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风流(校对)第2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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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出端敬殿,张越长长舒了一口气,尽力将胸口那股子烦闷都赶出去。他又不是救火队员,被皇帝这样东差遣西派遣支使得团团转,也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家里的大事。想到这里,他一点都不愿意耽搁,立刻加紧了步子往外走去,可就在过了左顺门的时候,却是被迎面来的人堵了个正着。虽说归心似箭,但是看到前头那张笑吟吟的脸,以及旁边那个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中年人,他连忙按捺下了那急切心思,疾步上前行礼。
  爱妃有喜乃是天大的喜事,可由于如今年岁渐长,朱瞻基这个皇太孙被大臣盯得越来越紧,甚至连没事情高兴高兴笑几声也有人管。于是平日里他甚至都懒得出皇太孙宫,宁可没事情斗斗蟋蟀。今日好容易瞅了个空子,禀报了父母带着锦衣卫去禁苑骑射狩猎,这会儿腰酸背痛却痛快地过足了手瘾,回来又恰逢张越归来,他不禁觉着心情更是愉悦。
  “我还以为你必定是跟着皇爷爷一同回来,想不到你竟是先回来了!怎么,这一回是又有什么大事?年纪轻轻就是左一个重任又一个重任,你可知道,去年那一科的进士里头,好些人都拿你当榜样呢!”
  “皇太孙殿下这么说,臣可是要无地自容了。”张越瞧见朱瞻基身后都是宦官和锦衣卫,旁边又是袁方,附近暂时也没有其他文官通过,也就直截了当地说,“其实臣奉皇上旨意一路回来,既要催军粮民夫,同时也为了看看宣府和北直隶其他地方的情形。皇上新胜兀良哈,但要扫平余孽需要一段时间,算上回程的军粮耗费,所以不得不多作准备。”
  听出张越话里有话,朱瞻基仔仔细细思量了一番,面上便没了笑意。尽管随侍太监都是他信得过的,但毕竟锦衣卫是天子鹰犬而不是他的鹰犬,因此他知道这会儿不能再问下去。不咸不淡地问了两句别的,他顺带提起了皇太孙嫔胡氏有孕的好消息,随即又笑了:“我倒是忘了,你不但比我快一步当了爹爹,而且你家娘子又有了,我看明天早上你该去灵济宫祈祈福,这真是一等一的福气。袁方,你送上张越一程,让他赶紧回家去看媳妇!”
  见张越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朱瞻基促狭地一笑,撂下袁方和其他锦衣卫,自顾自地带着众宦官脚下轻快地进了左顺门。直到他走出去老远,旁边的袁方方才上前干咳了一声提醒道:“张大人,咱们出宫吧!”
  恍然惊觉的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但心中的欢喜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竟是一下子抓住了袁方的胳膊问道:“皇太孙殿下刚刚说的是真的?”
  “殿下说的自然是真的。而且你家四弟已经和隔壁武安侯府定下了亲事,如今定礼下了嫁妆收了,只等武安侯回来就完婚。”
  说这话的同时,袁方却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告诉张越双喜临门就够了,至于其它的事情,他还是少多嘴的好,让人家心情好一时是一时吧!
第五百五十九章
希望
  即便没有朱瞻基那句话,袁方也打算立刻出宫回衙门办事,眼下顺道送张越一程,有了公然说话的机会,他自是没什么不乐意的。打发了那些锦衣卫远远跟着,他和张越就一路并肩而行。尽管如今各部府都是忙碌的时候,这里并没什么其它人经过,身后那些又都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但他仍是背着双手一言不发,仍是那平日不苟言笑寡言少语的性子。
  张越却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向龙刘豹虽说早走一步,但袁方只比自己早一丁点离开宣府,料想就算知道了,一时半会也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况且,之前既然有人去了开封府查当初发大水时锦衣卫出动的旧事,料想不会轻易罢手,这事情袁方究竟是怎么解决的?
