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王侯(校对)第276部分在线阅读
这是由一明一暗两间小室套连起来的精致书房。外面的明问布置着桌、椅、屏、几,外带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尔也用来接待相知的密友。现在,管家陈宝领着客人走进了里面一间。
客人们很快就出现了。
走在前面的是陈笃竹。他身材矮胖,方脸,大嘴,小小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无论什么时候都摆出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一般人眼里,他性情爽直,胸无城府,只有陈笃敬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此人其实计智深沉,精明强干,含而不露。
走在后面的,是陈笃敬的妻兄林养先。因为是至亲常客,陈笃敬也不多礼,彼此揖了一揖,就分宾主坐下。老仆陈升奉上茶来,陈笃敬知道陈笃竹在品茶上十分讲究挑剔,问明是“毛尖”,便摆摆手,吩咐换过三贯钱一斤的“芥片”。
两个仆役退了出去。席上这三个人喝着茶,各自吃了一两件点心,两个尊亲请陈正志上桌,陈正志笑着谢过了长辈的好意,只坐在下首等着他们说话。
眼前这两人,都是替陈家勾当外事,在外结交相与权贵,跑码头,谈买卖的重要角色,绝不可轻忽怠慢。
陈笃敬知道陈笃竹这个族弟刚从北地返回,而且私下家人说话,也不宜一下子进入正题,当下便道:“竹弟,近来北地,特别是燕京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时闻?”
陈笃竹嘴巴里正塞满了蜜橙糕儿。他啊啊呜呜地点着头,眨着眼,好容易把糕儿咽下去,又呷了一口茶,这才说道:“不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不过,却也可骇可叹——我去岁在京里时听说,去年孟冬祭太庙,群臣先至殿门外候驾,其时殿门未开,忽闻内有异响,众人正惊疑问,只见殿门大开,十余位龙袍帝冕的伟丈夫,从内徐徐走出,转眼不见;再看殿门,又复紧闭如故。当时见者,俱惊骇不敢言。及至皇上驾到,行礼之时,忽然殿内怪风卷起,灯烛全灭。
陪祭群臣,无不失色俯伏;皇上亦因此惊悸成疾,下体软麻,不能行立,治理十余日方始痊愈。及至去岁韩钟再相,祭庙之日,却是天气晴和,亦无异象,闻得龙颜甚喜,对左右叹道:“韩先生毕竟是有福之人!”
陈笃竹说完,啜了一口茶,又夹了半块蜜糕放进嘴里嚼着,脸上仍旧乐呵呵的。
他故意不加注解,知道陈笃敬必定领会他的意思。
连陈正志也是微微冷笑,太庙祝祀一事福州这边也是略有耳闻,传扬甚广。
身着冠冕的帝王样人物自太庙鱼贯而出,人都说是燕京泄了大魏王气,天子因此流言而感觉忧惧。
其实这是当时有意造出的谣言,为了叫韩钟退职致仕,为太庙之事负责。
后来大政潮起,韩钟复相,当然就成了韩先生毕竟是有福之人。
天子也真是不要脸皮。
陈笃竹提起这事当然也不是要闲聊,当下正色道:“从京师到山东,河南,河东诸路,我所见之处,所过州县,到处都是押运粮草的民夫。”
“这以说,北方物价是在飞涨了?”
