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精校)第3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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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应物作为基本打满全场的选手,自然不必到处去打听消息,他今天所要做的更多是布局。但别人还处在听响的阶段,比方应物慢了不止一步。
  消沉多年的刘棉花突然爆发,意图摘桃子的郭御史东施效颦自讨其辱,低调不能的方应物一次又一次站出来力挽狂澜,方学士横空出世神来之笔抢尽风头,圣天子午门廷杖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一桩桩一件件活灵活现,每一处细节都足以使人津津乐道。
  稍有见识的人都能意识到,昨天的事情将要对庙堂生态产生很深远的影响,甚至可能要产生很颠覆性的结果,而且受影响的时间跨度将会一直持续到下一个天子登基后。
  但其中变化之复杂,没人能有把握推测出自认必定正确的结果,外人看起来就是一团迷局,只能靠猜。
  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刘次辅、方学士等人都陷入了险境。如果东宫稳固,他们当然名利双收,这毋庸置疑。
  但若出现相反的情况,他们的前程就废了。刘次辅一把岁数的倒是无所谓,但方学士就可惜了,只能空守着巨大荣耀度过下半生。
  从目前种种迹象看起来,东宫被废的可能性还大一点,特别是陛下的态度比较强硬,完全不给任何妥协余地。
  故而许多人就像汪芷汪太监这般,已经非常不看好现太子了,方学士这样重注押了太子的人,确实算是陷入了险境。
  或许方学士还能流芳千古,但今生今世的仕途是断了,很有可能要老于边远州县,慢慢等着天子发善心大赦。这也没法子,好人没好命是常有的事情。
  稍微晚一点时,关于昨夜宫中的新消息也传了出来——几万太监的头把金交椅、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为东宫之事与天子抗争,甚至到了宁死不从的撕破脸地步,结果被天子殴打一顿后发配到中都凤阳守皇陵。
  这绝对称得上超级重磅的消息,要知道怀恩太监的政治地位等同于外朝首辅,还能有多少消息比首辅被发配更重磅?
  还不止是如此简单,怀恩是东宫太子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最有实力的支持者。他被发配出京,相当于太子势力直接坍塌了大半。
  而且前有东宫属官方清之被廷杖贬谪,后有怀恩被发配,更是向朝臣们传递了一个信号,天子开始大张旗鼓地剪除太子身边的羽翼了。
  震荡是如此剧烈,顿时朝堂上下人心浮动,仿佛人人都成了哲学家,开始思考三个问题:我是什么人?我从哪里来?我将往哪里去?
  别人都是思辨派,方应物却是行动派,毕竟这一切都与他切身相关。此时他已经现身于皇城西南边的吏部衙门。
  按说吏部是主管天下官员升迁荣辱的要害衙门,但方家却一直没怎么和吏部打过交道。
  方家父子都是清华进士,有关告身敕牒都是礼部负责;方清之做官一直在高贵的翰苑词林里晃荡,靠的是才华、名声和钦赐进步,与吏部铨选关系不大;而方应物太能折腾,官职总是由朝廷直接点授,不由吏部铨选,在吏部只是走走程序而已。
  但今日方应物前来,不为别的,就是为父亲“跑官”来了,就像别人平常干过的那些事情。
  天子只说贬谪边远州县,具体操作还的看吏部,就是“边远州县”四个字也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方清之名声太响亮,不方便办这等没品的俗事,而且方清之自己也放不下架子。于是方应物身为孝子,只好亲自出马操劳了。
  其实按照朝廷规矩,是严禁闲杂人等去吏部跑官的,或者方应物大可不必到吏部衙门,去有关官员家里头可能更方便一些。
  但方应物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大张旗鼓地去吏部,摆出了“有理走遍天下”的派头。说真的,这也是他无奈为之,要借此公开向吏部施加舆论压力。
  方应物才进了吏部大堂,值守的杂官小吏齐齐瞥见他,登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认识的当然知道小方大人是什么人物,不认识的听别人介绍也就认得了。吏部这里算是官场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自然知道方应物的状况。
  “方家两代人,苦心经营这么些年,眼看就该到开花结果时候,谁料到哗啦啦大厦将倾了。”
  “一夜之间,赫赫有名的方学士远谪他乡,小方大人也是待选之身,亦福祸难料,就算能留在京师,那也独木难支。”
  “功名富贵,七分天授,还是方家没那个命。”
  “这次还是人为多一点,方家还有他们亲家刘家,竭力支持东宫,当然只能愿赌服输了。”
  有只言片语飘进了方应物的耳朵里,他不免暗暗冷哼一声,心里骂一句“井底之蛙”。不过方应物不屑于与底层官吏计较,直接传了话,去找文选司郎中穆大人。
  这位穆大人乃是方应物老师商相公的门生,过去也曾经有过来往的,既有交情,又是主管官员,不找他找谁?
