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尉新传(校对)第48部分在线阅读
决断?高俅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生平最自豪的伶牙俐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固然不假,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对含章抱有的是怎样的情愫,从目前看来,也许是感情稍微比理智多了那么一点点,但绝对不可能超过那一杆衡量利弊的天平。目前来说,似乎从含章身上挖出辽国在大宋土地上的密谍仍然是有可能的。默立片刻,他最后抛出了杀手锏。
“含章,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托集贤斋刘安安置在汴京各处的孤儿一共有四十八名,这些人我已经都找到了。虽然你每月送过去的钱不在少数,但据我所知,其中有大半落进了别人的腰包,这些孩子不过仅仅维持着饿不死的状况而已。”
“什么?”刚才还脸色淡然的含章登时勃然大怒,倏地站了起来,“我每月都送过去三百贯钱,足可让他们衣食无忧……畜牲,竟连这些钱也敢私吞!”一瞬间的暴怒过后,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再度缓缓坐在了锦凳上,美眸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失望,“我以为,至少能够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果然,这世道最难测的便是人心,是我太幼稚了,能够因为钱而投靠辽国的人,又哪里会有什么怜悯之心……”
数日前,高俅曾经去亲自看过那些孩子,尽管面有菜色衣着褴褛,但是,从他们口中,他还是明白了含章不为人知的一面。对于这些曾经流落街头随时可能饿死的孩子而言,肯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并维持着他们温饱的含章,无疑等同于救苦救难的菩萨。最最重要的就是,在明明可以一击致赵佶于死地的时候,含章却依旧因为种种缘故而错失了大好时机。这无疑表示,事情的转圜余地并不小。
“含章,如今再也没有人认得出你,如果你愿意,大可抛弃辽国密谍这个身份。;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做主放你离去。”说到这里,高俅略略顿了一顿,心中涌出了一股极端复杂的情绪,随后才继续说道,“你只要给我一个答复就好。”
“离去?”含章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由自失地一笑,“高大人,你就不用虚言诓骗我了,你是朝廷官员,倘若不是看在我的身分和价值上,又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沉吟片刻,她方才问道,“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一次朝廷拿到的,应该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吧?”
事已至此,高俅索性坦言道:“除了刘安之外,这一次一共抓到了十几人,但都是小角色,他们根本不知道暗中指使的是谁。在蔡王府附近的一处小酒馆之内,殿前司的禁军和数十个凶徒激战达半个时辰,结果除了少数几个突围之外,其他的不是力战而死就是服毒身亡,没有一个活口。”
“没有活口……他们倒是死硬。”出乎高俅的意料,含章的表情竟轻松了下来,“这些人全是辽国在大宋安插多年的人,事前我也见过几个,听说是奉命要在事后搅乱东京城。他们也给了我毒药,只是那个时候我存了一时的侥幸,最后只吞了夺天丹,否则兴许也是一个下场。夺天之造化,那个老道果然说的没错,没有贵人相助的话,我早就死了……高大人,我的命是你救的,今后也就只能托庇于你的羽翼之下了!”
“难道你真的放得下家国?”这回轮到高俅皱起了眉头,饶是他事先设想过含章的反应,却不曾料到是这样的轻描淡写。
“家?国?我哪里还有什么家国!”含章冷笑一声,眼神中掠过一丝愤世嫉俗,“我娘从来就没把我当过女儿,从来只是将我当作一件工具,我何来的家?大宋亲自把我的先祖送入了虎口,西夏又灭了我整个部族,辽国虽然给了我吃穿用度,却不过是想要我替他们卖命,这是什么家,什么国?若是可以,我恨不得这世间每一个国家全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想不到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竟是如此偏激!高俅正想要开口说话,突然发觉含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顿时心中大凛,难道,对方只是在试探自己的反应?
“其实,经此一役之后,辽国在大宋的密谍便已经暴露多半,其缘由便在于萧芷因这个海陵郡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含章突然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窗前,末了才突然转头道,“大宋整个密谍总哨,一向是由辽国北枢密院掌管,原本轮不到萧芷因插手,但是这次他凭借身份地位强自接管,所以才会落得如今的局面。”
高俅原本并不指望含章能够洞悉内情,此时此刻不免大为惊愕。要知道,除非是极高层次的密谍,否则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些,更何况将矛头直指萧芷因?
