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6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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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清晨没有等到宁缺杀人归来,又有表情严肃的衙役四处询问,听着长街之上匆匆的羽林军马蹄之声,桑桑便知道出了问题,她强行压抑住心头的不安,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但当马车回来宁缺却依然没有回来时,她终于等不下去了。
询问车夫,确认宁缺晨间坐着马车去了书院,桑桑略一思忖,直接拿出了十两银子,请求车夫把自己载到书院,然后就一直蹲在马车边草甸青树旁默默等待。
她不知道宁缺有没有受伤,但知道他肯定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暗自藏身书院某处养伤,所以她不敢去问书院里的教习和学生,她只能等待。
蹲在草甸青树旁,看着书院的石门被黑夜笼罩,被朝阳唤起,看着里面书舍的灯火点亮又熄灭,听着那些学生们朗声诵书,看着小小旧鞋前的蚂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看着有人走进书院,有人走出书院,但就是没有看到那个家伙。
书院学生乘坐马车前来,看到宁缺的小侍女蹲在道旁,难免好奇,有人曾经上前问过几句,但她却是理都不理,倔犟地闭着小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书院门口。
看了整整一夜,仿佛看了整整一辈子那么久,桑桑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微白的脸蛋渐渐放松渐渐有了血色,闭上眼睛抱拳于胸喃喃念了几句什么后,以手撑膝快速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细细的腿部气血有些不通,她瘦小的身躯一阵摇晃竟是险些跌倒。
宁缺撑着大黑伞,缓慢走到她的身前,看着这张熟悉到不能再熟的小黑脸,看着小脸上的疲惫担忧,心中涌起一股怜惜。虽说他主仆二人这一世共同经历的生死次数太多,但越过生死之后能见到对方,依然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
他极自然地张开双臂,想把桑桑搂进怀中,却忽然发现小侍女现在的个子比在渭城时竟是高了一小截,已经到了自己胸口,下意识里怔了怔,没有继续把她搂进怀里,而是伸出手落在她头顶,带着微笑揉了揉。
桑桑仰起小脸,咯咯一笑。
二人转身互相搀扶着向马车走去,极有默契,没有在书院门口多说一句话。
车夫打了一个呵欠,昨夜他在车厢里将就着睡了一夜,身体也已极为疲惫,但拿着十两银子,疲惫不在话下,只见他右手轻挥马鞭在空中挽了个花儿,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左手轻提缰绳,马蹄踏地声中,车厢缓缓开始移动。
车厢中宁缺声音微哑说道:“很累,回家再说,刀在下面,呆会儿记得拿走。”
马车驶抵临四十七巷,疲惫伤重的宁缺仿佛睡死过去一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桑桑取出那把朴刀塞进大黑伞里再系到背上,然后在车夫的帮助下,像拖装粮麻袋一般把他拖进了老笔斋,塞进了薄被之中。
酷暑夏天,再薄的棉被终究还是棉被,宁缺被捂得满脸通红,出了一身大汗,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终于悠悠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确认自己回到了家中,他深吸一口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余悸终于有了余暇散发开来,让他觉得自己的手脚有些冰冷。
盯着屋顶那几片透光琉璃瓦,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开口说道:“最近这些天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桑桑这时候正在向桶里倒滚烫的开水,准备替他擦拭身子,没有想到他醒了过来,闻言一怔,坐到他身边疑惑问道:“怎么还?”
