有条之后,皇帝虽说质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大怒,怎么如今一回来又大动干戈?这一动就是一位阁臣两位尚书,和之前那次如出一辙,这样下去,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个办事的?当初洪武末年官员上朝时往往和家人诀别,难道眼下还要如此?
  “罪名是什么?”
  别的人万世节压根不在乎,但杨士奇对他有提携指点之恩,只差没有师生名分而已。此时此刻,万世节捏紧了拳头,旋即低声说道:“杨阁老是辅导太子有阙,刘顺是奏事失辞,杨勉是因为他那个弟弟的牵累,至于吕尚书和蹇尚书我就不知道了。”
  万世节不知道的这两个人,张越却偏偏心里有数。不就是因为太子宽宥了吕震的女婿,那时候蹇义在旁边却没有阻止么?他果然还是把皇帝这种生物想得简单了些,疑忌对于其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怎么会错误认为朱棣先头那种表情就是消了气?他紧紧捏了捏拳头,心中却忍不住想起了过年前刚从大牢里出来的岳父。
  “对了,赵尚书还提到,皇上复召杜大人直文渊阁。”
  “果然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可是重阳节,东里先生也已经年过六十了!”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又长长将其吐了出来,这才对万世节说,“先不要往坏处想,如今天已经冷了,诏狱之中免不了缺衣少食,我设法打点一下,先送些东西进去。”
  见万世节点了点头,又说出去打听消息,张越便缓缓坐了下来。此时此刻,最初的惊愕已经过去,他不禁琢磨皇帝是一时发泄怒火还是其他。思来想去,他觉着杨士奇实在是无辜得很,不禁暗想如今只要在东宫兼任官职,那就和炮灰无疑,只要出岔子必定顶缸。
  说起来,杨士奇和杜桢一样,也已经是“二进宫”了……
  由于这么一系列突如其来的消息,张越这天下午的办事效率自然是大大降低。而随着泰宁侯陈瑜下狱待罪,神策卫指挥使张輗免职,鞫问神策卫军官数人,无数事务衙门都笼罩在一片惶惶难安的气氛之中。这北征将士尚未赏功,如今就先兴大狱,而且个个都是朝中算得上名号的文武大臣,谁不胆战心惊?
  这一天的雷霆震动之后,便是数日的宁静。由于兵部尚需计北征功勋,武选司忙得脚不沾地,书吏几乎都调去了帮忙,张越这边自然是人手更加捉襟见肘,根本连回家的功夫都没有。终于,赶在礼部赐宴随军将士之前,一应事宜都料理妥当,兵部衙门从尚书赵羾到下头最不起眼的书吏皂隶,所有人都熬得两眼通红,但名列赐宴的却只有张越一个。
  面对那些勤勤恳恳保障后勤却丝毫没得到任何嘉奖的同僚,尽管张越更希望的是回家,却不好流露出丝毫不情愿赴御宴的表情。而到了大宴那一天,礼部排定了座次等级公布出来之后,他更是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也不知道朱棣是怎么想到的主意,总之为了激励从征将士,此次大宴竟是分四等。有功无过者坐前列,受上肴;功过相等而先入关者坐次列,食中肴;功过皆无者坐下列,食下肴;至于那等没有功劳却犯了过错的,则只能旁立一边看着别人吃。一应人等之中,文职大臣坐前列受上食的只有杨荣金幼孜张越。
  兵部录从征功时,张越先头守御兴和的功劳却是额外算了进去,只是杨荣金幼孜却知道,这其中尚有开中盐法和后头的上书之功。对于这种计算方法,他们倒没有什么异议。毕竟,先前议功封赏时所定的乃是权宜之计,实际上张越的功劳还未全赏,再者,这御筵他们俩座次在前原本就够扎眼了,多一个人分担分担也并不坏。而且,这种场合吃的是恩荣面子,吃的就算是上食,其实也别想吃饱。但凡聪明人,来赴宴之前都早就填了肚子。
  威伏千邦,四夷来宾纳表章。显祯祥,承干象,皇基永昌,万载山河壮。
  圣主过尧胜禹汤,立五常三纲。八蛮进贡朝今上,顿首诚惶。朝中宰相、燮理阴阳。五谷收成,万民欢畅。贺吾皇,齐赞扬,万国来降。
  合着这四边静和刮地风的曲调,廷下就有教坊司乐班献上了平定天下之舞。只见那些人头戴青罗包巾,身穿青红绿玉纱罗销金袄,腰束浑金铜带,脚踏皂云头靴,载歌载舞歌颂不绝。张越对于这种乐舞实在是没多大兴致,少不得偷眼瞥了瞥御座上的朱棣,谁知恰好和御座下首朱瞻基看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瞧见那位皇太孙眉眼间满是笑意,他不禁平添狐疑。