  虽说当初同在开封府,父亲和袁方认识也属自然,就是有人打听锦衣卫出动的旧事,只要编好谎话就可以蒙混过去。但既然人家动疑心查了一回,难免就有第二回第三回。退一万步说,只要袁方仍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家仍是显赫,别人就一直会盯着。从洪武到现在一共四任锦衣卫指挥使,前三任都没有好下场,他总不能让这位关心自己的长辈重蹈覆辙。
  而且,皇帝不在京师,袁方却远去了宣府,这本来就不合情理,当是被人支使去的,足可见这个位子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手握大权无人敢惹,而且更有人忌着。既然如此,东宫的善意便是最重要的一条。否则,袁方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就只有死遁一条路可走。
  可是,要博取东宫的善意,所冒的风险巨大不说,而且一旦皇帝查知便是万劫不复,这就好比刘永诚如今所面临的危境一样。他不知道父亲和袁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关联,总觉着这已经超脱了密友的层面。哪怕是从自己多年所受的照顾来说,他也希望这位长辈不必永远藏在黑暗里头,可以享有光明正大进张家大门的机会,而不是像他成婚那次只能悄悄送请柬。
  想到这里,他便把声音压得极低,含含糊糊地说道:“袁伯伯,希望有一天,咱们能光明正大地谈笑风生。”
  尽管张越说这话时几乎不曾蠕动嘴唇,但袁方仍是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心里不禁百感交集。然而,他毕竟在锦衣卫这黑暗的行当中浸淫了十五年,纵使心情再激荡,面上也能完完全全藏住。只是,他掩在袖子中的手却忍不住狠狠攥紧了,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和你爹还真是一个样,他上次回来也对我这么说。”
  一口气道出了心中积存已久的愿望,张越只觉得整个人一松,可是紧跟着就听到了袁方这一声低不可闻的感慨。愣了一愣,他便想起了一直默默筹划,一直在背后鼎力支持的父亲,心中更是一暖,嘴角渐渐流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是爹爹的儿子,自然和他的希望一个样。”
  说完这话,他便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袁方,见其官帽之外的鬓角依稀可见苍白,更是觉得刚刚自己一股脑儿倒出的那番话没错。顿了一顿,他便低声说道:“我这次被皇上派回来,起因乃是皇上收到京师密报,其中提到了太子赦免吕尚书女婿张鹤。皇上认为太子对臣下滥施恩典收买人心,所以大为震怒。密报上大约还提到了其他的事,结果当天晚上杨金两位学士就被召入了御帐,直到我奉旨离开的时候,也没见过他们两人。”
  不等袁方回答,张越又将刘永诚之事一并说出,袁方自是点头说已经得到了向龙刘豹的讯息,可当听到张越在鸡鸣驿遇刺,他仍是大为震惊。此时,张越又劝道:“如此可见,即使辛辛苦苦打造情报网,也决不可能事事掌握,更何况如今锦衣卫上头还有别人压着。眼下的要务自然是把这件事撸平了,但请袁伯伯多多考虑将来。仕途前程都可以缓一缓,没有什么比保全自己更重要。你辛劳了一辈子,晚年平平安安才是福。”
  等到了午门东侧门,此地进进出出的官员逐渐多了起来,因此张越便闭口不再多言。等到从长安左门出来,他和候在这里的彭十三等人会合,望着袁方带领一群锦衣卫上马呼啸离去,他方才回过了头。这时候他才发现,比起最初的几十骑,如今这里只剩下了彭十三和牛敢张布等等,总共只有五个人。
  “御马监的那些亲军回去了,说是少爷之后若是有事找他们,他们随时听候指令。”
  “他们回去就回去了,若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指令他们做什么?”张越哂然一笑,知道刘永诚特意挑了这么些人回来必然有其他用意,也知道皇帝既然同意,恐怕那件事还不曾事发,“我们也回去,在外头奔波了快一年,也该松乏一下了,天塌了也等明天再说!还有你们四个,虽说是第一次到京师,但到了地头不妨就当自己家!”