“虽然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做的,但我这条命应该是他救回来的。我对你说过很多遍,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比你我的命更重要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么将来无论花多大代价去报答他都理所应当。”
然后他看着桑桑若有所思的小脸,笑着提醒道:“但不能拿我们的命去还。”
“少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桑桑盯着他依然苍白的脸颊,轻声认真问道。
“那个茶艺师是个修行者,我受了很重的伤,最后只记得昏倒在一条大街上,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宁缺想着从昨天清晨到此时的连番奇妙遭遇,尤其是那些昏迷时隐隐然模糊的感受,眼眸里泛过一丝迷惘之色,皱着眉头重复道:“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做些吃的,我有些饿了。”他不喜欢这种有变化发生在身上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的局面,皱眉思索不得其解后,便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看着桑桑面露乞求之色说道:“不要煎蛋面也不要肥肠面,更不要昨天剩的酸辣面片汤,这么热的天气,肯定都馊了……看在少爷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儿死掉的份上,咱今晚掏钱吃顿好的吧。”
桑桑被他这句话说得鼻头一酸,心想我只是个小侍女,难道还敢天天苛扣你不成,还不是想着日后少爷你要娶少奶奶,总得替你攒些银钱。
“我给了车夫十两银子……”
她低着脑袋轻声说道:“先前少爷你昏睡的时候,我去隔壁古董店寻他家老板娘要了碗泡萝卜,已经倒进锅里和鸭子一起炖了,再过会儿便能好。”
说完这句话,桑桑从桶里拎起滚烫的毛巾拧了拧,然后放到宁缺手能触着的地方,向屋外走去,被烫得有些微红的小手在围裙上轻轻擦了擦。
给了车夫十两银子——桑桑就是要通过这句话告诉少爷,自己虽然年纪小,虽然节俭,但却不是个不分轻重的小侍女,该花银子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舍不得。
宁缺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个忙碌的小小身躯,想着先前她那句话里隐着的恚恼味道,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没想到桑桑看见他在床头支着身子,竟是迅速走到窗边,没好气说了句好生休息,便把外窗紧紧关住。
屋内光线顿时变得十分昏暗,除了头顶那些琉璃瓦透下的微光,就只有桑桑提前在桌上点亮的一盏温暖烛火,静静地陪伴着床上的他。
宁缺静静看着桌上那盏烛火,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茶艺师颜肃卿是个修行者,这个隐藏因素严重破坏了他的计划,如果不是够狠够幸运,或许在湖畔小筑他就已经死去,根本不可能逃到那条大街上,更没有机会在书院里潜藏一夜,然后遇见陈皮皮这个西陵的小神棍。
在大街上昏迷的那段时间,他知道肯定有些事情发生,不然无法解释身上那些伤口为什么会愈合,也无法解释胸口处那道无形长矛所带来的痛苦,只是他确实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陈皮皮又对自己做了什么。
思虑凝滞,体伤神损,酷暑夏日被捂出一身汗,他觉得身上的皮肤一片粘腻有些厌烦,便想擦拭一下,然而他的手在快要触到湿毛巾的时候却僵住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与湿毛巾之间好像多出了浅浅一层阻碍。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世间有一条像废话般的真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在世俗世界里,有没有的标准很简单:看得见的东西如山便是有,听得见的东西如音也是有,触得见的东西如火同样是有,但如果你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那自然便是没有。
这个标准并不适用于修行的世界,那些弥漫在天地间的呼吸或者说元气,那些经由气海雪山轻奏而鸣引发元气震动的念力,无法被平凡人感知,他们看不到听不到也触不到天地之息和修行者的念力,但并不代表这种事物就不存在。
初境又称初识,指修行者之意念自气海雪山外放,明悟天地之息的存在。感知,指修行者初识天地之息后,还能与之和谐相处,甚至进行一些感觉上的交流接触,这两个最初的境界被统称为虚境。
一个平凡人能否踏上修行之路,可以通过上面的论述做出最简单的评判:如果他能够看到听到或者触到天地之息或是意念,那他就真的已经站在道路上了。
宁缺怔怔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指腹与湿毛巾之间那层薄薄的缝隙,看着那些蒸腾的热气,知道自己感受到的并不是这些热气,而是一些别的东西。
这种感受用触碰到来形容并不准确,更像是一种感知。
人类的大脑里有精神,精神产生意念,意念是想,而念力便是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类似此等模样而产生的某种玄妙力量,也就是思想的力量。
宁缺此时重伤未愈,疲惫乏空,脑海中清明一片毫无杂念,只有一种想法,他想拿起那块冒着热气的湿毛巾,好好擦拭一下自己的身体。
似乎天地间流传着的那些气息,这一次终于听懂了他的思想,感受到了他思想的力量,从屋檐间,从窗缝里,从棉被中,从每一滴汗水里渗透出来,以超乎速度范畴的“速度”汇聚在他的指前,落在了湿漉滚烫的毛巾上。
房间内死寂一般的沉默,宁缺像月轮国那位著名花痴少女般痴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敢呼吸,不敢眨眼,用尽全身力气保证颤抖的手指没有抖成残影,以前所未有的小心谨慎保持着这个姿式,如同一个被冻僵了的鹌鹑。
