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8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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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贾母赏花妖
失宝玉通灵知奇祸
话说赖大带了贾芹出来,一宿无话,静候贾政回来。单是那些女尼、女道重进园来,都喜欢的了不得,欲要到各处逛逛,明日预备进宫。不料赖大便吩咐了看园的婆子并小厮看守,惟给了些饭食,却是一步不准走开。那些女孩子摸不着头脑,只得坐着,等到天亮。园里各处的丫头虽都知道拉进女尼们来,预备宫里使唤,却也不能深知原委。
到了明日早起,贾政正要下班,因堂上发下两省城工估销册子,立刻要查核,一时不能回家,便叫人回来告诉贾琏说:“赖大回来,你务必查问明白,该如何办就如何办了,不必等我。”
贾琏奉命,先替芹儿喜欢。又想道:“若是办得一点影儿都没有,又恐老爷生疑。不如回明二太太,讨个主意办去,便是不合老爷的心,我也不至甚担干系。”主意定了,进内去见王夫人,陈说:“昨日老爷见了揭帖生气,把芹儿和女尼、女道等都叫进府来查办。今日老爷没空问这件不成体统的事,叫我来回太太,该怎么便怎么样。我所以来请示太太,这件事如何办理?”
王夫人听了,诧异道:“这是怎么说!若是芹儿这么样起来,这还成咱们家的人了么?但只这个贴帖儿的也可恶,这些话可是混嚼说得的么?你到底问了芹儿有这件事没有呢?”贾琏道:“刚才也问过了。太太想,别说他干了没有,就是干了,一个人干了混账事,也肯应承么?但只我想芹儿也不敢行此事:知道那些女孩子都是娘娘一时要叫的,倘或闹出事来,怎么样呢?依侄儿的主见,要问也不难,若问出来,太太怎么个办法呢?”王夫人道:“如今那些女孩子在那里?”贾琏道:“都在园里锁着呢。”王夫人道:“姑娘们知道不知道?”贾琏道:“大约姑娘们也都知道是预备宫里头的话,外头并没提起别的来。”
王夫人道:“很是。这些东西一刻也是留不得的。头里我原要打发他们去来着,都是你们说留着好,如今不是弄出事来了么?你竟叫赖大带了去,细细儿的问他的本家儿有人没有,将文书查出,花上几十两银子,雇只船,派个妥当人,送到本地,一概连文书发还了,也落得无事。若是为着一两个不好,个个都押着他们还俗,那又太造孽了;若在这里发给官媒,虽然我们不要身价,他们弄去卖钱,那里顾人的死活呢?芹儿呢,你便狠狠的说他一顿,除了祭祀喜庆,无事叫他不用到这里来。看仔细碰在老爷气头儿上,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也说给账房儿里,把这一项钱粮档子销了。还打发个人到水月庵,说老爷的谕:除了上坟烧纸,要有本家爷们到他那里去,不许接待;若再有一点不好风声,连老姑子一块儿撵出去。”
贾琏一一答应了。出去将王夫人的话告诉赖大,说:“太太的主意,叫你这么办。办完了,告诉我去回太太。你快办去罢。回来老爷来,你也按着太太的话回去。”赖大听说,便道:“我们太太真正是个佛心,这班东西还着人送回去。既是太太好心,不得不挑个好人。芹哥儿竟交给二爷开发了罢。那贴帖儿的,奴才想法儿查出来,重重的收拾他才好。”贾琏点头说:“是了。”即刻将贾芹发落。赖大也赶着把女尼等领出,按着主意办去了。
晚上贾政回来,贾琏、赖大回明贾政。贾政本是省事的人,听了也便撂开手了。独有那些无赖之徒,听得贾府发出二十四个女孩子来,那个不想?究竟那些人能够回家不能,未知着落,亦难虚拟。
且说紫鹃因黛玉渐好,园中无事,听见女尼等预备宫内使唤,不知何事,便到贾母那边打听打听。恰遇着鸳鸯下来,闲着,坐下说闲话儿,提起女尼的事。鸳鸯诧异道:“我并没有听见,回来问问二奶奶就知道了。”
正说着,只见傅试家两个女人过来请贾母的安,鸳鸯要陪了上去。那两个女人因贾母正睡晌觉,就与鸳鸯说了一声儿,回去了。紫鹃问:“这是谁家差来的?”鸳鸯道:“好讨人嫌!家里有了一个女孩儿长的好些儿,就献宝的似的,常在老太太跟前夸他们姑娘怎么长的好,心地儿怎么好,礼貌上又好,说话儿又简绝,做活计儿手儿又巧,会写会算,尊长上头最孝敬的,就是待下人也是极和平的:来了就编这么一大套,常说给老太太听。我听着很烦。这几个老婆子真讨人嫌,我们老太太偏爱听那些个话。老太太也罢了,还有宝玉,素常见了老婆子便很厌烦的,偏见了他们家的老婆子就不厌烦,你说奇不奇?前儿还来说:他们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样人家作亲才肯。夸奖一回,奉承一回,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