“高大人,我可以答应你的所有要求,但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含章一眼看出了高俅的顾虑,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那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带来一阵阵的刺痛。“帮我安置好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无辜的……我不指望他们能有出息,只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的。这是我当初收养他们时做出的承诺,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办到。”
离开五里庄的时候,高俅只觉脑际一片混乱。不是含章不愿意说,而是她愿意说的实在太多,其中种种涉及太广。他万万没有想到,辽国竟能在大宋安插这么多的细作!尽管含章不十分清楚各种人的名字,但是,仅仅是她早年从母亲那里听到的那些便极为可怕。可想而知,一旦大宋激起民变,必定有众多的密谍兴风作浪。而在这一点上,大宋实在落后得太多了。若是说当初契丹人还是铁板一块难以分裂,那如今呢,在契丹高层权力屡屡变动的当口,难道便真的无机可趁么?
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中,他连饭都懒得用便叫人打来了一大桶热水,整个人深深浸没了下去。在那股足可蒸腾掉浑身所有疲劳的热流中,他的脑海中先后浮现出两张脸孔,一张脸属于如今心沉如水的澄心,而另一张脸则属于捉摸不透的含章,两张脸频繁交错,最后竟再也难以分辨。
朦胧之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低声叫唤自己,一睁开眼睛便瞧见了妻子英娘那张焦虑的脸。蓦然,他猛地伸出了胳膊,用力地勾住了妻子的蛮腰,一阵哗哗的水声之后,屋内立时弥漫起了一股桃色的水气。
第四章
百日抓周
尽管向太后曾经力保蔡京,但在强大的压力下,赵佶最早在去年便下诏免去了蔡京翰林学士承旨的官职,令其知江宁府。不过,老谋深算的蔡京却一直借病没有赴任,一直拖到了这一年年初。由于向太后去世,赵佶根本无心管此事,朝中台谏则慑于向太后先前的言语,不敢在这种非常时期催促蔡京上路。久而久之,蔡京便优哉游哉地留在了京城,让一干痛恨他的人气了个倒仰。
不止蔡京得以安居京城,就连他的长子蔡攸也从不入流的裁造院监守升为了鸿胪丞,尽管仅仅是从八品的小官,但是,对于蔡家父子而言不啻是一个恩宠的信号。然而,在群敌环伺的情况下,不单蔡攸不敢张扬,就连蔡京也是步步小心谨慎,唯恐又让言官抓到了把柄。
“父亲,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虽然您一直不去江宁府就任,但是,一旦圣上拗不过那些家伙一下诏令,您还不是一样得去赴任?”蔡攸对于乃父这种近乎儿戏的做法相当不解,在他看来,尽管父亲对天子官家的即位有过功劳,但在如今的时节下,应该稍避锋芒以待将来东山再起,而不应该在京城里这么耗着。“虽然圣上对您并无恶感,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蔡京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轻轻吹了吹那幅墨迹未干的字,“圣上登基才一年,诸多大事还等着他去料理,所以,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启用我的。”见蔡攸仍旧有些不明白,他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契机罢了,并不是恋栈权位。你叔父是何等精明的人,不是也一样在重重压力下离京了么?”
“那父亲您究竟是?”蔡攸这才有些好奇,他当然看到了父亲预先埋下的那些伏笔发挥的效用,正是因为向太后从中多加维护,蔡家才不至于全军覆没,因此对于父亲的话自然言听计从。“韩忠彦和曾布无不是对您恨之入骨,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您说话的。”
“韩忠彦?曾布?”蔡京不屑地冷笑一声,脸上闪过了一丝轻蔑,“一个是老朽守旧不知变通,一个是狂妄自大一心谋权,这两个人的相位坐不久了!攸儿,你须得记住,不是有什么拥立之功就一定能飞黄腾达的。一国之君喜怒无常,为人臣子者需得投其所好,才能够屹立不倒!”
