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410部分在线阅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登时满朝哗然。尹家的旧问题尚未完全消除解决,结果闹出了这新的问题,实在何其不堪!
吏部天官尹旻一时间焦头烂额,要找大学士刘珝求援时,却发现刘阁老也陷入了困境。
当年被方应物教训过的刘二公子秉性不改,这两年又开始在勾栏院里醉生梦死,写了点淫词艳曲,还微微带着点怨气。
这些诗词曲便被有心人搜集起来,并且在昨天添油加醋地呈献进了宫中。天子看到后,便对刘珝非常反感。
话说刘珝乃是帝师出身,平常为人严苛,一本正经地教训了天子许多年,但天子对老师倒也敬重。虽然这几年被方应物协助刘棉花连连打击后,刘珝地位下降许多,连次辅都丢掉了,但并未完全从帝心中被驱除掉。
但天子没想到,刘珝私底下还有这样的儿子,反差之大不免叫天子心生厌恶,对这位老师彻底没了尊重之心。
闲话不提,却说方应物听到这一环扣一环的消息时,微微有些讶异。当初据刘棉花所说,就是通过兵部武选司郎中邹袭从中说合,才引得尹龙起了向刘府求亲的念头。
当时方应物听到这句时,还以为邹袭与兵部尚书张鹏一样,是刘棉花的党羽,所以才会听从指示办事。可是最近这消息又是怎么回事?张鹏要拿下邹袭?
正当方应物迷惑不解时,忽然又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邹袭居然供认被迫向尹龙行贿!
方应物顿时意识到,邹袭绝对是苦肉计,九成九是刘棉花埋的钉子!
而且连连爆出丑闻的尹旻彻底完蛋了,更关键的是他已经占据了吏部天官这个位置很多年,除了刘珝没人希望他继续当吏部尚书。雪中送炭的估计不会有,但落井下石的肯定比比皆是,更别说还有首辅、次辅两大巨头一起黑他。
果不其然,在满朝千夫所指之下,天子也犯不上对着干,顺应人心地下诏将尹旻罢官,可是诏书到了内阁后,被情急的大学士刘珝暂时留住。
此后刘珝为了尹旻向天子苦苦求情,至少要保住尹旻还有官位,但最终惹烦了天子,便再次下诏,直接罢去了刘珝。
刘珝不是想不到这样求情的后果,但他也是万般无奈,因为他和尹旻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尹旻一去,他刘珝如同断了左膀右臂,也就独木难支了,还不如冒险求情一搏。
很可惜,冒险还是失败了吗,大学士刘珝在入阁整整十年的时候,被罢官回乡,在回乡路上还能与前吏部天官尹旻做个伴。
一名大学士和吏部尚书双双被罢,这不是小事,堪称是十年来朝廷的最大动荡,震荡余波远远不止是罢了官就完事的。
方应物得知消息后,愕然不已,刘珝和尹旻这对横行十年的强力组合就这样灰飞烟灭了么?垮台速度比他想的还要快。
别人或许不明所以,但方应物绝对清楚,事件背后有刘棉花的影子,当然也少不了首辅万安推波助澜。然而对方应物而言,这却是一个陌生的刘棉花。
他所见识到的刘棉花,行事大都是春风化雨、抽丝剥茧的风格,典型的北人南相。但今次刘棉花却是杀伐果断摧枯拉朽,让方应物很不能适应。
宛如暴风骤雨般,没几日功夫就一口气摧毁了刘珝和尹旻。只是环环相扣、前后呼应的精细之处,还能看到刘棉花的功力。不得不说,用邹袭引出尹龙,用尹龙引出尹旻,用尹旻引出刘珝,这样一套细密的手法堪称经典。
想到亮出獠牙的刘棉花,方应物突然细思极恐冷汗淋漓。差点就跑到刘府去,高呼一声“拜谢老泰山不杀之恩”!
刘棉花要是拿出这种手段教训自己,自己即便能扛得住,也少不得要死去活来一番,自己先前屡屡调戏刘棉花真是年幼无知、无知者无畏啊!
第六百七十六章
我看好你
正当方应物胡思乱想之际,却有刘府的人来传话,老泰山叫他过去商议事情。这时候方应物不敢怠慢,连忙整顿衣冠出门。
不过才走到大门,又见何娘子打发人来传话,也说请方应物过去商议事情。很明显,这是汪芷的意思。
可是刘棉花与汪芷几乎前后脚打发人来请,这让方应物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站在大门内发了一会儿呆,咬咬牙道:“前往刘府!”