“是的,是的。”陈笃竹很肯定的道:“现在北地一切事务俱是以北伐为先,地方州县若不能支应完足粮草,不仅天子不会放过,两府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地方上不仅黄榜压迫,白榜更多。一县之地,最少都要供应过万石粮,几十万束草,几千骡马大车,过万民夫。加上腌肉,菜,盐,糖,药材,纱布等物,简直是人山人海,车马行人不绝。而且,行人多半携带弓箭,兵器,据称是两府决断,此役除了三十万禁军二十万厢军外,尚有百万民夫,民夫也要参与掩护粮道,修筑城堡,掩护大军打下来的后方。此役不可冒进,徐徐向营州进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陈笃敬扫了陈正志一眼,说道:“这样的情形倒是叫我想起杜工部的诗来了。”
陈正志会意,起身吟道:“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林养先捶了下腰眼,叹道:“人家都喜欢李太白,雄奇豪迈,奇诡瑰丽,诚为千古诗家第一人。但我还是更喜杜工部,悲凉又不失慷慨激昂,心系大唐,却总是不忘细民百姓。三别之诗,读来至今令人扼腕。”
“三别的情形,又复重新现于当日了。”陈笃敬在心腹烟亲面前也不必隐晦什么,当下道:“大举北伐,用钱当在数千万贯,国库自不能支。两府为了害怕打到一半没钱,已经将钱粮人丁之事悉数委于地方。地方当然是催逼细民百姓,而贪官胥吏,自是还要层层加码,是以民不聊生已到极至。我这里有最近十来天的塘报,滑县,郑县,商丘,归德,俱有民变,当地州县派衙前吏目带同厢军会剿,结果为贼所败,据称有万余人啸聚到一起,往陕州一带去了。”
“要是和西北流贼汇集到一起,那可不得了。”
“不,不!”陈笃敬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式,说道:“现在不是怕他们到西北去,是怕西北群贼到河南。北地禁军,大半集结北伐,只有京师尚有少量京营兵,此外是秦凤河东一带为防北虏西羌而有十余万禁军布防。除此之外,关中空虚,河南,山东,都是异常空虚,若两股贼汇集一处,扰乱山东河南河北诸路,那乱起来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
若徐子先在此,也要赞一声老丈人不愧是坐镇福建路多年的文官领袖,见识真的不凡。
事实上也就是这样乱起来的。
原本大魏六十万禁军,十余万在京师,沿京师的北边防线诸镇也是有重兵防守,加上河东陕北,加起来有四十万左右的禁军和五六十万人的厢军,加上各地的团练弓箭社怕也有百万人以上,而在河南河北山东诸路也有十余万禁军驻扎,加上闽浙两广云贵的几万禁军,构成了大魏防御的完全体系。
从这个体系也是看的出来,大魏的防御中心是完全的北方为重的情形,在几十年前,南方也有十来万禁军,还有过万人的水师力量,而到了眼下,东胡的威胁太大,禁军防御的重心中的重心,已经是放在北方,特别是东北方向了。
此次北伐,不仅是东北和京师一带的禁军调集,腹心地带的禁军也是几乎被征调一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北伐出动的三十万禁军会留下大片的空虚地带,要抽调内镇禁军递补上前,补缺补漏。
至于内镇地方,特别是长安,潼关,洛阳,开封,至济南,归德,淮安,这一大片地方几乎都成了空心之地。
若是太平年景,也不打紧,好歹会留下二三十万人左右的厢军,日常守备也是够用了。
但现在显然不是太平年景,陕北和晋北的流贼已经有往关中活动的征兆,若陕州潼关被打破,或流贼从蒲坂过河,大河以东和大河以南,怕是立刻会成为流贼的天下。
徐子先记忆之中的演化,也就是如此。
两年到三年间,由于失去了大量的精锐禁军,这些军队都是经过多年训练,适应了装备具甲,经过长期的训练和拥有实战经验,几千禁军打几万流贼跟玩儿似的,而这些精锐都是在北伐一役中被消耗光了,然后是厢军和流贼打,一边是求生存的流贼,一边是缺乏动力和能力的厢军,胜负可想而知。
流贼在禁军恢复的那几年里迅速壮大,发展到百万人以上,后来在野战中禁军也不是流贼的对手了,在最后时刻,禁军有生力量被流贼和东胡轮流撕扯,不断失血,最终和大魏一起轰然倒地。
当然流贼也完全不是东胡人的对手。
处于巅峰期的禁军全副武装,人人披甲,从纯绵甲到镶嵌三重铁叶的镶铁绵甲,到全是铁环镶嵌的半身锁甲,到全身防护的纯铁甲,从长矟,横刀,障刀,长刀,还有长矛和步弓,再加上小梢弓,神臂弓,腰张弩,蹶张弩,床弩,八牛弩,拥有这么多铠甲和精良兵器的禁军,对东胡人的战事也是败多胜少,何况那些只趁着大魏虚弱趁势而起的农民军们。
如果给他们更长的时间,那些流贼会有稳固的根据地,打造更多的铠甲兵器,选将任能,在战争中获得更多的精兵强将,直到将东胡人赶出去。
可是他们崛起太快,几年时间就到百万规模,在遇到东胡人之前流贼们根本没有打过象样的硬仗,一遇到东胡人,面对成千上万匹战马构成的重骑兵突击时,流贼们直接就跨了。
他们不是禁军,哪怕是北虏和东胡最强时,遇到已经在野外结阵的大魏禁军,多半的选择也是避而不战。
阵而不战,这是骑兵对步兵集阵后的一个基本的原则。
迂回,骚扰,断后方粮道,不停的牵扯,直到军阵崩溃混乱,那时候才是冲击收割的时候。
但流贼们完全连第一波的正面突击都挡不住,当东胡人的骑阵出现的时候,他们在第一时间就会崩溃。
漫山遍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一溃千里,伏尸遍野。
陈笃敬的判断异常的准确,腹心空虚,内有流贼,现在的态势已经相当危险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分销之法
“现在这个时候,还弄什么太庙的鬼。”陈笃敬大为不满,说道:“以竹弟你看来,北伐有没有机会获胜?”
