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教大明(校对)第340部分在线阅读
到天启和崇祯年间,虎丘会动辄数千人,上万人,当然其中不乏看热闹的百姓,而真正的官绅士子肯定也过千人了。
试想在一个识字率只有百分之五,秀才生员都是天之骄子的时代,这么多生员聚集在一起,那是何等浩大的声势。
那就是民间舆论,涉及到当世和后世名声,哪怕是再强势的地方官也只能俯首称臣,到张溥等人组成复社时,已经能影响南京和北京的朝堂,江南士子的实力之强,底蕴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今日雅集,自是不如虎丘会那般规模浩大,但也算顶尖的小型雅集之一了。
召集人便是高静成,嘉靖年间进士,曾任过几任知县,早就告老还乡当士绅,现在已经年过花甲,是常州科名最早的老人之一。他身侧的青年是他的孙儿高攀龙,常州有名的早慧读书人之一,和顾宪成有过交集,不过顾宪成科名很顺,已经在京为官,高攀龙打算参加明年解试,一搏举人,不过感觉机会并不算大,他的文章感觉还欠锤炼,差一些火候。
其余诸人,都是常州和无锡一带的名流士绅,唯一底蕴差一些的便是顾学,顾宪成的父亲,家道曾经中落,后以经商恢复家业,顾家以二十年之功成为常州名流,但与真正的世家还差不少,只是顾宪成少年得志,颇有文名,而且和赵南星高攀龙交情颇深,另外还结实了李三才邹元标等朝中名流,已经算是小小一党,有这层关系,高静成身为名流宿老,这才请了顾学一起出游,好在顾学为人十分谨慎低调,并不因为自己受邀而得意,这使他渐渐融入名流圈中。
大家在上船的时候,都是有切齿痛恨之感。
高家在城外原本有六千多亩水田是完全免税的,丁口,田土,一文钱都不必交,佃户还因为他的荫庇而多交一份租子,衙役吏员们也不敢随意骚扰他家的人,加上田中的桑树所出的桑和丝,每年的收入着实不少,在万金之上。
现在,看着大熟的土地,高静成心里却是实在痛苦……他家的免役丁口已经被取消了好几百人,只有剩下三十丁免役,而土地也只剩下几十亩免税,其余的佃户和土地一样要交税,他们的驿草,力役,差役,还有田税,折成条鞭法的银两,每亩地该交多少便是多少,是以各人看到田亩大熟之时,由于一种奇特的心理,不仅不喜,反而颇有遗憾和痛恨之感。
人性便是这样,不想自己能得到多少,总是会想失去多少,哪怕是饱学文人,亦是如此。
第474章
污水
上船之后,没有外人,各家说话便更随意了。
左右不过是痛骂张居正,现在江南的士绅,几乎无有不痛恨张居正的,纵是有一些极少的有识之士,知道土地兼并是革命的来由,历朝兼并的厉害了,则多半要引发朝代更迭,而乱世之中,人不如狗,能平安度过的家族百中无一,所以国家多有财赋收入来养兵养士,其实是好事,国家疲弊,于国于民都非好事,可惜,能这么想的就是百中无一,而敢于这么说的,更是万中无一了。
得罪别的集团还好说,江南的士绅集团,委实不是好得罪的。
几支秃笔,几本笔记,刊印天下,可能数百年后,你一样的名声丑恶,百世不得翻身。
话本,评书,笔记,诗词,叫你百口莫辩。
这种情形,一直到明末清初时才得以改变,清朝统治者比起明朝统治者更狡猾,更残暴,一边扶植自己人,养几条能叫的狗,一边挥舞屠刀,杀尽不服,则天下人服。
在清初时,江南士绅被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最少有七千到一万的士绅因为江南抗税一案被杀,整个士绅阶层几被一扫而空,再借明史案等大案兴起文字狱,你不是掌握舆论?朝廷一边收你的书,改你的诗词,一边砍你的脑袋,重压之下,清朝中前期就改变了江南的士风和民风,什么读书人的脊梁,统统将你打折了再说,自此之后,圣君与奴才的关系定了型,几百年后,还有人吹捧“康乾盛世”,而就算是乾隆盛时,人均还比不过万历,所谓盛世,不过是满洲小集团和他们的奴才趴在汉人的身上吸血,数百年后,居然还有人信之无疑。
现在的江南士绅自然还保留着相当的骨气,只是这种骨气不是用在忧国忧民上,而是用在计较自己的利益上,任何人敢触犯他们的利益,自然便是生死仇敌。
“我等说到底还是势不如人。”
顾学平时并不多嘴,此时听众人骂的热闹,终是忍不住道:“小儿前一阵来信,抱怨京里珠薪米桂,实在难居,我叫他去求申阁老,好歹将我家的田土挂一些在申家,结果阁老连见都不愿见小儿。”
“这件事我家亦想做,但申家和王家等各家都不愿帮手。”
“人家是阁老,大宗伯,我等算什么?攀附不上,罢了,罢了!”
