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精校)第409部分在线阅读
归根结底,这只是报纸上印了一篇文章而已,用得着兴师动众在朝堂上辩白么?那反而显得心虚。
看着两个哑口无言的人,李佑老话重谈道:“因而诸公想要上奏,那是不合时宜的,在下真心劝说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最恰当的法子还是在本报刊文。”
秦侍郎与晁侍郎还是无语,如果这样,就有点向《明理报》低头的意思了,心理上一时接受不了。
自从李佑进来后,一直在沉默的老尚书突然发了话,“李大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夫忽然悟到了一些道理。”
李佑谦虚地说:“老大人有何见教?”
“据老夫所思,你这报纸,其实相当于街头巷尾的议论,只不过是印在了纸面上传给公众看。既然说是纸面上的民意,与朝廷政务无干,对吾辈有何影响?任由指责,吾辈就是不理睬,又有什么影响?难道你李大人还会从报纸上摘抄几句,当成弹劾上奏么?”
这老头反应倒是挺快,李佑无奈道:“这不能,在下岂是那等捕风捉影的人……”
胡尚书端起茶杯,“李大人说正确对待舆论,想必就是如此罢。”
话外之音就是要逐客了,李佑摇摇头,起身告辞。他心里暗暗可惜,这趟没有将胡尚书唬住。
不过要都像工部这般不在乎“舆论”,那他辛辛苦苦办报纸还有什么用处?所以李大人只好执行预案。出了工部,他对随从吩咐道:“去十王府!”
半个时辰后见到归德长公主,李佑又遭到一通唠叨,主要是抱怨他这个“老师”太失职,影响了朱柳的幼儿教育。
忍过去后,李佑开口说:“今日前来,要与你讲一讲我在苏州府时的故事。”
又是故弄玄虚,归德长公主对此有点审美疲劳,但回想起来,即便如此,自己还是屡屡吃他的套路。喝口茶润润嗓子,慵懒地问道:“你在苏州府有甚好讲的?不会是要讲你如何智斗石大人罢。”
“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李佑惊喜道:“你怎么猜到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快些。”长公主突然抬腿踢了李佑一脚。作为老夫老妻,李大人当然晓得这是某种暗号,春天到了。
“我在苏州府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推官,之所以能与当时的石参政相斗,所依赖的就是民意,说难听点叫做劫持民意。”李佑简洁明了的说:“现在天子眼前也有这么一个机会……”
归德千岁听完后瞠目结舌,喃喃道:“你大费周章,就为的如此么?你怎么就能想到这些?如今我真相信你是争权夺利的天才了。”
又一个翻身,长公主兴奋地将李佑压在身下,“不行!明理报今后要归少府督办!”
“你这女人太贪得无厌了!吃小爷我的教训!”李佑奋然用力,重新回到了上面,低头吃去……
次日就是大朝日,按惯例还有文华殿朝议。景和天子御殿升座,群臣礼拜完毕,便开始议论种种国事。
约摸一个时辰后,诸事已毕,天子突然垂询道:“昨日的新报纸,众卿可曾阅过?”
徐首辅代百官对答道:“两种报纸,臣等皆看过。”
景和天子感慨道:“朕看了明理报首页,甚是感慨。朕居于深宫,不想宫外民生还有如此艰难处。”
“陛下心存仁慈,此乃大明黎庶之福也!”徐首辅很公式化地答道。
景和天子从袖中掏出报纸,递给旁边内监,晓谕群臣道:“朝廷要正确对待舆论啊,朕在报纸上做了批示,工部接旨罢。”
批示?这是什么?群臣面面相觑。现有奏章批答的固定程序里,没有报纸批示这种形式。
内监捧着报纸下了丹陛,工部胡尚书连忙上前接旨。他领了报纸低头看去,上面写着“着工部拟定办理条陈上奏”,还盖着鲜红的天子宝玺大印。
这算怎么一回事?这样批示是合法圣旨吗?