  文选司负责官职铨选,是最要害的职务之一,号称天下第一五品官。任何铨选程序都必须由文选司郎中过手,然后再交与吏部尚书,从这个意义上,文选司郎中的权力甚至大过吏部侍郎。
  穆大人坐在公案后面,淡淡地看了方应物几眼,然后翻起手边的册子,片刻之后抬头道:“云南北胜州,尚缺州判一员,拟调令尊补缺,待与其他补缺一起报尚书。”
  云南?方应物吃了一惊。号称边远的地方里,在方应物看来有两处最好,一是陕西边镇,二是四川湖广河南交界处的郧阳地区。
  陕西不必多言,父亲是陕西三原大族王家的女婿,去了陕西总是有照料,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而郧阳虽然十多年前屡屡发生流民作乱,但近年来已经渐渐平息,和一般府县无二,关键是距离中原腹里很近,来回距离短。
  可是这云南……绝对是最差的选择之一了。方应物一时间不明白穆大人是真糊涂了还是故意装傻,便试探性地问道:“可否换个地方?”
  穆大人不耐烦地说:“圣谕在上,方大人当是店铺讨价还价么?何况没有其他缺位。”
  方应物险些破口大骂,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第六百五十章
从来未有事
  让方应物愤怒的不是穆部郎的选择,而是穆部郎的态度。说什么“没有其他缺位”,这都是哄骗三岁小儿的说辞,更别说“不要讨价还价”这种盛气凌人的话。
  其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个字,确实也是名利场中大多数人的写照,人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如果吏部文选司郎中穆文才穆大人仅仅是“身不由己”之下的无奈,方应物可以为此不爽,但不会为此愤怒,这是在名利场厮混时所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他不能指望穆文才会同甘共苦,毕竟穆部郎不是项成贤,不是刘棉花。
  但穆部郎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无奈之下的中立,而是有意疏远和划清界限,换句话说就是嫌弃,可能还带了点生怕被连累的心思。
  对于师出同门的方应物而言,这种态度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无异于是一种轻蔑和羞辱,甚至说是背叛也不为过,所以才会感到愤怒。
  方应物当即就想发作,但怒火在心头晃了一晃后,便又强自压抑了下去。忍气吞声地开口道:“穆大人有所不知,家父体弱,而云南实在太远。还请三思,我方家感激不尽。”
  此时非彼时也,虽然方应物自信有光明的前途,但目前脚下却是曲折的道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看路容易被绊倒。
  他先前以为麻烦要出在吏部尚书尹旻这里,所以方应物才会鼓动老泰山刘棉花对尹旻下手,也算是围魏救赵的法子。没想到,麻烦却先出在了吏部文选司这里,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情况。
  中下级官员的铨选程序就是文选司拟定,吏部尚书签押。一旦吏部尚书和文选司郎中统一了立场并顺利完成铨选程序,那结果就很难更改了,有时候程序正义也是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的。
  而去若真让吏部快速地把父亲官职定了下来,那说什么都晚了,方应物想再否决,需要花费百倍力气也不一定成功。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方应物想到这句古话,故而把火气压了下去,老老实实地装孙子求人。
  穆部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也就是一刹那。然后便不客气地逐客道:“本官自有裁量,方大人在此纠缠无益,当心被弹劾干扰铨政!还是回去罢!”