紫鹃听了一呆,便假意道:“若老太太喜欢,为什么不就给宝玉定了呢?”鸳鸯正要说出原故,听见上头说:“老太太醒了。”鸳鸯赶着上去。
紫鹃只得起身出来,回到园里,一头走,一头想道:“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两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的金的银的还闹不清,再添上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啊,听着鸳鸯的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
紫鹃本是想着黛玉,往下一想,连自己也不得主意了,不免神都痴了:要想叫黛玉不用瞎操心呢,又恐怕他烦恼;要是看着他这样,又可怜见儿的。左思右想,一时烦躁起来,自己啐自己道:“你替人耽什么忧?就是林姑娘真配了宝玉,他的那性情儿也是难伏侍的。宝玉性情虽好,又是贪多嚼不烂的。我倒劝人不必瞎操心,我自己才是瞎操心呢!从今以后,我尽我的心伏侍姑娘,其馀的事全不管。”这么一想,心里倒觉清净。
回到潇湘馆来,见黛玉独自一人坐在炕上,理从前做过的诗文词稿。抬头见紫鹃进来,便问:“你到那里去了?”紫鹃道:“今儿瞧了瞧姐妹们去。”黛玉道:“可是找袭人姐姐去么?”紫鹃道:“我找他做什么?”黛玉一想:“这话怎么顺嘴说出来了呢?”反觉不好意思,便啐道:“你找不找,与我什么相干!倒茶去罢。”
紫鹃也心里暗笑,出来倒茶。只听园里一叠声乱嚷,不知何故。一面倒茶,一面叫人去打听。回来说道:“怡红院里的海棠本来萎了几棵,也没人去浇灌他。昨日宝玉走去瞧,见枝头上好像有了蓇朵儿似的。人都不信,没有理他。忽然今日开的很好的海棠花,众人诧异,都争着去看,连老太太、太太都哄动了,来瞧花儿呢。所以大奶奶叫人收拾园里的树叶子,这些人在那里传唤。”
黛玉也听见了,知道老太太来,便更了衣,叫雪雁去打听:“若是老太太来了,即来告诉我。”雪雁去不多时,便跑来说:“老太太、太太好些人都来了,请姑娘就去罢。”黛玉略自照了一照镜子,掠了一掠鬓发,便扶着紫鹃到怡红院来,已见老太太坐在宝玉常卧的榻上。黛玉便说道:“请老太太安。”退后便见了邢、王二夫人,回来与李纨、探春、惜春、邢岫烟彼此问了好。只有凤姐因病未来;史湘云因他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薛宝琴跟他姐姐家去住了;李家姐妹因见园内多事,李婶娘带了在外居住:所以黛玉今日见的只有数人。
大家说笑了一会,讲究这花开得古怪。贾母道:“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王夫人道:
“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邢夫人道:“我听见这花已经萎了一年,怎么这回不应时候儿开了?必有个原故。”李纨笑道:“老太太和太太说的都是。据我的糊涂想头,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探春虽不言语,心里想道:“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但只不好说出来。独有黛玉听说是喜事,心里触动,便高兴说道:“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弟兄三个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归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贾母、王夫人听了喜欢,便说:“林姑娘比方得有理,很有意思。”
正说着,贾赦、贾政、贾环、贾兰都进来看花。贾赦便说:“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贾母听见,便说:“谁在这里混说?人家有喜事好处,什么怪不怪的。若有好事,你们享去;若是不好,我一个人当去。你们不许混说。”贾政听了,不敢言语,讪讪的同贾赦等走了出来。
那贾母高兴,叫人传话到厨房里,快快预备酒席,大家赏花。叫:“宝玉、环儿、兰儿,各人做一首诗志喜。林姑娘的病才好,别叫他费心,若高兴,给你们改改。”对着李纨道:“你们都陪我喝酒。”李纨答应了“是”,便笑对探春道:“都是你闹的。”探春道:“饶不叫我们做诗,怎么我们闹的?”李纨道:“海棠社不是你起的么?如今那棵海棠也要来入社了。”大家听着都笑了。
一时摆上酒菜,一面喝着,彼此都要讨老太太的喜欢,大家说些兴头话。宝玉上来斟了酒,便立成了四句诗,写出来,念与贾母听道:
海棠何事忽摧隤?今日繁花为底开?