  武安侯胡同的阳武伯府经历了前一阵子的热闹之后,最近这几天虽说不再是宾客盈门,但仍是一点都不冷清。后门那条巷子进进出出送的是家具摆设和各种杂物,西角门东角门进进出出的则是各家拜客的女眷,门前的车马从来不曾断过,忙得门房轮班都来不及。管家高泉不得不从小厮中挑选出了六个伶俐的顶班,自己更是迎来送往,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这天他刚刚送了兴安伯夫人上车离去,才打算回身到里头坐一坐歇口气,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耳朵极灵的他听出这里头没有车轱辘声,连忙止住步子回身探头去瞧,只一眼就认出了头里那人。于是不等马停下,他就又惊又喜地迎了出去。
  “三少爷,您怎么回来也不让人捎个信!连生连虎那两个小子回来了之后却一问三不知,都不知道他们俩跟着您出去干什么的!”
  “嗯,回来了!”张越勒停了马之后就利落地纵身一跃,随手把缰绳扔给了一个跑上前的门房,觑了一眼高泉就笑道,“那两个小子都是好样的,高管家也别苛责他们。倒是你看着瘦了,大约家里头一件接一件的事情忙坏了你,实在辛苦了。对了,听说咱们家如今双喜临门,四弟要成亲了?”
  “可不是,再加上三少奶奶又有喜了,老太太欢喜得了不得!”高泉一面把张越往里头引,嘴里一面念叨说,“为了四少爷的大喜事,全家上下都忙了起来,从采办到布置再到一应礼仪规程,这一个月连主子带下人全都没歇好。再说……”
  看到张越那兴高采烈的模样,又想起他刚刚说双喜临门,高泉心中一黯,知道张越必定丝毫不知顾氏已经是沉疴难解。眼见得这位三少爷闻言奇怪地转过了头,他原本不想说,但思量这是迟早瞒不过去的,他只得咬咬牙说道:“这家里是双喜临门不说,但老太太如今却很不好,不但心悸发病频繁了,而且人越发没精神,眼下已经难能下床,更是离不开屋子。”
  “祖母的身子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喃喃自语了一句,想起自己在外头什么都不知道,张越不禁觉得心里一揪。当下他也无心多问,直接把牛敢等人交托给了高泉,又打发了彭十三先回一趟英国公府,旋即便匆匆往里头走去。由于有人报信,他一踏进二门,几个早就等在那里的媳妇婆子少不得上前行礼问好,他也无心一一说话,点点头正要往前走时,忽然瞅见了一旁还有崔妈妈,便招来她嘱咐了两句。得知杜绾今天接了翠墨过府说话,他虽觉得奇怪,但仍是吩咐把人先留一留。
  北院仍是从前那般整齐肃穆的模样,只是正屋门口侍立的两个丫头却是新面孔。张越刚一进院门,其中一个穿绿衫子的就连忙疾步上得前来,屈膝行礼后便说道:“三少爷,老太太如今还睡着,白芳姐姐正在里头伺候。姐姐刚刚出来说,您不如先回去见见少奶奶,换一身衣裳,等老太太醒了再过来?”
  “都快一年没回来了,总该先看看祖母。至于衣裳,你先找一件干净的让我披一披。”
  张越先是到一旁洗了一把脸,然后披上了一件干净衣裳,随即便径直进了门。见堂屋中空无一人,他便放轻了脚步,由右边那道门进了东屋。这里的摆设家具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靠墙那张雕螭黄花梨大床上却是垂着半边帘子。床尾坐着的白芳见着他来,忙站起身来行礼,他却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出去。
  白芳瞅了一眼床上的顾氏,虽不放心,但见张越那不容置疑的脸色,只好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等到她出了门,张越就上前在床尾坐了下来,细细端详着盖了一床袷纱被的祖母。将近一年不见,顾氏瞧上去便苍老了许多,满头的银丝仿佛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脸庞更是消瘦了一大圈。见她睡着了仍是微微皱眉,他不禁又往前坐了坐,心中更是觉得歉疚。
  这些年被皇帝撵得上天入地南北来回跑,在家里的时间少得可怜,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忠孝难两全。要是早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就不该只一味想着不辜负这第二次的人生,就是晚几年科举也使得。荣华富贵虽好,但也得有亲人同享才是真正的喜乐。
  静静地坐了许久,他便看到顾氏微微动了动,随即蠕动嘴唇说了一句什么。由于一时半会没听清楚,他连忙倾下身子去低声问道:“祖母要什么?”