  一场形式多于实质的御宴之后,有功将士都得到了数额不等的赐钞。其中,杨荣金幼孜以功列上等,各赏二品金织纻丝衣一袭,钞五千贯,张越则是四品大红纻丝衣一袭,钞三千贯。由于这是当场赐物,因此宴席散了之后,却是一个小宦官跟着他一路捧着东西出去,因此他自然又领教了一回千目所视的滋味,他甚至觉着今天饭没吃饱,看却被人看饱了。
  不过,总算是可以回家了!
  然而,一路来到长安左门,张越还没来得及从众多的马车和仆从中找到自己家的人,就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声音。循声望去,认出是彭十三,他不禁愣了一愣。要知道,今天英国公张辅也在赴宴之列,彭十三怎么会在这里眼巴巴等着自己?
  “少爷,赶紧回家!”由于此时出宫的人众多,彭十三生怕被人挤散了,索性上前一把拽住了张越的手,随即气急败坏说道,“老太太快不行了,英国公已经先走一步赶过去了!”
  闻听此言,张越顿时感到一道炸雷狠狠劈在了脑际。尽管知道祖母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一个个大夫都做出了让人极度失望的诊断,但他总是抱有一丝幻想,以为会有奇迹发生。犹如木头似的呆站了片刻,他终于反应过来,眼看有人牵马上前,他也没看清楚那是谁,抢过缰绳便翻身上了马背,犹如风驰电掣一般驰了出去。
  刹那间,什么赏赐,什么未来,全都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
  强撑着用最后一丝清醒控制着身下坐骑,他只用了一刻钟便急驰到了自家门前,随即一跃下马,飞也似地朝里头冲去。等冲进北院大门的时候,他不禁感到喉咙发干胸口刺痛,就连脚下步子都是一阵阵飘忽。三两步进了堂屋,看见只有两个小丫头,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冲进了东屋。当他撞得帘子飞起的那一刹那,他就看到了那个被王夫人抱着肩头的老人,看到了那双欣喜的眼睛,看到了那一丝忽然绽放的笑容。
  “婶娘,婶娘!”
  张辅只不过比张越早到一步,此时一下子察觉到了顾氏的变化,顿时连叫了两声。王夫人见顾氏含笑缓缓合上了眼睛,原本紧紧握着的那只手渐渐松了开来,不由心中一震。待颤抖着伸手试了试那鼻息,她那眼泪便一下子都涌了出来。
  仅仅这么一小会功夫,张越只来得及赶到榻前。抓起那只低垂下去的手,看着那一丝犹未消失的笑容,他只感到心如刀绞,忍不住将头抵在了顾氏温热的胸前,竟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威严的老太太,慈爱的祖母,体贴的长辈,至亲的家人……顾氏那一张张不同的脸孔从脑海中一晃而过,最后留下的便是那一抹不变的笑容。
第五百七十五章
恩荣齐全,吊客盈门
  自打三大殿遭雷击焚毁之后,宫城内外的用火禁令就比从前严格了许多,工部更是通力从古书之中寻找防火的法子,于是哪怕连皇帝起居的乾清宫,内外太监宫人在掌灯焚香上头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丝毫马虎。而各处更是备好了用机簧发动的水车激桶,只为遭雷击时能第一时间灭火。
  傍晚时分,掌灯宫女在东暖阁中依例小心翼翼地点起了四盏烛台,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四周垂手而立的太监宫人全都是目不斜视,谁也不敢往下头跪着的那个人看上一眼。尽管那个人已经跪了足足半个时辰,但只要皇帝尚未发落,他就仍然是赫赫威权的御马监太监。只是,要保持那个低头俯首的姿势实在是莫大的折磨,年纪一大把却练得好身体的刘永诚已经是满头大汗,支撑地面的双手已经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啪——
  一声响亮的拍案声之后,他已经几乎麻木的神经终于猛地一颤,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终于,上首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你随着朕北征在外,居然还送信给太子和赵王,提醒他们迎驾勿要迟缓,你这个御马监太监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你是掌管御马监侍卫亲军的太监,不是他们两个的奴婢!”