“有是有。”陈笃竹道:“兄长未见北地实情,弟是见到了。甲光耀眼,兵容之盛,真是只能在书中去寻相似的情形了。弟在京畿见大军调度,一次出动三万多人,十几个军的禁军,旌旗就有数百面,加上将士行动时踏动的烟尘,真的是遮天蔽日,令人屏气静气,感觉战事大有可为。”
“军容盛壮,士气亦壮。”陈笃竹喝了一口茶,接着道:“由于主帅是枢密副使李国瑞,大将是太尉岳峙等,前锋有李友德这样的悍将,本朝重臣大将或任主帅,或任转运使,举国之力要将东胡打回去,不仅士气很旺,朝官们也希望能借这一战打败东胡,给朝廷喘口气,所以心气也是很高。大家都感觉,老是被动挨打也不是个事,民间也是一样的看法,东胡人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咱们只能到处防守,几千里地,他们和北虏勾结,你知道他们何时进来,从何处进来?”
“这一仗是要打到营州么?”
“那是不可能的。”林养先摇头道:“朝议说是要打到营州为止,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从关门至营州旧城近九百里,沿途俱是敌境,这怎么可能?大家都说,东胡人每次进来咱们战事不利,主要是因为兵力分散,为胡骑牵扯所制。其实也不尽然了,成宗之后,数次几万人规模的大战,禁军皆是战而不利,打赢的只有岳峙和李友德这一场,还是因为李友德擅用骑兵,步骑相合,将敌骑反包,再用弩兵与敌弓手对射,迫敌交战,战场也是不利骑兵展开。其实若无此地利,怕是胜负还是难料。”
陈笃敬很沉稳的点头,显然是赞同林养先的说法和见解。
再看陈正志,也是轻轻颔首,陈笃敬知道儿子经常与徐子先讨论北方战事,双方的见解逐渐相同。
魏军不利,主要还是骑兵越来越少,对敌骑没有办法反制和牵制。
哪怕几万步兵,俱披重甲持强弩,敌骑不和你正面交战,不断的在侧面牵制,牵扯,骚扰,断粮,或是两翼夹击。
禁军对这种战法毫无办法,几万个披甲的步兵对骑兵根本就无可奈何。
大魏禁军装备极好,最重的铁甲达七十斤,从兜鍪到铁面具,再到铁手套,铁甲,护心,护腹,护臂,顿项,护胫,铁网靴,全套七十多斤,需要军中最壮硕最孔武有力的汉子才能负担。
这样的铁人军有好几万人,二十多个军,如果集中在一起冲锋,那些全身铁甲只露出眼睛的铁铸的野兽会把面对所有的敌人都粉碎掉,在他们的长矟之前,任何抵抗都毫无意义。
但失去了骑兵的有效牵制,谁还会和这样的铁甲重步兵进行正面的会战?
牵扯,来回的迂回,包夹,拖上一天时间,这些铁人身体里的水份就耗干了,他们将耗光体力,眼睁睁看着敌骑撕碎两翼的弓弩手,然后将战阵上所有的抵抗粉碎。
三十万禁军也不可能消灭和包围二十万人的东胡骑兵主力,虽然东胡的二十万人,有很多就是马上步兵。
马上驰射和劈斩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很多人骑术不错,但就是掌握不好距离,一个能在平地射箭十射十中的神射手,在马上能十射六中,就算是弓骑兵中的精锐了。
但遗憾的是很多人达不到这个标准。
禁军东向,如果被几十万游牧和田猎骑兵包围,这将是相当危险的情形。
就算这一次大魏集中了两万余骑来保护侧翼,掩护大军粮道,防备轻骑袭扰,但没有办法解决大股骑兵分割包围的风险。
战线越短,风险越小,战线越长,风险越大。
要是魏军深入辽东,渡过浑河进入营州,也就是明清的辽阳地方,风险就会成倍的增加,根本没有人能承担这么大的风险。
魏军的真实意图,就是恢复安东都护府的锦州。
在场的都算是大魏的精英,不需要看地图也知道锦州的重要性。
唐末时方有锦州之称,隶属于安东都护府,但大唐在武后时就经营失当,失去营州,后来几次恢复都未能牢固在营州的统治。
营州区域,也就是辽阳和沈阳区域,还有往黑龙江区域的几十个州县,多半是渤海国和契丹人立国时期创立,包括驿站,州府县治,辽人一直将统治区域延伸到外东北地区的苦寒之地,其国力远超过渤海国,一直到北方的出海口和库页岛,俱曾为辽人所经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