  迷迷糊糊的顾氏听到这个声音,不禁半睁开了眼睛。仔细认了认眼前的人,她一下子恍过了神,面上又是惊喜又是茫然:“越哥儿你回来了?我这不是在做梦?”
  “我下午刚到京师,先进宫去办了事情,然后就急急忙忙赶回了家里。”见顾氏从被子中伸出了手,张越连忙紧紧握住,又笑道,“我来了好一会儿,看您还睡着,就没有出声。眼下时辰还早呢,祖母要是困了就再睡一会。”
  “我一日也不知道要睡多少时辰,再睡下去哪里还了得。”
  顾氏轻轻摇了摇头,随即便示意张越把自己扶着坐起来。见他连忙从旁边拿了两个石青色引枕过来,恰到好处地给自己垫在腰后颈后,她便舒舒服服地靠了,少不得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就叹了一口气。
  “自从入仕之后,你在外头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磨折,属这一回最吓人。我是事后才知道的,虽说怪他们一直瞒着,但我也知道,若是那会儿知道真实情形,恐怕就不是后怕而是提心吊胆了。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只有身在其中,才能体会那苦是怎样的苦。”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祖母别记挂在心上,我这不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吗?您只要好好将养身子,到时候操办完了四弟的婚事,回头又能抱一回重孙辈了。”张越心中有数,自是决口不提顾氏的病,只拣着好听的说,“今年过了七十大寿,过些年您过八十大寿的时候,那时候便是四世同堂,家里比现在还得热闹几倍呢!”
  “我这把老骨头撑不到那时候了。”顾氏却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见张越张口还要说话,她便收起了笑容,“眼看这一大家子如今蒸蒸日上,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之所以一直撑着不让阎王爷收了我去,也只是为了那三桩未了的心愿。赳哥儿还没成婚,你和你二伯父还没回来,眼下既然你到了家,赳哥儿眼看就要成婚,你二伯父那边听说更是节节胜利,我差不多也该合眼了。我的后事早就由灵犀预备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事情我还拜托了你大伯娘……”
  “祖母!”
  听到张越叫了这么一声,那双手亦是紧紧攥着她的手,顾氏不禁欣慰地笑了笑,随即便用左手在张越的手上轻轻拍了拍:“虽说我为了以防万一,让英国公在异日分家的时候能够出面主持,但我实在是不想这一大家子就这么分了。大家各有各的心思固然没错,但合则力强,我不希望我的儿孙们成了英国公他们三兄弟那般疏远。越哥儿,你们兄弟这一辈的几个比起你爹爹他们这一辈更和睦更亲近,异日千万不要断了情分。”
  此时此刻,张越眼圈已经是红了,当下重重点头道:“我知道,祖母放心!”