“父亲,莫非您知道圣上所想?”蔡攸着实大喜,立刻急不可耐地问道。
“我哪有那种本事!”蔡京微微一笑,随即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蔡攸一愣,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想起什么事情,只得摇摇头。
蔡京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把手中的那幅字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今天是那位高中书爱女的百日庆,虽然是太后丧期,但高府想必会稍稍操办一下,此时应该会很热闹。他如今骤然得用,无论是韩忠彦和曾布都不会得罪他而平白树敌,再加上他又因为前次的上书废编类局和论政不分元祐绍圣而得到了士子们的信任,所以说,他才是将来的政事堂新贵。”
“父亲就如此肯定?”蔡攸对父亲的这些话却有些不以为然,甚至感到心里有些不舒服。高俅只比自己大几岁,却能够身着紫袍佩戴金鱼傲立朝堂,自己却只是一个绿袍小官,当然有些心气难平。“高俅出身寒微,只不过仗着和龙潜的圣上早相遇罢了,我怎么没看出他有那么大本事?”
“你呀,眼光还不够毒!”蔡京轻轻叹了一句便不再多言,“好了,今日我不方便出面,你把东西送到高府,能够见到高俅就最好,至于见不到也不必强求。总而言之,以如今高俅所处的位置,所有礼物一定会一一分类,他一定能够看到的。”
事已至此,蔡攸自然不会违逆父亲,换了一身衣服便坐着马车上路了。
尽管高俅自己在汴京就有好几处宅子,但是,赵佶为了表示恩宠,仍然是赐了一座官邸给这位心腹臣子。那豪奢的宅院正对蔡河太平桥,最是汴京的繁华之地,这一日更是车水马龙人流穿梭,光是车马就把一个巷子塞得满满的,让那些仆役措手不及。
看着前头满是绯紫官员的架势,蔡攸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一袭绿色官袍分外碍眼。他虽然外表谦恭,其实却心高气傲,见那些仆役忙得团团转,立刻打消了进去亲自贺喜的念头。他把那个长长的锦盒送到了左庭专门收礼的地方,并在礼单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蔡攸”两个字,随后客客气气地道了两句场面话,便准备转身离开,谁料才走了几步便被人叫住了。
“蔡公子,你远道而来就不到里边坐坐么?”来人却是宗汉,前一次蔡攸到访时,第一个接待的人就是他,印象颇为深刻。再加上高俅曾经吩咐过要留心蔡家父子,因此他一看到蔡攸便向左右告罪了一声,匆匆走了过来。
“元朔先生!”蔡攸曾经听说过这个高府幕僚的声名,此时自然不敢怠慢。不过,他此时着实有些惊奇,要知道,这拜访高府的人每日不知凡几,自己也只来了一次而已,对方却能一眼认出,足可见博闻强记。想到这里,他也不敢端架子,以后辈之礼上前见过,这才歉然一笑道,“今天本来应该是家父前来,只不过父亲他早上便身体不适,所以才遣我送上贺礼。还请元朔先生转告高中书一声,这微薄礼品只是聊表心意,还望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不过是我家学士千金的百日宴嘛,送那些金玉之物太过俗气,还是令尊想得周到。”由于蔡京已经被罢翰林学士,因此宗汉琢磨来琢磨去,干脆就用一声令尊蒙混过关。“蔡公子,待会就要开宴了,你不如到里边坐坐?”
蔡攸哪里想去那种高品官员云集的地方凑热闹,连忙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直到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开一条路出了高府,他才长长嘘了一口气。回头看看依旧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高府,他不由生出了一丝嫉妒。
“看着吧,总有一天,我也要你上门来趋奉我!”恨恨地在心底嘟囔了一句之后,他返身便上了马车,厉喝一声道,“回府!”