在方应物想来,当前老泰山正处在大杀特杀的状态,实在太吓人了,因而还是先顾着这一头为好。汪芷那边,往后推推也无妨。
一路无话,到了刘府通报进去,又被领着进了书房。但却见老泰山愁眉不展,坐在书案后面唉声叹气。
方应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送上无数高帽:“老泰山高瞻远瞩于庙堂之上,运筹帷幄于枢机之间,心细如发步步为营,一举荡除朝中奸邪,吾辈不胜欢欣鼓舞……”
刘棉花摆摆手阻止了方应物,“这等没用的话不必说了!今天叫你来……”
停顿了片刻,刘棉花重新开口道:“此次驱除刘叔温和尹旻,其实并不是老夫心中的理想时机,只是庆云侯突然搅局,老夫不得不发动。
不然等庆云侯真与刘叔温勾搭成奸,老夫的困境就无法破解了,不得不先发制人。结果还是略微仓促,很多善后之事并没有做好准备,十分遗憾。”
方应物装糊涂道:“老泰山驱除刘珝,根本目的是为了自保。如今罢去刘珝这个大学士,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有类似事情。不然连续罢免大学士太过于骇人听闻。
因而老泰山可算是暂时稳住了位置,至少当前不至于再罢去你。那么先前自保目的已经达到,还有什么遗憾的?”
刘棉花不满道:“你不要藏拙装傻,如今空出一个大学士和一个吏部尚书位置,老夫却没有准备好,可能平白会被别人占了便宜,岂能不遗憾?”
放在以前,方应物少不得要讽刺几句“得陇望蜀”之类的话,但今天就忍了!反而宽解道:“世间之事最难万全,老泰山不须纠结计较!”
刘棉花对方应物的宽解没有当回事,仿佛自言自语道:“先前内阁中四人,三名大学士,还有彭华这个入阁预机务但未加大学士衔。如今刘珝既然已去,彭华有首辅万安撑腰,顺势而上加官为大学士无可阻挡。
所以在那个大学士位置上费心思没什么作用,但这个吏部尚书官位不同,并没有绝对优先的人选,可以尝试争一争。如果能推动自己人为天官,那格局就更加稳固了。”
方应物闻言便心知肚明,老泰山这是想复制刘珝和尹旻那样的大学士加吏部尚书的组合?问题是,吏部天官实在是中外瞩目,哪有那么容易抢到手?
话说在国朝官场上,如果将侍郎寺监定为二流,部院尚书都御史定为一流。那么超一流官位就只有两种,即殿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由此可见吏部天官的特殊地位。
其他官职主要产生途径是廷推和铨选,不需要天子直接任命,但只有大学士和吏部尚书是可以由天子钦点并直接任命。
不过对此方应物是没多大兴趣的。理由很简单,乌烟瘴气的成化朝时代就快结束了。两年后新君登基,就是大洗牌之时,争夺今日这些昙花一现的官职作甚?现在上位,没两年就完蛋,性价比太差了。
“据老夫所知,对于如今的吏部位置,天子并没有特别属意的人选,故而让百官廷推,然后奏报宫中。”刘棉花道。
众所周知,廷议廷推都是大明朝廷的决策方式,廷议主要是议事决策,廷推就是推举重要人事问题了。天子既然没有直接任命吏部尚书,那么就只能靠廷推了。
刘棉花到现在才算将引子说完,对方应物问道:“你看,能不能将兵部张鹏推举上去?”
其他各部尚书迁为吏部尚书,品级不变,但却会被视为升职。刘棉花的保定府同乡、兵部尚书张鹏当初上位,也是方应物出过力的,但这次……方应物想了想道:“难,难,难!”
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人选非常讲究资历,一个老资格侍郎比资历浅的一般尚书机会都要大。张鹏还是不够资深,属于尚书里资历浅的,想要当吏部尚书难度很大。
刘棉花叹道:“总要试一试看,至少不能再让万安把持住吏部,不然吾辈死无葬身之地矣!”
方应物想道,如果单纯只是为了阻击万安,那还比较好办,比推人上位简单得多,破坏永远比建设要简单。
不过方应物表示爱莫能助,目前他只是一个小小虚职户科给事中、预备六品东宫属官,吏部尚书人选大事怎么能让他插得上嘴?