江南士绅,彼此声气相连,互相总有一些关系可攀,现在江南籍的官员来说,申时行官做的最大,然后便是礼部尚书王锡爵,也是大宗伯了,而且几年之内必定可以入阁。
可惜申时行不愿收地,破坏自己的名声,同时影响自己在张居正心里的形象,所以哪怕是再亲近的人或再大的面子,申家都不肯收地,到现在,申家在松江和苏州两府加起来还没超过一万亩地,对一个阁老来说,这地太少了。
王锡爵也是大世家出身,此老姜桂之性,性子十分耿直,不好财货,但世家惯性是难免的,王家也收一些地,只是数量较申家更少,好在各人知道他的脾气,骂声反而是比申时行要少的多。
“还是当年徐阁老家,那是仗义的很。”
“是的,当年我家一角地八百多亩,就挂在他家名下,说一声就允了。”
“唉,徐阁老是替我们江南不少人吃了挂落,现在两个儿子尚在充军。”
“也还好了。自夏阁老始,阁老被杀,抄家的不在少数,高大胡子,差点也掉了脑袋,后来隔了几年,冯保还要杀他,张江陵也要杀他,幸得不少有心人力保,才留下性命,老实说吧,徐家弄的太张扬,又碰上海刚锋那样的刺头,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可以说一声侥幸!”
这人算是熟知当朝和前朝史事秩事的,自严嵩斗夏言,砍了首辅脑袋开始,徐阶斗跨了严嵩,杀了小阁老严世藩,徐阶本人又被高拱斗翻,黯然回乡,高拱被张居正和冯保联手赶走,差点丢命。
本朝的政争,嘉靖以前是文臣互斗,不伤和气,以致仕为止,大家拱手而别,算是君子之争。
自严嵩开了斗杀夏言的先河,大明的官场斗争,也是越来越残酷,而党争的迹象,也是越来越明显了。
凡我同党,则必为同道,而非我同党,则必为奸邪。
他们所说的徐阁老便是徐阶,当年徐家在松江苏州常州等地有超过二十万亩土地,这里头徐家真正自有的其实只是少数,多半倒是各地的士绅,通过各种关系,挂在徐家的门下。
徐阶从嘉靖年间到隆庆年,权势熏灼时不比现在的张居正差,众人将地挂在他家名下,无非就是省力役,省田赋,也省麻烦。
当时的地方官,还有那些地头蛇,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到徐家去啰嗦!
只是后来张居正决心清丈,连恩师的面子也不给了,而又不好直接出面,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将直名满天下的海瑞调到江南任巡抚。
这一下,徐阶惨了。
家产被抄了个干净,两个儿子因为劣迹太明显被充军,一生未受挫折,在严嵩权势最盛时也隐隐能分庭抗礼,后来最终斗跨严阁老的徐阶,晚年算是跌了一个大跟头。
好在张居正还念在师生之情,没有将事做得太过份,后来迅速将不懂事的海瑞调走,闲置,徐家的事安稳下来,徐阶终于可以安度晚年了。
而每年张居正都会致信给徐阶,师生两人的私谊在表面上没有受损,但真正的实际情形如何,在这里的每个江南士绅,心里都是明白得很。
“我听人说,”顾学突然一脸兴奋,向众人低语道:“听说张江陵夜御十女方能满足,那个镇蓟的武将也不要脸,给他送美姬,送海狗肾!”