第622章
批示的奥妙
工部胡尚书早就想致仕了,只是朝廷一直没有合适人选接任,天子心目中的接班人秦侍郎资历还不够,所以他才一直拖着当这个尚书。因而他心里根本不想惹麻烦,今日天子给了“批示”,他也就顺手接下了。至于其中门道,想归想但不愿公然顶撞天子。
之所以让群臣诧异,同时叫拿着“批示”的胡尚书暗暗犹疑,实在是因为在报纸上批示并下发这种事太史无前例。
在国朝按照规矩,百官佐理诸事,天子垂拱而治,百官与天子之间的政务联系方式是奏章与批答,内阁与司礼监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为这个程序背书的。这样才是一整套被文官视为“合法”的程序。
天子对奏章的处理叫做批答,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到,其中有一个答字,其实是很被动的。没有进奏,就没有回答,也就是说,先有官吏军民上书,后面才有天子批答,正所谓垂拱而治也。
另一方面,天子随意就政务下发诏令给外朝叫中旨,被视为乱命,要遭到文臣抵制的。至于胳膊能不能扭过大腿,那就看双方的本事了,有时能扭过有时不能扭过。
当然现实里确实也有天子主动用手诏宣示圣意,但前提是手诏要先发到内阁,由内阁签署并重新草诏后,再次以奏疏形式上奏给天子,然后批答了才算生效与合法。
这些奏疏程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天子的话语权。比如有些事情,假如能做到全体文臣都装聋作哑、视而不见,那么天子即便使尽浑身解数,只怕也难以发出一道合乎自己心意的圣旨。
为什么在国朝,司礼监、厂、卫这些法外势力饱受诟病却能经久不衰?那是因为历代天子需要这样的左膀右臂来实现自己的意志,不然在制度内和舆论上要受到很大约束。
现在天子给工部尚书胡大人的这个东西,既不是普通的圣谕批答,也不同于一般手诏,听天子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批示”,应该如何正确对待就成了让胡尚书发愁的事情。
老尚书忽然想到天子方才说过的一句话,立刻心头雪亮了。记起天子说了“要正确对待舆论”,这话很耳熟,仔细想去却是昨天李佑反复强调的!
当即他可以断定,“批示”这种坑人的东西一定也是李佑的主意,也只有李佑才想得出这种另辟蹊径的主意!
胡老尚书没有猜错,这个主意确实源自于李佑,而李佑则源自于上辈子记忆。虽然以他的短浅见识,一直参不透“领导批示”四个字的原理,但他很清楚,这是很奥妙的法门,值得让天子学习的。
批示不同于批答,可以管用,也可以不管用;可以想让它管用,也可以不想让它管用;可以是合法的,也可以是不合法的。
而且该管用时,批示对象若没当回事,那就惨了;不该管用时,批示对象却真当回事了,那就更惨。
总而言之,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这种功法再配合有心人制造的“民意”、以及报纸这个平台,在标榜言路畅通不可侵犯的大明朝廷里,算是打破奏疏批答体系另造了一个舆论生态圈,太有利于天子反制群臣了。
只要在位的天子不是蠢货,都会欣然学之的。故而昨日归德长公主听到这个想法后,兴奋地用“天才”来称赞情夫。
胡尚书心里在考虑,别人心里也在琢磨。虽然似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代表着礼法程序,须知风起于青萍之末,故而群臣皆不敢疏忽。
从权力伦理角度而言,这“批示”来源于报纸民情,并非那发源自天子内心私欲的手诏,臣属想要抵制和反驳都很不合时宜,法理上也不充分。天子之下都是臣民,没有大臣敢公然说臣不是民,那是造反。如果将呈送在天子眼前的报纸当作另一种形式的上疏,也未尝不可。
事情若只是如此简单就好了,殿中大臣无不是久历宦海的人物,很多人深入考虑的其实是君臣权术博弈方面的问题。
这《明理报》明显是现有体制之外的事物,上面可以说自由得很,什么内容都有,连“艳妇裸尸横陈”这种东西都出现了。那天子拿着报纸做批示,打着民意的幌子,同样也自由得很。
报纸毕竟不是奏章,天子可以想批示就批示,不想批示就不想批示,看重的地方就批示,不关心的地方就无视。在这种局面下,而群臣若要随着天子的批示而动,那么岂不相当于天子在舆论和政务中重新掌握了很大的主导权?
对群臣而言,民意放在嘴上须得重视几分,其实可以不用太当回事,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但不能不把天子当回事。
有过地方官经历的朝臣如石祭酒这样的,此时突然想起一个词——裹挟民意。
在地方做过官的都清楚,常常会见到缙绅大户依仗本土势力来绑架民意要挟官府。而目前天子的这种打着听取民意旗号下发的批示,就十足十的像是裹挟民意的做派!