刘棉花明白方应物所思所想,又道:“廷推就在明日,按惯例阁臣不会出现,老夫亦要回避,只能鞭长莫及。不如你去参加,代替老夫见机而作如何?”
方应物还以为刘棉花老糊涂了,吃惊道:“这参加廷推之人,乃各部院大臣、侍郎,翰林学士,掌道监察御史和掌科都给事中。小婿我何德何能,能跻身其中?”
刘棉花胸有成竹地说:“你无须多虑,老夫自然能安排你去参加,你明天只管去午门外东朝房即可。”
“什么安排?”方应物忍不住问道。刘棉花却卖了个关子:“你马上就知道了。”
方应物无语,刘棉花肯定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然后才叫他过来。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指使,可是到了这个份上,自己没有拒绝的余地。
无非就是搅局,他做这活简直太专业了……于是方应物很光棍地点点头:“那也好,小婿明日去看看,也算借机见识一下廷推的过场。”
刘棉花松了口气,如果方应物硬顶着不肯去,那就要头疼一下了。现在他居然发现,除了方应物没人更能让他放心,最终只有一句感慨道:“我看好你。”
第六百七十七章
错误的选择
及到次日,午门外东朝房这里渐渐聚集起了人群。今天是廷推吏部尚书的日子,由不得诸公不重视。
参加人员按照惯例是部院的三品以上大臣、科道的掌道掌科、翰林院掌院学士,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四十人,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嫌,不会参加这种廷推。
当然比起动辄数百人扯皮的廷议,这个规模还算是小了,在大明朝已经属于民主集中的集中了。
其实吏部尚书人选的范围也很小,基本只能从两京部院尚书都御史和吏部侍郎里选,超出这个范围的想都不要想。
一干翰林詹事词臣,终极目标当然是入阁为大学士。但如果某人脱离了词臣圈子,或者从一开始就没进入过词臣圈子,他的终极目标就只能是吏部尚书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吏部尚书其实也是留给词臣之外官员的一个念想,虽然这个念想很虚无缥缈还经常被词臣侵占。
房内诸公大都一边交头接耳议论或者临时串联,一边环视屋内默默数着人头。此时应该来得差不多了,缺几个也无所谓,谁不来就等于是自动放弃权利。
这时候又从屋外传来匆匆脚步声,随即便看到有个年轻人站在门口掀开帘子,并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如果不是此子目若朗星风姿出众,只怕当场就要被骂成贼眉鼠眼鬼鬼祟祟了,但有时候这个世界还真就是看脸的。
短短一瞬间,房内诸公都认出了门外的年轻人是谁,或者说想不认出来都难。不是大名鼎鼎的方应物又是谁?然后心里齐齐冒出疑惑,方应物跑来作甚?
方应物这辈子头一次参加廷推。确定了就是这里后,施施然走了进来。对着先到的诸公作揖拜见,口中告罪道:“小子来迟了,望诸公恕罪则个!”
诸公直直地瞪着方应物,但没有开口的,他们知道肯定会有别人要质问,犯不上自己出面。再说自己又不是主持者,没必要强出这个头。
果然立刻有兵部都给事中张善吉排众而出,对着方应物喝道:“今日诸君在此廷推冢宰,方大人你何德何能参与。想必是误入此地了罢?还不速速退出去!”
张善吉的话虽然不客气,还带了点轻蔑的语气,但也确实点出了众人心中的疑问,方应物确实不该进来。虽然他是户科给事中,但只能是掌科给事中前来,轮不到普通给事中方应物进这个屋子。
方应物笑容满面,谦逊地抱拳道:“叫张前辈见笑了,晚辈今日在家,忽然本科都给事中刘大人使人来传话,道是重病不能起身,托晚辈代替他前来东朝房参加今日廷推。”
这病得真是巧,众人心里各有所思,装起了糊涂默认。但出面发难的张善吉不肯罢休,依然责问道:“廷推冢宰乃庙堂大事,岂有私相授受之理?”
方应物依然笑着答道:“张大人言重了,晚辈只是到此随便看看,替刘前辈当个耳目,下去后转述给刘前辈。刘前辈若有谏言,自会具本独奏。再说这是我户科的事情,张大人还是放宽心些!”
随便看看……信你就见鬼了。房内诸公都是老练之辈,没人把“随便看看”这四个字当真,就好像“我随便说两句”一样。
张善吉还要说什么,不过有人重重咳嗽了几声,张善吉意识到什么,便忍住回到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