  “回禀皇上,老奴知罪!老奴只是担心……绝不敢有他意。”
  “要不是看在你随朕多年,上一次你还在战场上救过皇太孙……哼!”朱棣恼怒地重重一拍扶手,想起了陆丰送来给自己看的那封信,口气更是毫不留情,“要不是此次陆丰着锦衣卫侦缉蒙古谍探,不合截住了你的人,连同信一同截了,你可会承认?念在你这两封信里头没写别的,都是些劝导提醒的话,朕就饶过你这一遭。回去好好自省,侍卫亲军此次缺少的员数去武库司勾补,这是最最要紧的禁军,一个人也不能少!”
  听到这么一番话,刘永诚知道自己终于熬过了这一关,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维持着那种诚惶诚恐却又感激涕零的模样。连连叩头之后,见朱棣别无他话,他便毕恭毕敬地告退了出去。待到了乾清宫外头,他方才举起袖子擦了擦那一头冷汗。
  想不到这次居然承了陆丰的人情,他仍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派回来的那些心腹一说是传言锦衣卫截到了信,他立时就明白陆丰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此次绝无幸理。可是,刚刚在皇帝面前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原打算鱼死网破的他却是傻了。那字和他的笔迹一般无二,却与他先头那封信的内容大相径庭,而且还多了一封给赵王的,简直是见鬼了。
  “刘公公。”
  听到这声音,刘永诚立刻回过了神,见是一身大红袍的陆丰正似笑非笑地上了台阶,他立刻换上了一幅笑脸。在宫中浸淫了这么多年,此刻他已经是明白对方恐怕是和自己一样打着投靠东宫的主意,大费周章截信,恐怕也是要抓自己的把柄,因此心中并无多少感激。两相打招呼敷衍了几句,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此次多谢陆公公不计前嫌。”
  “皇上这一回雷霆大怒处置了那么多人,若是连刘公公也一并牵连了进去,岂不是更加闹得不可开交?”陆丰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拱了拱手,“咱家要进去向皇上禀报事情,以后得空了再和公公您好好聊聊,也好释了先前的误会。”
  撂下这话,他便带着程九扬长而去。在东暖阁前头等候宣见的时候,他在心里一桩桩一件件把事情排了个号,随即又想起先头大肆整顿东厂和司礼监的情形。他根基浅薄,用的都是和自己一般出身的人,如今想想这兴许是错了。但凡苦出身免不了一心想往上爬,而这宫里最最上头的那些位子都被人坐了,指不定他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却想踩下了他。他一面想一面瞥了一眼程九,见其低眉顺眼地站着,他不禁哂然一笑。
  这小子未必就是干净的,只一时之间找不到代替的人,那便暂且用着好了。话说回来,袁方那家伙倒真是能干,想出的主意亦是管用。刘永诚的原信虽说找不到了,但如今造出了惟妙惟肖的两封假信,便是已经混淆视听,就算真信再撂出来,皇帝也未必相信。毕竟,那两位亲王的名声早就坏了。如今看来,换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未必能比起做得更好,之前他太冒进了,以后还是笼络为上。
  须臾,一个小宦官便从里头出来,道是皇上宣见,陆丰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进去。穿过头里一间屋子到了里间,便是朱棣日常处理事务的书房。后头靠墙处足有八九尺高的立地大书架,上头摆满了各色书籍,墙上则是挂着“敬天礼地”的横幅。在居中的黄花梨大案前头下拜行礼的时候,他迅速瞥了一眼后头的朱棣,见其正闭目养神地坐着由宫女揉捏肩头,他哪里还不明白皇帝心情尚可,于是迅速想好了该如何奏报。
  果然,他详细地禀报了锦衣卫诏狱中的那些犯官,但朱棣压根没问,只是一味嗯一声就算是过去了。于是,等到说完这些,他只犹豫了片刻,便低声说道:“臣刚刚进宫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阳武伯府向礼部报了丧,阳武伯太夫人殁了。”
  “阳武伯太夫人……是张辅的婶娘,张越的祖母?”
