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精校)第6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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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皮皮满脸震惊,跌坐在地板之上,看着身前倚墙低头昏迷的宁缺,心想你这家伙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身体里怎么出现了如此奇异恐怖的现象?
他渐渐敛了脸上的震惊之色,双手搁在膝头,缓缓闭上双眼,开始思考先前探查到的情况,偶尔抬起圆圆的双手,在身前空中轻轻画出几道不知含义的手印,小心谨慎地继续查探宁缺体内的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皮皮睁开双眼,看着宁缺,眼眸里的情绪早已无法平静,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解与惘然。
根据他的判断推测,应该是有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烈力量,经由那名修行者用剑意在宁缺胸口处破开的通道,直接侵入宁缺体内,瞬间摧毁掉了那座诸窍不通的蠢笨雪山。按道理讲,气海下方的雪山被直接摧毁,宁缺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死去,但不知为何,其时又有一道绝对阴寒的气息进入了这家伙身体内,在雪山垮塌融化的同时重新凝起了另外一座雪山!
必须承认,在修行世界里,陈皮皮确实是个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没有亲眼目睹湖畔小筑的一战,没有看到朱雀大街上那根翘起的顶翅,没有看到自苍穹投来的无形长矛,没有看到大黑伞如莲花般轻轻摆荡。他也没有像国师李青山那般投棋卜卦,只是通过宁缺体内的伤势,便把当时的情形推理得差相仿佛。
只是……知道宁缺体内的伤是怎样形成的,不代表就能治好这种伤。
“身躯内的雪山被摧毁后竟然还没有当场死亡,转瞬之间又重新凝结了一座雪山,这是何等样玄妙高远的手段……只怕观里的大降神术也不过如此,昊天光辉替凡人开窍,大概便也是走的这种毁灭重生的路子。”
陈皮皮失神望着昏迷中的宁缺,颤着声音喃喃说道:“但我没在这家伙体内感到一丝昊天神辉的味道,而且西陵那几位大神官怎么可能来长安城?就算他们忽然变成白痴来了,又怎么可能耗尽半生修为替你开窍?”
“如果不是大降神术,那是谁在你的身体里动的手脚?是悬空寺的人吗?不,那些光头和尚只会念经说禅,可没有这种现世手段,魔宗那些笨家伙更不可能,观里的师傅……他老人家也做不到。如此神妙手段……不知道夫子能不能做到,但老师他正带着大师兄去国游历,没道理这时候回来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皮皮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地挠头,黑发在肥圆的手指间不停掠过,就像是疲惫的老牛在痛苦地犁着燕国的黑土地。
陈皮皮很清楚,宁缺体内雪山被摧毁被重塑,看似是得了极大的机缘,但没有昊天神辉护体,这种极为粗暴的毁灭重生,基本上等同于死亡。宁缺胸腹处的雪山极为不稳定,随时可能崩塌,而那处的气息更是弱到近似虚无,生机已空,如果这个家伙想要活下来,除非有人以极玄妙的手段重新替他注入生机。
天地之间元气衡定,哪里能从虚无黑夜里觅到生机?除非此时能够找到传闻中海外异岛上那些被元气滋养万年的奇花异果,垂死的宁缺才能有一线生机。
可那些被天地元气滋养成熟的奇花异果又到哪里找去?书院里没有,长安城没有,整个大唐帝国都没有,他陈皮皮也没有。
陈皮皮看着昏迷的宁缺,看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头从怀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不知由什么材质烧成的小瓷瓶,脸上露出痛苦犹豫的神情,握着小瓷瓶的手颤抖起来,仿佛那小瓷瓶如桃山般重得无法承受。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是你我想不明白的事
人们仰望高远的天空,赞美昊天的仁爱,修行如何勤勉,悟性如何过人,却从来不敢奢望能够飞上天空。因为他们知道,行路再难,也难不过上青天,由世间通往天穹的道路总是充满着艰难险阻,从来没有人成功过。
昊天神殿在西陵,自号世间唯一能明悟昊天意志的光明教门,但也没有听说过哪位大神官能够就地羽化,成为昊天光辉里的一属。
西陵有种灵丸叫做通天丸,仅从名字上便知道这种灵丸的珍贵,深藏某不可知之地内秘不示人,存世数量极其稀少。
此时陈皮皮颤抖手中握着的瓷瓶里,却有两颗通天丸。
“都说我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入师门后赐了三颗通天丸子,结果闹得观里深处的老道士们连着开了三天大会,要知道叶师兄当年都只吃了一颗啊……我吃了一颗,留一颗保命,本想最后一颗留给师兄日后冲关,就这么给你吃了?”
“通天丸虽不能助人通天,但让普通人送服至少可以增十年寿数,让修行者服了或许可以直接跨境,我手里瓶中的丸子,如果送给大河国的国君,绝对可以换三万个温顺的处女,就算要他把国君之位让给我,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把这丸子给魔宗那个唐火腿,说不定他会心甘情愿叛出师门归附西陵。”
“这么珍贵的通天丸,就让你这个可怜家伙拿来治伤?”