高俅却没功夫考虑蔡攸的想法,望着满大厅的人头,他几乎连逃席的心都有了。只不过,宝贝女儿的百日抓周大礼无论如何都不能草草收场,他只能笑容可掬地抱着女儿高嘉,一个个地和人打招呼。他的官阶虽然已经在正四品,但满大厅看过去,几乎没一个人在自己之下,所以,尽管一个个问候再繁琐,总比给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要好。
由于只是女孩,因此桌子上除了各色书籍之外,还有不少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再加上杂七杂八的零碎物品,看上去琳琅满目。只有高俅自己知道,妻子英娘备办这些东西费了多少功夫,毕竟是婚后多年未曾有孕,若不是此番好歹有了一个女儿,自己那个便宜老爹那里不知会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好了,伯章,大家都想看看你的千金会抓到些什么!”年纪一大把的曾布第一个忍不住了,看看四周便建议道,“该来的人都来了,你开始吧!”
高俅当然知道曾布意有所指,韩忠彦等人只是派人送来了贺礼,自己并未亲至;而苏轼则是派了儿子苏过来贺喜;至于此时来的多半是曾布那一系的官员,还有不少想要借机攀附的闲散京官。这么多人中,姚麟这个京城第一武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在桌子上,高俅这才站到了一边。说实话,他并不打算把女儿教导成三从四德,因此女训女则之类的书一本都没有,就连烈女传也不在其中。桌子上有一本诗经,一本史记,一本资治通鉴,还有几本名人诗词,而文房四宝珠宝首饰都是千里挑一的珍品。
只见小小的高嘉在桌子上慢慢地爬着,不时拿起一样东西好奇地把玩,但随即便兴趣缺缺地把东西扔在了地上。短短一会儿功夫,她累计扔掉了一支金簪一个玉镯一本史记,另外还将一把金银钱扔到了一旁的曾布头上,让曾布哭笑不得。至于零星小玩意更是撒了一地,连一锅刚出炉香气四溢的点心都不例外。好在早有准备的高俅在桌子两边铺了厚厚的地毯,否则这乐子可就大了。
“咯咯,咯咯咯咯!”
一阵笑声之后,高嘉的左右手终于各抓住了一样东西,兴奋地挥舞了起来。旁边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左手是一本宋词,而右手则是一支毛笔。不过,她那小手显然没法拿捏得稳,一不留神,那宋词便掉了下来,径直砸在了她的小脑袋上。这下子,她立刻就大哭了起来。
“恭喜伯章了,看来你这千金将来要作一个才女呢!”曾布第一个出口奉承道。
紧跟着,无数的阿谀之词迎面而来,高俅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却很有些不以为然。才女?这个时代最没好下场的就是才女!前有蔡文姬红颜薄命,后有李清照盛年丧夫,噢,现在的李清照应该还没嫁人……
第五章
殿中论财
饶是赵佶早已下定决心,但是,当他在福宁殿的小朝会上提出派船出海时,仍旧是激起了韩忠彦的大力反对。这位宰辅颠来倒去就是两个意思,一是海上的勾当风险大,难保有多大收益,二是造海船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且劳民伤财,又有与民争利之嫌。总而言之一句话,看到新法危害的韩忠彦是坐定了反对派这一边,如此一来,和他交往密切的李清臣自然也不会松口。
曾布悄悄瞥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又看了看旁边负责草诏的高俅,心头涌起了一股明悟。看来,皇帝之所以会提起此事,应该是拜高俅的建议所赐,既然如此,他自然不会像韩忠彦那般不领颜色。
“圣上,韩公的话微臣无法苟同!”一句话出口,他便见赵佶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顿时知道自己赌对了。“从沿海各地市舶司上报的情况来看,那些商贾每年出海获利极丰,遭遇海难的不过是十停中的一停。于海外诸夷国的喜好来看,不外乎是瓷器茶叶之类的物事最好销,和各地商贾比起来,我大宋各茶场中的茶叶积余极多,再说如今西夏和辽国蠢蠢欲动,西北和北边的茶马互市可谓名存实亡,与其让这些珍贵的茶叶在仓库中发霉,不若远销海外换回各色需要的物品更佳。”
“圣上,曾子宣此乃是祸国之言!”韩忠彦最看不得那些口口声声言利的人,他秉承其父韩琦,对于新党本就有所成见,如今见目前的情势有当年熙丰时期的势头,自然要想方设法进行遏制。“重农才是第一要务,如今天下田地荒芜不计其数,朝廷首当劝农桑,让百姓安居乐业,怎可效仿那些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的奸商?”