  朱棣原本正放松地享受着那宫女的伺候,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顿时睁开了眼睛。他记得张玉的夫人去世得早,张辅小时候在婶母顾氏身边生活过多年,后来也曾经因为这缘故,多次在自己的面前为她请过诰封。按照礼制,无论张辅还是张越都当服齐衰一年,这当口,他之前的打算可要延后?想着想着,他不禁蹙起了眉头。
  陆丰等了半晌没等到皇帝说话,便出声提醒道:“皇上,如今阳武伯出镇在外,张越的父亲也还在南京,后者丁忧也就罢了,前者是万万脱不开身的。那位太夫人于英国公有抚养之恩,如今既然殁了,太常寺这赙赠之物取自上裁,为安丧家之心,恐怕皇上还得尽早定下。另外,听说阳武伯太夫人之前已经和武安侯家定下了长房长孙的婚事,大约不日就有遗表上奏,恐怕是要请丧期完婚的。”
  仔细思量了一阵,朱棣便沉声说道:“张家门风卓著,她功不可没。若她真有遗奏,这借吉完婚朕自然允准。至于赙赠,按例优给,米两百石,麻布两百匹。此外赐祭十五坛,葬时给明器九十事,这些都是少不得的。”
  尽管陆丰料到皇帝会加恩,但也却没想到这赙赠竟是勘比之前那些追赠国公的侯爵,赐祭固然还是按照伯爵的例,给明器却是异常优厚。对于张赳的婚事,他倒是没在意,正盘算着自己是否该想个办法也去吊祭一遭,就听到皇帝的另一句话。
  “除了太常寺派官吊祭之外,三天后你再走一趟张家吊祭,告诉张越,朕给他一个月的假,让他好生料理祖母的丧事。”
  自从洪武年间下了定例,除却本身父母需丁忧守制之外之外,百官期丧皆不许奔丧,给假也得看上官心情,因此原就惊诧的陆丰顿时更吓了一跳,忍不住抬起头偷瞥了一眼天子。见朱棣并无收回的意思,他心中一凛,慌忙恭恭敬敬地答应了,随即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待到了外头,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都道张玉张辅父子圣眷深重,如今皇帝爱屋及乌,竟是连一个老死之人都如此加恩,也不知道要羡慕死多少人。不过上次张越在鸡鸣驿遇刺那件事,他在皇帝面前设法糊弄过去了,在东宫面前说了实话,对张越该怎么着?
  尽管早料到这一天,张家上下样样东西都早已齐备,但当噩耗真正降临的时候,全家上下仍然是一下子没了方寸。冯氏前几天原本就有些风寒咳嗽,婆婆一倒她更是懵了;东方氏在屋子里吃斋念佛一年,人消瘦了一大圈,此时还有些浑浑噩噩的;孙氏在南京,杜绾还身怀六甲,其他孙媳妇更是没经历过这种事。因此,强忍悲痛的王夫人索性就留了下来,带着哭肿了眼睛的灵犀开始分派办事,又使人往礼部报丧。
  一连三日,从小殓大殓到成服,总算是安置妥当,家中嫡亲晚辈也都换上了素冠素服,张家大宅之内但闻哭声不绝。就是里里外外的下人们,想到那位恩威并济的老太太,言谈间也常常是抹泪不止,顾氏身边服侍的白芳等大小丫头更是几次哭昏了过去。
  而张越也好不到哪里去。前来吊祭的宾客络绎不绝,灵棚中的大伯父张信疲于应付,他和张赳自然陪着熬了整整三天,每每一看那灵位,他就只觉得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他上辈子没有亲人,也就谈不上什么失去亲人的痛苦;而自打来到这里之后,他虽经历过堂叔母邓夫人的婚事,但那毕竟只是半生不熟的亲戚,怎么比得上祖母的辞世?