  “你既然答应了,我自然放心。”顾氏长长舒了一口气,半闭着眼睛说,“灵犀跟随了我十几年,我一手看着她从稚龄女童出落成了如今的能干模样,自是希望她能够有个好归宿,知道你重情,又不是那等得了手便丢开的,我那时候希望你媳妇能够有个如惜玉于宛娘那般的帮手,所以才把她给了你。这次你媳妇她们从宣府回来,秋痕琥珀给我磕了头,灵犀也表明了意思。强扭的瓜不甜,她既然有那心思,你又肯成全,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的希望很简单,这一大家子能够兴旺发达枝繁叶茂,永远和和睦睦地存续下去……”
第五百六十章
孤女丹心,替罪易寻
  坐在杜绾下首的小杌子上,翠墨虽有些不安,却仍是落落大方。她已经不是当初大相国寺那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了,十年岁月让她蜕去了昔日的青涩,亦出落得亭亭玉立。亲眼见过王府的豪奢富贵冷酷无情,亲身经历孟家从高门大族沦落到僻居乡里,更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失去了双亲,甚至险些连自己都保不住,她这两年自是成熟了许多。
  孟敏不止一次劝过她回复本名,但她却总是用各种理由推托。只有在夜半三更别人都入了梦乡,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的时候,她才会在被窝里一遍遍地回忆儿时的情形。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一个弱女子,即便不能手刃仇人,却不能就这样忘了这血海深仇。只有别人一遍遍叫着仇人亲口取的名字,她方才能够用那种刀扎心口的刺痛来提醒自己不要忘怀。
  此时,杜绾既是提到了朱宁的信,她也就不再犹豫,将年前对朱宁说过的事情又对杜绾复述了一遍,旋即便垂下头说:“郡主那时候告诉我,这等事情要揭出去容易得很,随便让人放些风声就使得,但官府未必会管,就是管了也未必有用。再说,赵王经营北京多年,说不定等官府听到风声,这盖子反而轻轻巧巧被捂下去了,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说到这里,翠墨放在双膝上的双手忍不住紧紧绞在了一块,但心中却知道,朱宁对从前的事情并不知情,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她好。她甚至曾经想过舍了这条性命到官府大闹一场,但孟敏和她朝夕相处,竟是识穿了她这点心思,一番话将她一腔决心打消得干干净净。
  若是惜了性命却报不了仇,岂不是更大的不孝,岂不是让父母的苦心白费?
  杜绾虽说不知道翠墨有何隐情,但此时细察其脸色,她隐约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激愤情绪,心头倒是渐渐醒悟了几分朱宁在信后头带出翠墨的缘由。见这丫头低头只顾看着自己的膝盖,她暗自叹息了一声,一手搁在炕桌上,身子往前微微倾了倾。
  “此一时彼一时,郡主那时候如此说,自是有她的道理,但眼下乃是非常时刻,和那时候的情形便大不相同。你说往庄子上收容民夫的乃是安阳王府的人,那么如今呢,如今那些民夫是否还在那些庄子上?”
  “在,当然在!”翠墨心中一惊,一下子抬起了脑袋,几乎想都不想就连连点头道,“不但有,而且比往日更多!赵王府和安阳王府在北直隶一带的田庄有好几个,原本也一直收留投靠的富户民户,但今年的数目比以往增加了十倍都不止,而且据说那边还放出话来说,以田土投献投身,此后不但是永生永世不用服徭役,只要交给赵王府一半赋税就得!”
  虽说问了一句,但杜绾没想到翠墨竟然了解得如此清楚,此时听到这回答,她想起对方昔日便是出身安阳王府,更觉着这里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沉吟片刻,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照你这么说,乡间应该人尽皆知,官府决不会不知情。”
  “百姓向赵王府投献投身是从前赵王就藩北京的时候就有的,官府亦曾经上报过,只是有司因涉及赵王,弹劾过没动静就没声息了,仿佛是没这么一回事似的。如今变本加厉,官府只以为是旧日的勾当,所以索性听之任之!”