如果是普通的金银财宝,甚至让自己损耗念力来救助垂死的宁缺,陈皮皮都绝对不会在意,但瓶中这两颗丸药实在是太过重要,乃是西陵昊天道门最珍贵的圣药,如果流传到世间不知会引发多少动荡,所以他非常挣扎犹豫。
激烈的心理挣扎在脑海中不断冲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见这位胖胖的少年幽怨至极地叹息了声,看着昏迷中的宁缺有气无力说道:“那些和尚们总说,救人一命比修七层石塔都重要,虽然我不知道修那些难看的石塔有什么重要,但我觉得这话有些道理,虽然我还是认为你这家伙的小命没有这颗药丸重要,但谁让通天丸子不会说话,而你昏之前无赖地把小命托付给我了呢?”
所谓理由其实都不过是说服自己的借口,陈皮皮面露悲痛之色,拧开晶莹透亮的小瓷瓶瓶盖,小心翼翼倒了一颗药丸到自己掌心,然后送到宁缺嘴前。
药丸色泽微棕,没有什么光泽,也没有什么异香奇味,更没有引来夜空里的百鸟欢鸣朝圣,只是散着淡淡的草药味道,显得极为寻常。
“如果你早点儿死了,这颗通天丸便能省下来,如果你没来书院,这颗通天丸也能省下来,如果……你丫那时候修行无门苦闷的时候,没那么无聊在纸上留言,我也不会认识你,那么这颗通天丸也能省下来。”
陈皮皮把药丸塞进宁缺嘴里,端起他身旁那碗清水灌了进去,用手掌轻按他的胸口助他化药,一面喃喃抱怨道,脸上满是悲苦痛惜神情。
“如此聪明又毅力过人,而且悟性也不差,偏偏气海雪山里诸窍不通,你这家伙还真是可怜,如果说你是个被昊天诅咒的家伙也不为过。”
宁缺依旧紧紧闭着双眼,但苍白的脸颊却是快速红润起来,陈皮皮怔怔看着他,哀叹道:“而如今你雪山被毁重建,说不定真的能通几个窍,又偏偏得了非通天丸不能治的重伤,又偏偏遇到了世间唯一有通天丸的我,而我又偏偏狠不下心来看着你去死,所以你啊,其实是个被昊天眷顾的家伙才对。”
融化垮塌之后的雪山,被那股阴寒的力量瞬间再度重塑,画面看似神妙,但那座雪山的构造却是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垮塌,内部冰川险洞可谓是千疮百孔,绝大部分孔洞并不能前后贯通,却让雪山变成被白蚁蛀空的木柱般脆弱。
珍贵的通天丸被水化开,经由咽喉向下缓慢渗透,还没有来得及抵达宁缺的胃部,便化为淡淡的药力,隐隐若繁星般的神辉,消散在他的腑脏之间。
神辉照耀之下,远处的雪山再也没有垮塌一角又陡兀增高,安静沉默地站在苍穹之下,若圣女一般高洁,像勇士一般坚定,缓慢融化,滋润着脚下的干涸荒原。
一股生命的气息弥漫在那个奇异的空间世界之中,这股气息并不是来自苍穹之上的那轮太阳,而是来自世界的本原。昼夜在交替,涓涓冰溪在缓缓流淌,渐渐地,溪畔生长出了第二颗小草,然后蔓延成为草原。
有成群的黄羊在青草间欢快地跳跃,有田鼠在地底欢快地啃食着草根,草原深处生出了几颗青树,绿油油地令人好不欢喜。
通天药丸化散的速度很慢,被人体吸收的速度却是极快,当最后一丝药力融进宁缺气海雪山之间时,他便醒了过来,而此时旧书楼外晨光已起。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眯着眼睛看着东窗外投射进来的晨光,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轻至不可闻喃喃念道:“任何事情都有因果,都有存在的原因和理由,昊天老爷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自然有你的原因,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
“不是昊天老爷,是本天才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陈皮皮靠在他身旁的墙壁上,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嘟囔道:“都一只脚踩进冥间的家伙,醒过来后也不把感谢的对象弄清楚。”
宁缺疲惫一笑,静静看着他的大圆脸,真没有想到猜测很长时间的留言者陈皮皮,居然是这副模样,问道:“你怎么把这伤治好的?”
陈皮皮挪动着肥胖的身躯,以背蹭墙,艰难地站了起来,然后双手扶腰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身体,轻蔑一笑,挥手说道:“说过多少遍,我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天才,你这小伤若让寻常大夫看着,肯定让你直接躺进棺材,但对本天才来说,也不过就是轻轻挥一挥衣袖的小事情。”
胖子少年向来认为自己是百年难遇的绝世天才,所以从小到大他一直在用天才的风度气度要求自己,羡慕诸位师兄的风范,最讲究一个风轻云淡。
昨夜他为治好宁缺,送出了一枚世间难觅的珍贵药丸,但既然送都送了,一味强调此事不免显得有些像市恩之举,这严重不符合他的审美情趣,所以他并没有解释细节,只是挥了挥衣袖,显得毫不在意。
当然此刻如果有人站在他的正面,一定能够看到他那张圆脸上的肥肉,正在因为心中的痛惜与后悔微微抽搐。
晨光之中,肉痛不已的陈皮皮转过身来时表情已然平静,他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看看……你身边这把大黑伞吗?”