过了很长时间,他极其缓慢地挑起了眉梢,像慢动作般微微偏首,惊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指尖,然后慢慢闭上了双眼,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兴奋,开始冥想。
多年前在开平市集拿到那本太上感应篇,从那之后宁缺无时无刻无地不在冥想,睡觉之前在冥想,起床之后看着朝阳发呆冥想,赌赢了三碗米酒高兴之余不忘冥想,浑身浴血跳进梳碧湖后在冥想,虽然很可悲地从来没有感知到天地间流淌的那些元气,但进入冥想状态的纯熟度,却绝对是世间最顶尖的。
万念俱空。
固守本心。
由意驰行。
来此世间漫漫十六年,体内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被无数次摧毁希望的宁缺,终于第一次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了那道悠长平静的呼吸声,那是天地的呼吸。
他敢用将军府里最疼自己的母亲名誉发誓,这声悠长平静的呼吸声虽然轻微,但绝对是他所听过最美妙的声音,比梳碧湖马贼跌落坐骑的声音更美妙,比张贻琦瞪着眼睛挣扎弹动的声音更美妙,甚至比钱袋子里银绽撞击的声音更美妙。
悠长平静呼吸之间,有青叶舒展,有艳花盛开,有百禽鸣叫,有巍巍乎高山,有洋洋乎流水,有州头橘子落,有百舸争渡急,有地之厚广,有天之静远。
宁缺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来形容天地呼吸的美妙,思来想去,只有当年听到的那声微弱呼吸声可以比拟——那年在道旁死尸堆里拣到被冻得浑身青紫的小桑桑,他解了衣裳把小女婴抱在怀中抱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听到的那声微弱呼吸。
这一刻,他终于隐约记起昏迷于长街时听到的那些声音,明悟了那些声音的意思——那些来自街畔拴马石柱,酒肆幌子的喘息,那些来自深院古槐,座下青叶的喘息,那些来自石狮木楼,街道皇宫城墙的喘息,都是天地赐予它们的生息。
耳中听到的是平静悠长来自远古必将走向未来的呼吸,手指触到的是并非实物却能确定其实在的存在,房间门窗紧闭,却有轻柔如风的波动缓缓缭绕在他的身周,不,这种波动比风要凝重,更像是静潭碧水一般温柔,却又比水更加轻灵。
终于确定感知到了什么,他再也无法压抑内心深处喷涌而出的情绪,醒了过来,看着房间墙上自己写的书卷,看着简陋的梁柱花纹,目光中充满了激动兴奋,还有一条极为复杂的情绪,他觉得虽然眼前门窗紧闭,但自己似乎能够看到临四十七巷里那堵灰墙和那排青树,他知道眼前的世界看上去和从前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今日之后这个世界对于他宁缺来说……必将不同。
伸出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指,对准桌上那豆粒般的烛火,宁缺缓缓吸气,催动自己的意念进入气海雪山之中,然后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缓缓释放出来。
桌上的烛火摇晃不安,不知道是风,是他的手指所为,还是他的心乱了。
“这……就是天地元气吗?”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但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层极薄的存在,他喃喃自言自语道,然后沉声补充了一句:“这就是天地元气!”
年轻稚嫩的面容上满是坚毅和肯定,没有任何动摇和自我怀疑。
顾不得抓一件单衣披在身上,没有把鞋倒穿,因为根本没有穿鞋,宁缺猛地跳下了床,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强行撑住向屋外跑去,撞翻了床边的水桶,腰被桌角狠狠撞了下,然而被巨大幸福感冲击得快要昏厥的少年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推开房门,冲进小小庭院,站在正在砍柴的桑桑身前,他看着佝偻着小小身躯的小侍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声音有些沙哑,快要说不出话来。
桑桑疑惑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少爷,你没事儿吧?”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踮脚抬臂,想知道宁缺是不是被捂到发烧,烧到神智有些不清,却发现如今自己一踮脚居然能摸到他的头顶,不由高兴地笑了起来。
宁缺伸出右手抓住她的细胳膊,把她小小的身躯用力搂进怀里,搂在自己赤裸的胸怀间,就像很多年前那样,喃喃念道:“你活着很好,我现在……也很好。”
柴刀见血逃离长安城后,他很多年都没有哭过,今天依然没有流泪,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热,鼻头有些酸涩。
桑桑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宁缺眼眸里淡淡的湿意,吓了一跳,然后她猜到了一些什么,小脸上满是震惊神情,两行眼泪唰的一下便从柳叶眼里流了出来。
无语凝咽绝对不足以渲泄主仆二人此时此刻的情绪。
桑桑张开细细的胳膊,用力搂住宁缺的腰,痛声大哭起来:“呜呜……少爷这可是大喜事,晚上你可得多吃几块鸭肉。”
拥抱结束,二人分开了一些距离,宁缺低头看着小侍女纵横于黝黑脸上的泪水,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要说几句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桑桑倒是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羞愧地低下头,抬袖擦拭掉泪水,一面抽泣一面低声说道:“我……我去叫松鹤楼的外卖,六两银子的席面。”
“这还差不多。”宁缺宠溺揉了揉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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