“呵呵。”高静成笑道:“前日接王凤洲一信,言及元辅私事,也是十分有趣。”
王凤洲便是王世贞,太仓人,亦是江南大世家中人,他是明朝中后期赫赫有名的“后七子”之一,文章和诗文都叫人没有话可说,所以是现在江南文坛领袖人物,一听说他张居正,各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
除了熊熊燃烧的八卦心理外,就是因为王世贞和张居正有严重的积怨,具体细节已经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了,反正王世贞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张居正毫无疑问是邪恶的。
“王凤洲说江陵相国日饵房中药,发强阳而燥,又饮寒剂泄之,其下成痔,则脾胃不能受之……”
“原来江陵果然食春药。”
“啧啧,听说江陵府中有美人数十,个个堪称国色,比皇宫大内还要厉害得多。”
“艳福无边,纵身体受些损亦值得了。”
明初因为太祖太宗两朝的高压,民间十分“质朴”,不论是请客,宴席,穿着,日常用具,都以朴实无华为主,纵是有钱,亦很少用丝制品等值钱物,门户也不是有钱就能乱盖的。到中期之后,思想放开,心学流行,民间有一种解放大潮,文人就是急先锋,著名的金瓶梅等著作,就是在嘉靖和万历年间出现的。
众士绅说着张居正的这些龌龊事,也不论真假,表面上是鄙夷奚落,眼神深处,却是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这些事,切勿外传。”高静成抬手道:“有辱元辅名声,有碍官场观瞻,众位切记。”
“这个是自然。”
“我等省得。”
高静成不说,有人还想不起来,这么一说,众人都是会意,当下一边点头,一边脸上都显露出会意的笑容。
这些话不仅要说,而且要大说特说……管你张居正是不是为了国政累跨的,管你是不是为了国计民生在扩田检地改条鞭法,管你是不是为了节省财赋宽免徭役和重整驿传……反正你就是纵欲无度!
顾学的笑容,也是与众人一样,甚至多了几分恶毒。顾宪成给他的信中,经常抱怨和叫苦,而顾宪成身边的人,不论是赵南星还是邹元标,或是李三才,对张居正都有强烈的反感。
罔顾国家旧制,随手安插私人,政由私门,与民争利,考成法是最大恶法,这些观点,都是由顾宪成在信中不停地吐露过来。
这些信到江南,自然就成了顾学等人的炮弹,源源不断地打出去,江南一带,对张居正的各种举措原就十分不满,彼此算是一拍即合,整个舆论,自是对张居正十分不利。
三月吴善言被殴一事的处理,也令江南舆论大哗。
堂堂文官巡抚都御史被殴于小兵,不论吴某人做事多荒唐,但居然因此免职,朝廷这样举措失当,张居正这个首辅,又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这个奸相,”别人已经转了话题,开始说些词诗戏曲之事,顾学插不上嘴,只得在船上自顾自的想着,“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被皇上赶回江陵,要不然早点死了也好!”
第475章
伏子
“小可赵裕,叩见老阁老。”
“老阁老”便是徐阶,已经望八十的人,在当时是难得的高寿,他身量颇高,人也瘦,眉宇间自有一股威严,只是须眉全白,看起来已经是垂垂老矣将不久于人世的老人了。
“罢了,请起来。”
赵裕有生员的身份,又曾经在南京的国子监厮混过一段时间,这个身份,见知县拱拱手叫声老公祖就完事,不必下跪,但在徐阶面前,他只能老老实实的跪下,连叫他起来答话,也是一种恩典。
“你是两年前到过我府,是么?”
“是!”
赵裕对徐阶的记忆力颇感吃惊,老老实实的就应了一声。
“不对。”徐阶道:“老夫记得你是五六年前就到过我府,且在我这里住下,替我徐家一门看门诊断,你医术高明,是以老夫留下你来,你在此三年多之后,才到南京国子监想弄一个出身,现在来我这里,想来是撞木钟,想弄一封八行,到吏部捐一个贡生,再想办法挑出来做官,是不是?”
“是,是,小的心思,难逃老阁老洞见。”
赵裕满头大汗,尽管天气并不炎热,他却是汗出如浆,一会儿功夫,就把前领衣口的衣服都湿透了。
“罢了,你且下去,住下来再说。”
“是,小可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