宁缺怔了怔,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着这厮说道:“我没力气,你自己拿。”
于是这下轮到陈皮皮怔住了,他蹙着眉尖,看着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艰难地佝下身体,握住了那把大黑伞的伞柄。
入手处有些微微的冰凉,做伞柄的木头应该是帝国北方某种常见树木磨成的,黑漆漆的伞面上不知涂着什么,显得有些油腻,除此之外看不出来任何异样。
陈皮皮看着手中的大黑伞,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略一沉默后,把伞放回宁缺身旁,说道:“昨天夜里我抽空去打听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疲惫问道。
“昨天朱雀醒了。”陈皮皮盯着他的眼睛。
宁缺微微皱眉,想起自己重伤昏迷在长街时的感受,想起数月前和桑桑撑着大黑伞走过朱雀大街时心头无由生出的悸意,但他确实不知道那时候大街远处的朱雀绘像曾经苏醒,于是只是摇了摇头。
陈皮皮没有看出任何破绽,微一停顿后继续说道:“昨天长安城里死了个剑师。”
宁缺沉默。
陈皮皮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你身上有很多剑伤,虽然早已不再流血,但那是被火烧合的,并不是旧伤。”
宁缺笑了笑,抬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没有回家躺着,而是坐着马车来到书院,只能说明你是在清晨受的剑伤,当时长安府索缉甚紧,你没办法回家,只好来书院暂避,长安府可不会拦截书院的马车,更没胆子来书院搜人。”
“昨天清晨那名剑师死,长街上的朱雀绘像醒,你受了这么多剑伤,身上却没有一滴血,伤口全被无形火焰烧凝,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陈皮皮看着他,皱眉说道:“杀死那名剑师的人是你,令朱雀大动无名之火的人也是你,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做到这些事情的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佩服佩服,你可以姓福,那我可以姓华。”
宁缺疲惫靠向墙壁,说道:“问题是既然你费了千辛万苦才把我救活,相信你也不会把我送给官府,那何必问这些。”
陈皮皮眉梢一挑,得意道:“因为本天才要向你证明,没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
宁缺微笑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西陵并没有你留言里说的那种大家族,影响力遍布俗世,只对书院有所忌惮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昊天神殿。”
“你不是什么家族继承人,而是昊天道曾经选定的继承人,不知道你小时候那位师尊是昊天道掌教还是哪位大神官?而我始终想不明白的是,被西陵昊天神殿寄予厚望,隔代指定的掌教继承人,被书院收留的绝世天才……怎么会这么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温暖至滚烫的湿毛巾
听到这段分析,陈皮皮先是一惊,然后勃然而怒,觉得伤自尊了,脸色一沉盯着宁缺,也不承认什么,压低声音冷厉斥道:“休得瞎说什么,不然休怪我一掌拍死你,似你这等小角色,不要把自己那点小聪明拿出来得瑟!”
胖子天才少年神色一肃,倒真有几分冷看天下的气势。然而宁缺却是毫无惧意,靠着墙壁,微笑望着他,忽然开口问道:“你杀过人吗?”
陈皮皮微微张嘴,想要嚣张回答几句,却说不出口,只好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宁缺用有趣的目光看着他,继续追问道:“总杀过鸡吧?”
陈皮皮低着头把双手背到身后,指尖艰难地轻触而离,紧紧抿唇不肯回答这个问题,左右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就像个受了委屈伤了自尊的死孩子。
宁缺笑了起来,看着他叹息说道:“想来除了在路上无心踩死过几只蚂蚁,你这双白白嫩嫩的手连点血星都没沾过……那就不要学别人用生死这种东西威胁人,没有什么力度反而徒惹人发笑。我倒要提醒你,关于我的事情你可别四处说去。”
听完这番教训,陈皮皮以袖掩面羞愧而走。
尚是晨时,还可以去书舍听课,但刚刚从死亡的冥间艰难挣扎回来,身体精神异常疲惫虚弱,宁缺自不会去扮演听话的好学生。而且昨日有些模糊的记忆中,隐约有一段是女教授答应替他请假,所以他决定回临四十七巷家中休息。
以大黑伞为杖,重伤之后的少年缓慢走出了旧书楼,像个晨练的老人那般微佝着身子,迎着晨光自湿地边缘散步而去,穿过清幽侧巷,走到了书院的正门外。
书院简朴石门外是一大片像毡子般的美丽青色草甸,草甸中间隐着十余条石板砌成的车道,车道边缘和草甸深处没有什么规律地植着很多颗花树,时入盛夏,树上的花朵早已被茂密肥嫩的枝叶雏果替代,垂坠欣喜。
草甸青树石径尽头有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马儿都疲惫地低下了头。车畔蹲着个穿侍女服的小姑娘,她已经一天一夜不曾睡觉,黑黑的小脸蛋因为疲惫和担忧惊惧变得有些微微发白,如同抹了陈锦记的脂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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