  目前情况很明朗了,方清之的巨大名声已经无法变现,仕途彻底完蛋了。优待方清之,大概会引起尹尚书以及大学士刘珝的不满,放在以前或许自己敢冒这个险,但是现在却并不值得,仅此而已。
  况且作为与方家之间关系纽带,商相公已经致仕八年了,前首辅的余荫所剩无几。如果还执著于同门关系,那么将大大限制自己的前程。
  听到对方赶人,方应物终于可以肯定多说无益了,这位穆部郎很坚决地断绝了情谊。便淡淡讽刺道:“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话不投机半句多。”
  穆文才没有什么反应,他有必要在乎方应物几句酸话?他的思路很清晰,没什么可纠结的。
  如此穆大人便不再理睬方应物,低头伏案翻阅文书,将方应物当成了透明人——按礼节说应该起身送到房间门口的。
  方应物不甘心就此离去,但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他深深地感到,翰苑词林官员还真像是后世股票期货之类东西,看的是未来预期。被预期上涨与预期下跌,所受待遇大不相同。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能阻止穆文才?至少也要暂时阻止他,等待大气候的改变。
  方应物突然向前几步,恭恭敬敬地对穆文才躬身道:“穆前辈,看在商相公的面上,晚辈我最后一次称你为前辈,然后就要得罪了。”
  穆文才讶然地抬起头,他完全不明白方应物的意思。此人想干什么,或者说还能干什么?
  方应物轻轻拿起桌案上的长方形白玉镇纸,来回抚摸了几次,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好物!可惜非在其所也!”
  穆文才还是莫名其妙的,又瞥了方应物几眼。此子莫不是失心疯了罢?穆大人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忽见方应物高高举起了手,白玉镇纸朝着自己狠狠砸下来。
  猝不及防之下,穆文才额头遭遇重创,伴随着剧痛还有眩晕感,忍不住“嗷”了一声叫出来。亏得他身子还算硬朗,头上挨了这么一下居然没有昏迷过去。
  咔嚓!白玉镇纸从中间断掉了,有一半掉在地上。方应物不满地看了一眼,将手里这半截也丢掉了。
  穆文才捂着额头,尚未清醒过来,忽然又感到头皮传来阵阵疼痛,牵扯着自己要站起来。而后又是一次重击,撞在太阳穴附近,登时眼前直冒金星,耳边锣鼓齐鸣,整个人已经不辨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了。
  方应物仗着年轻力壮,一手扯住穆文才的发髻,硬生生将穆文才从公案后揪了出来。然后就是很老练地双峰贯耳,先把穆文才打得晕头晕脑,随后才不紧不慢地殴打起来。
  还好穆大人尚有最后一丝清明,扯着嗓子大叫一声:“来人啊!”
  恰好几名吏部官吏从庭前路过,初时听到房中响动,并没有多想什么。但没片刻却又听到穆郎中在屋中扯着嗓门喊叫,貌似很凄惨。
  任是谁也知道肯定出事了,这几名吏部官吏连忙抢步冲进公房里。入目却见有个年轻的官员将穆大人掀翻在地上,毫不留情地拳打脚踢……
  这是什么情况?来救场的吏部官吏们齐齐惊愕,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难不成是有什么人对选官结果不满,跑到吏部来逞凶报复?
  众人醒过神来,迅速上前去,抱腰的抱腰,扯手的扯手,七手八脚地硬是将行凶的年轻官员架住并拖开,另有两人去扶穆郎中。
  方应物生怕自己被吏部的人报复性殴打,连忙高呼道:“吾乃方应物,家父方清之!容我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狗才,再去都察院请罪!”
  前来拦架的众人听到方应物的呼喝,忍不住对视几眼。大明律里很详细地规定了对官员互殴的处罚,但眼前这个情况,显然不是大明律说了算的……
第六百五十一章
此事还没有完
  此后陆陆续续又赶过来一些人,足足十几个人将穆大人公房堵得水泄不通。但是看到这场景,所有人都懵了,不知该如何处理才是。
  这里是天下第一部,是天下第一司,直接掌握无数官员前程的地方,是大多数官员来了都要装孙子的地方,何曾有过官员打上门的事情?
  竟然有官员跑来殴打文选司郎中,闻所未闻没有先例,叫众人一时间脑子转不过来,震惊到连同仇敌忾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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