堂堂一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裹挟民意给大臣下批示,听起来很好笑……众臣感觉这简直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时间却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应对。
单独是君上,可以围拢之,单独是民意,可以无视之,但君上加民意组合起来呢?只怕就不像以前那般好对付了。
其实群臣这点心思,说白了都是私心杂念,不好宣之于口,总不能公然跳出来说,天子你重视民意是不对的,你就是为了打压吾辈话语权。所以半晌过去,仍没有人主动出头,毕竟不是生死存亡之事。
“退朝!”正当衮衮诸公还在左思右想时,听见内监高声喝道,天子起身离开了殿中。
群臣退出文华殿,不免交头接耳议论今日“批示”之事。有人对胡尚书苦笑道:“大司空!这回你可头痛了。京师街道乃多年痼疾,绝非一夕之功,谁能一时半刻就办得满意。”
胡尚书叹道:“李佥宪误我!”
“是极,若非李佥宪办报,焉有今日之事。”旁人随口附和道。
第623章
冰火两重天
工部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明理报》接下来的举动,向京城表达了就是不走寻常路的决心。
《明理报》的第二期首页,批评光禄寺采买用品压榨商家、索取贿赂,京中商户怨声载道;第三期首页,抨击顺天府审案进度过于缓慢,大牢中囚犯久待不决,多有拖延至死者;第四期首页,用大篇幅绘声绘色地揭发了某徐姓首辅家的奴仆不法,当街口出狂言并仗势殴打良民,抹黑朝廷形象。
原来此类事情最多口口相传,影响有限,如今却上了发行量一万的报纸,私论变成了公论,真真正正做到了一夜之间满城皆知。被点到的人,至少这张体面是挂不住了。
与后面这几期相比,第一期就挨了指责的工部胡尚书忽然觉得自己挺幸运的。至少《明理报》开张那期只说工部不作为,没去揭老底说工部所负责营建中的种种问题,简直太厚道了。
而天子好像得到了新玩具,频频在报纸上做出批示下发,给了几位当事人很大压力。对天子来说,这种可以摆脱官僚机器的束缚和蒙蔽,尽情掌握主动权去追责问责的感觉确实很新鲜。
一时间朝堂上群臣侧目,众人终于可以做出确定性的判断。肆意妄为的《明理报》果然是有黑后台的,其实就是宝座上那一位!
但是仔细分析过这几期《明理报》,很多人反而稍微松了口气,因为纵观这些被抨击和指责的对象,似乎大都是李佑对头那边的。
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当前的主要状况是李佑拿着《明理报》当作党同伐异的工具,天子也被李佑当枪使了。若是如此,大家能够比较放心,这种心态很微妙,不是局中人很难体会得到。
简单地说,如果李佑自己私心作祟,扯着天子虎皮或者说利用天子做那打击异己之事,那事情还在可以理解并可控的范畴内;假如他大公无私地主动协助天子,那才叫人紧张。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是不同性质的事情。
作为一个能干掉段知恩、能与阁老掰腕子的人,李大人当然具备党同伐异的资格,而不被人嘲笑为自不量力。不过即便如此,许多朝臣也不想看着他继续下去,李佑这样的人若彻底执掌了舆论,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众人不禁回忆起了上个月李大人在内外廷集议时,因为被排挤出国子监办报厅而悲愤地踢飞朝房大门的事情。当时李大人还留下了几句狠话——“诸公今日有所惠,下官感恩戴德,日后还要拜过诸君之赐!”
当时不以为意,只道是李佑无可奈何之下的场面话,现在看来却要成为现实了,这《明理报》就是那李佑愤恨之下的报复举措!
朝廷上下便有议论道:“那几位阁老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无过无错便排挤李佑,如今算是惹出无穷后患。”
总而言之,无论官府还是民间,何曾见过《明理报》这样够犀利够劲道、雅俗皆赏、老少咸宜的消遣读物?所以这《明理报》火了,大火了。
当初创刊之际,李佑虽然计划发行量要到达一万份,但出于谨慎心理,没有赠送那么多,一开始只赠送出去六千份。后来见到需求比想象中的火爆,才把送报范围进一步扩展,数量也增加到了计划中的一万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