  强打精神熬了三天,张信也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毕竟在南边那种潮湿陌生的地方呆了五年,如今回来不过数月,母亲便溘然长辞,他心中自然异常难受。自打往礼部报丧之后,家中吊客不绝,但却是武多文少,可却几乎没有他当年交好的那些官员——那些人不是在他长年的贬谪之中和张家断了往来,就是外放他职,更何况因为之前的事情,文官大多惶惶难安,自不会到不相干的人家里吊丧。因此,他也更感到懊丧心伤。
  “杨学士致祭!”
  “杜学士致祭!”
  在前来祭拜的好些公侯伯中,忽然冒出了这么两位前来祭祀的阁臣,灵棚的吊客中顿时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杜桢再次入值文渊阁,无疑代表着皇帝的宠信不衰,那是张家的姻亲,前来吊祭不算太意外,可杨荣怎么会来?正在答谢宾客的张信咬了咬牙,正要出去迎接,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旁边的张越见机得快,连忙出手相扶。
  “大伯父,还是我去迎吧。您也顾惜些身体,要是祖母还在,必定不想看着您熬坏了。”
  张越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脚下步子却也已经有些不利索。下台阶的时候,他只觉得脚底仿佛踩在云端一般,浑然不着力,走了几步方才好了些。到了外头,看见杨荣杜桢联袂而来,他慌忙上前相迎行礼,旋即才看见了两人身后一身麻布服的顾彬。情知顾彬需为顾氏服缌麻三月,他便对其点了点头,自有管家先将人领了进去。
  “焕章之前去通州公干,今天才回来,没想到竟是得到了这个噩耗。”
  因为顾彬出自顾家,杨荣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吊祭一下,结果正好在胡同口遇上杜桢,便索性与其一同进了门。身穿青丝衣的他只是简简单单道了几句节哀之类的劝慰,而杜桢眼见张越两眼赤红面色憔悴,不禁叹了一口气。和张越在开封的那四年,他虽没怎么见过顾氏,但从那些逢年过节的礼物以及种种安排之中,他自是看出了这位老太太爱护孙子的心思。
  “斯人已逝,你只要能时时刻刻记着你那祖母,她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杨荣和杜桢直文渊阁,这一趟不过是抽空来吊祭,自然不能停留太久,拜祭了之后就匆匆离去。而张越知道顾彬不过是在都察院行走的试御史,不想因此耽误了对方的事情,很快就把人送走了。这之后仍然是吊客不绝,中间甚至还有他几个戊戌科的同年。等到了中午的时候,奉旨前来赙赠奠祭的太常寺少卿姚保善也到了。
  开中门往迎,一番迎拜礼节之后,这赙赠的制书方才颁下。两百石米两百匹麻布对于寻常官员家乃是一笔不少的助丧费用,对张家而言重要的却不是钱财,而是皇帝的器重和信任。姚保善走后,三日中间没离过这家里一步的张辅伏在灵棚中再次痛苦失声,最后还是刚好上京的成国公朱勇前来吊祭,张越打足了精神劝其到书房陪客,这才把人劝走了。
  整整一天都是吊客云集,傍晚时分,陆丰又登了门。虽说他这个东厂督公名声赫赫,但那是恶名,因此他也谨慎地选择了一个不会引起太大麻烦的时间。在灵前恭恭敬敬拜了之后,他便拉着张越到了书房,随即把皇帝的吩咐一一道来,最后才不无羡慕地道了一番话。
  “但凡期丧,顶多就是初丧给假三日,皇上这一回可是额外的恩典。对了,你在鸡鸣驿遇刺的事,我如今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你且耐心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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