  杜绾身在江南,对于这类事情也颇有耳闻。家里那几百亩水田就是因为父亲当初不做官不能优免粮役,所以族中那些考中生员或举人的叔叔伯伯便用了各种手段,八百亩变成了六百亩,六百亩变成了四百亩,可是到父亲再次入朝索性卖了这些田地后,没过多久,族人却又眼巴巴把这些田双手奉上,甚至还把更多的田挂靠到了父亲名下。哪怕是父亲那种性子,对于族里的这种举动也没什么办法。
  太平盛世的时候,这缺口就是朝廷赋税,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打起仗来征用民夫却出了岔子,这问题可就大了。尤其是多疑暴躁的皇帝,决计没法轻易容忍。
  前几天听说父亲在见过杨士奇之后,又奉命去过一次东宫,杜绾自是觉察到了某种端倪。如今张越不在,她是不是拿着此事回去问一问父亲?正这么想着,门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
  “少奶奶,少爷已经回来了,这会儿他先去北院大上房探视老太太,所以得晚些过来!”扯着嗓子嚷嚷了这一句之后,崔妈妈便进了屋子,满面堆笑地屈膝行礼之后,她又赶忙说道,“刚刚我对少爷提了一句翠墨姑娘来了,少爷说请翠墨姑娘留一留。”
  对于翠墨来说,人生中除了爹娘,最可信赖的便是张越和孟敏。那场大水里,张越不但给了他们一家容身之处,几个银角子更是帮着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后来那一次在马车上的话亦是说到了她的心里;而孟敏的相助让她和父母暂时解脱了危难,让父亲不必苦苦地修城墙。即便父母最后死得惨烈,可冤有头债有主,她要是恩仇不分,那简直就不是人了。因此,眼下听说张越回来了,她立时喜上眉梢。
  而杜绾闻言亦是又惊又喜,倒是没注意到翠墨的满脸喜色。但炕前的崔妈妈却看得分明,忍不住在翠墨面上瞟了一瞟,心想这位孟家的婢女不但生得如此明秀,而且看样子仿佛还认识自家少爷。她是孙氏精心挑出来在院子里伺候的,此时上了心,就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留着陪坐在翠墨对面的小杌子上。瞧见时候不早,琥珀和秋痕又张罗着送上了点心。
  这边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张越方才回来。刚刚见祖母的时候他灰头土脸,随便拧毛巾擦了一把,又罩了一件石青袍子,此时这外袍一扒拉下来,立刻便露出了里头那件连本色都看不清的大衣裳。因有外客在,身上满是油汗的张越就只冲着杜绾点了点头,又冲着要行礼的翠墨和其他人摆了摆手,随即便径直去了旁边屋里沐浴更衣。
  过了两刻钟,收拾停当的他方才再次进了屋,在杜绾对面的东边炕上坐了下来。和翠墨客套了两句,待得知了个中详情,他不由暗自叹息。
  “翠墨,我知道你打听这些不容易,也是一片孝心,但以后该小心的时候还是得小心。毕竟,你们住在城郊,就算保定侯一直顾着,毕竟挡不住堂堂王府,若是有人死死惦记你就更糟了。你今天说的我记下了,这些都很有用,我会想想办法,你且回去,这些自有我。”
  听到这句话,翠墨连忙站起身来,屈膝跪下重重磕头。杜绾连忙吩咐一旁的秋痕将其扶起,却不想她执拗得很,硬是连磕了三个方才直起腰,赫然是泪流满面。见此情形,张越赶紧让琥珀带着她下去洗脸,然后就对崔妈妈和秋痕说:“崔妈妈,你去挑两块厚实的料子给她,颜色素淡些,就说不为别的,只是送她裁两件御寒的冬衣。秋痕,你再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新鲜点心,捎带两盒子回去,让她带回去给其他人。”
  等到人都走了,他方才揉了揉太阳穴,抬头看见杜绾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瞧,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第二个人生的十年中,他已经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放,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不论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妻子都是如此。他只是怕他们知道得太多负担太重,也一直都认为这些事情只有自己知道才是最好的,可他一个人扛得累,被瞒着的人也未必舒心。
  “认识她一家三口是当初在开封的事了。”如是开了一个头,张越便索性打开了话匣子。
  大相国寺那回初见,寡于言辞的康大海和敏于言辞的康刘氏都死死护着她,他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只记得那是个躲在父母后头眼珠子黑亮的芦柴棒。那时候给几个银角子,只是富家公子哥微不足道的好心,想的却是从此之后彼此再不相干,后会亦是无期。
  而就是那个不声不响憨憨厚厚的康大海,当年曾经为了替妻子报仇,在开封府竟是不惜血刃仇人,当任知府恰好是金家姊妹的父亲,受贿判了其真犯死罪,直到新知府上任,才以杂犯死罪筑城北京,母女又跟随了来。
  安阳王府门口见到的只是她的母亲,那一身衣衫褴褛,含屈忍辱却仍是礼数不缺,说出的话亦是条理分明。只是之后听说他们一家三口都入了王府,他怕皇家人算计多,便权当那一段过往都过去了。不过没想到之后她就跟着安阳王府的妈妈出现在了英国公府,见着他虽说有些怯生生的,可那欢喜的表情却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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