听到韩忠彦始终抠住几个字不放,高俅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所幸一直低着头才没有让人看见。他如今只是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这种关系国计民生的朝堂奏对没有他插话的份,因此纵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也只能在那里生闷气。正在他连连咒骂韩忠彦的迂腐时,旁边的赵佶终于忍不住发话了。
“什么祸国之言,若是朝堂上不可言利,那是不是说朝廷的赋税也只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赵佶一瞬间脸色铁青,犀利的目光从一个个臣子身上一一扫过,“朕只知道,如今朝廷的财政捉襟见肘,无论是西北还是北边的军士都是缺衣少粮,朝廷甚至拿不出和籴的籴本!”他越说越觉得心头火起,愈发觉得韩忠彦面目可憎,“百姓民生讲得也是一个利字,安置饥民讲得也是一个利字!若没有钱粮作为后备,朕又奢谈什么安抚天下子民?”
一听到皇帝的这种语气,韩忠彦登时觉得心头大震。他经历过熙丰绍圣,对神宗哲宗两位皇帝的秉性都廖若指掌,如今见这位新近登基的小皇帝不知何时染上了前两代天子的通病,自然是痛心疾首。当下他便立刻撩袍跪倒,昂然对奏道:
“圣上,微臣早已上奏过,边事既然耗财,朝廷就该暂息兵戈,大力裁汰西北军士,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放弃那些无用之地!熙宁用兵时,朝廷耗费钱粮千万,虽有所得却无以弥补巨大的损耗,因此元祐时,朝廷才会放弃了那些不毛之地。如今乃是百废俱兴的时节,圣上绝不可本末倒置……”
“你说什么?”赵佶霍地站了起来,死死地瞪着下头的韩忠彦,额头已是青筋毕露,最后竟冷笑了两声。“好,很好,朝廷上只有你精忠报国,只有你知道国计民生!朕的父皇五路出兵西夏,费尽千辛万苦方才取得了大片土地,之后朝廷无力守成居然也被你说成是明智之举?你怎么没看到西夏和契丹游骑掳我大宋子民,边地十室九空的惨景?”他再也没兴趣看韩忠彦一眼,直接转向了高俅,“高卿家,你来说说,朝廷为何要派船出海!”
高俅闻言一愣,见下头的韩忠彦李清臣安焘无不朝自己投来刺眼的目光,心中不由苦笑。这种时候当出头鸟没多大好处,只是天子官家已经发话,不管怎样都要硬着头皮上了。
“圣上,我朝钱荒由来已久,川陕用铁钱以及当初用交子都是这个原因,究其根本,其实是因为我朝铜钱太贱!”他见曾布连连点头,心下明白,曾经在神宗年间担任三司使的曾布对这种弊政了解甚深。“一贯钱约重五斤,若是百姓私自将其熔铸成铜器,则其价值转眼便能翻上几倍。沿海一地虽然一向禁止铜钱外流,但是须知十贯铜钱在海外可得百贯之物,百贯铜钱可得千贯之物,利之所趋下,钱禁也就如若不存在了。”
“那和派船出海有什么关系!”韩忠彦眉头紧皱,不待高俅说完便插话道,“如此正证明了小民百姓不识教化,视律法为无物……”
“韩卿家,你先听高卿家把话说完!”赵佶冷冷地望了韩忠彦一眼,福宁殿中的气氛顿时更加僵硬了。
“圣上,诸位相公,可知道本朝每年铸钱几何?”高俅抛出一个问题,见唯一略知底细的曾布含笑不语,便自问自答道,“唐天宝年间,每年铸钱不过三十二万贯,以当时的人口计,平均每个人头上不过摊到六七文钱,可那时似乎并未出现过钱荒。而如今我大宋立国初期,每年铸钱就高达一百万贯,元丰年间更是高达五百万贯以上,这还不算铁钱和交子,如此大规模的铸钱,为何还会造成钱荒?”
赵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数字,不由吓了一跳。他低头往下望去,见曾布胸有成竹,李清臣若有所思,而韩忠彦则是不为所动,立刻醒悟到其中关键。他很清楚三人的履历,曾布曾经当过三司使,而李清臣作过户部尚书,韩忠彦则当过三司盐铁判官和户部判官,对于钱粮之事都不陌生。相比之下,高俅入仕以来从未涉及到俗务,在某些方面反而比这些人看得更远,这不禁让他更为嘉许。
“每年海商出海,以夹带铜钱十万贯计算,到海外则可换回百万贯的货物。而仅以这些货物在中原卖出百万贯计,则又有百万贯的铜钱流入这些人手中,到海外则可获利更多。如此循环下来,我大宋的钱荒至少有大半便是如此所致。当然,民间熔铸铜器也是一大诱因。除此之外,圣上和各位相公可知道,民间百姓为了应对荒年或者变故,贮藏了多少铜钱?我大宋为了应对灾荒和用兵,又在仓库中存储了多少铜钱?再加上那些所谓家财万贯的豪商大贾,可以说,我大宋虽然铸钱远胜前朝,但大部分的铜钱根本未曾流通。”
“那又如何,难道圣上还能令那些富商和百姓心甘情愿地拿出钱来不成?”韩忠彦出身世族,虽然口口声声地安抚天下百姓,但对于真正的民生却知之甚少。“高中书,莫非你想效仿当初熙丰旧政,再替朝廷敛财?”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分外严厉,“你莫要忘记了,青苗法害得农人家破人亡,市易法使得商贾苦不堪言,而免役法更是使得民间赋税骤增!再者,你如今只是中书舍人,怎可以一己之力干涉政事堂之事……”
“够了!”赵佶冷冷迸出两个字,一时间,廷下一片寂静。他虽然登基未久,也不太认可熙丰和绍圣年间大力推行的新政,但是,两个矢志变法的人一个是他的父皇,一个是他的兄长,韩忠彦的话可谓重重刺痛了他。“韩卿家不必对高卿家的言论耿耿于怀,你既然说中书舍人不便参政议政,那好,朕便给他这个名义。明日朕便下诏,擢升他为宝文阁学士!”
见高俅来不及反应,韩忠彦更是愣在当场,曾布着实大喜,立刻趋前一步道:“圣上处置得极是,高伯章自从伴驾藩邸便有大功,在圣上登基以来更是屡屡进忠言,士林之中早有好评!此番进宝文阁学士,正是顺承民意之举!”要知道,馆阁学士向来都是政事堂宰相的预备,也就是说,只要再抓住机会,高俅离入主政事堂便只有一步之遥。
赵佶本来是一时气急才会做出这样的任命,话一出口便有些担心,此刻见曾布心领神会地上前附和,登时心中大喜过望。他见韩忠彦似乎还想进言,连忙大手一挥道:“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诸卿都退下吧!”
众人心绪不一地出了福宁殿,韩忠彦狠狠地瞪着得意洋洋的曾布,终于忍不住质问道:“曾子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蹈当年覆辙你才高兴么?圣上自登基以来,屡屡重用藩邸旧臣,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必定满是趋奉之人,你身为宰辅不知劝谏,反而屡屡从旁撺掇,你……”
“韩相,人各有志,圣上如今励精图治,难道要像你这样处处为难才是人臣之道么?”曾布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清臣一眼,“邦直,你前时处处推崇熙丰之政,还是不要朝令夕改的好!”言罢竟旁若无人地扬长而去。
“真真小人也,我当初怎么会和他相交!”韩忠彦恨恨地望着曾布远去的背影,浑然没注意李清臣眼中一闪而过的惧色。
第六章
高府夜话
半日之间便又升了一级,出了皇宫大内,高俅实在有一种仰天大笑的冲动。古人云必借乘风之力才好上青云,自己如今不是如此么?一旦押中了宝,只要再稍稍谨慎一些,从此之后飞黄腾达起居八座便指日可待,怪不得后世有清宫戏中有那么多喜欢攀龙附凤的人。不过,单单只看昔日何等威风的章惇如今却只能苟延残喘于一隅之地,便可知在这种斗争中失败者的可悲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