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
贾环也写了来,念道:
草木逢春当茁芽,海棠未发候偏差。
人间奇事知多少,冬月开花独我家。
贾兰恭楷誊正,呈与贾母。贾母命李纨念道:
烟凝媚色春前萎,霜浥微红雪后开。
莫道此花知识浅,欣荣预佐合欢杯。
贾母听毕,便说:“我不大懂诗,听去倒是兰儿的好,环儿做的不好。都上来吃饭罢。”
宝玉看见贾母喜欢,更是兴头,因想起:“晴雯死的那年海棠死的。今日海棠复荣,我们院内这些人自然都好,但是晴雯不能像花的死而复生了。”顿觉转喜为悲。忽又想起:“前日巧姐说凤姐姐要把五儿补入,或此花为他而开,也未可知。”却又转悲为喜,依旧说笑。
贾母还坐了半天,然后扶了珍珠回去了。王夫人等跟着过来,只见平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我们奶奶知道老太太在这里赏花,自己不得来,叫奴才来伏侍老太太、太太们。还有两匹红送给宝二爷包裹这花,当作贺礼。”袭人过来接了,呈与贾母看。贾母笑道:“偏是凤丫头行出点事儿来,叫人看着又体面,又新鲜,很有趣儿。”袭人笑着向平儿道:“回去替宝二爷给二奶奶道谢。要有喜,大家喜。”贾母听了,笑道:“嗳哟!我还忘了呢。凤丫头虽病着,还是他想的到,送的也巧。”一面说着,众人就随着去了。
平儿私与袭人道:“奶奶说,这花儿开的怪,叫你铰块红绸子挂挂,就应在喜事上去了。以后也不必只管当作奇事混说。”袭人点头答应,送了平儿出去,不提。
且说那日宝玉本来穿着一裹圆的皮袄在家歇息,因见花开,只管出来看一会,赏一会,叹一会,爱一会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忽然听说贾母要来,便去换了一件狐腋箭袖,罩一件玄狐腿外褂,出来迎接贾母。匆匆穿换,未将通灵宝玉挂上。及至后来贾母去了,仍旧换衣。袭人见宝玉脖子上没有挂着,便问:“那块玉呢?”宝玉道:“刚才忙乱换衣,摘下来放在炕桌上,我没有带。”袭人回看桌上,并没有玉,便向各处找寻,踪影全无,吓得袭人满身冷汗。宝玉道:“不用着急,少不得在屋里的,问他们就知道了。”
袭人当作麝月等藏起吓他玩,便向麝月等笑着说道:“小蹄子们,玩呢到底有个玩法。把这件东西藏在那里了?别真弄丢了,那可就大家活不成了!”麝月等都正色道:“这是那里的话!玩是玩,笑是笑,这个事非同儿戏,你可别混说。你自己昏了心了,想想罢,想想搁在那里了?这会子又混赖人了。”袭人见他这般光景,不像是玩话,便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撂在那里了?”宝玉道:“我记的明明儿放在炕桌上,你们到底找啊!”
袭人、麝月等也不敢叫人知道,大家偷偷儿的各处搜寻,闹了大半天,毫无影响,甚至翻箱倒笼,实在没处去找。便疑到方才这些人进来,不知谁捡了去了。袭人说道:“进来的,谁不知道这玉是性命似的东西呢?谁敢捡了去?你们好歹先别声张,快到各处问去:若有姐妹们捡着和我们玩呢,你们给他磕个头,要了来;要是小丫头们偷了去,问出来,也不回上头,不论把些什么送他换了来,都使得的。这可不是小事,真要丢了这个,比丢了宝二爷还利害呢!”麝月、秋纹刚要往外走,袭人又赶出来嘱咐道:“头里在这里吃饭的倒别先问去,找不成,再惹出些风波来,更不好了。”
麝月等依言,分头各处追问,人人不晓,个个惊疑。二人连忙回来,俱目瞪口呆,面面相窥。宝玉也吓怔了。袭人急的只是干哭。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怡红院里的人,吓的一个个像木雕泥塑一般。
大家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叫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去;一面又叫告诉众人:“若谁找出来,重重的赏他。”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厕里都找到了。谁知那块玉竟像绣花针儿一般,找了一天,总无影响。
李纨急了,说:“这件事不是玩的,我要说句无礼的话了。”众人道:“什么话?”李纨道:“事情到了这里,也顾不得了。现在园里除了宝玉,都是女人。要求各位姐姐、妹妹、姑娘,都要叫跟来的丫头脱了衣服,大家搜一搜,若没有,再叫丫头们去搜那些老婆子并粗使的丫头。不知使得使不得?”大家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现在人多手乱,鱼龙混杂,倒是这么着,他们也洗洗清。”探春独不言语。那些丫头们也都愿意洗净自己。先是平儿起,平儿说道:“打我先搜起。”于是各人自己解怀,李纨一气儿混搜。
探春嗔着李纨道:“大嫂子,你也学那起不成材料的样子来了!那个人既偷了去,还肯藏在身上?况且这件东西,在家里是宝,到了外头不知道的是废物,偷他做什么?我想来必是有人使促狭。”众人听说,又见环儿不在这里,昨儿是他满屋里乱跑,都疑到他身上,只是不肯说出来。探春又道:“使促狭的只有环儿。你们叫个人去悄悄的叫了他来,背地里哄着他,叫他拿出来;然后吓着他,叫他别声张就完了。”大家点头。
李纨便向平儿道:“这件事还得你去才弄的明白。”平儿答应,就赶着去了。不多时,同着贾环来了。众人假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叫人沏了茶,搁在里间屋里。众人故意搭讪走开,原叫平儿哄他。
平儿便笑着向贾环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你瞧见了没有?”贾环便急的紫涨了脸,瞪着眼说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平儿见这样子,倒不敢再问,便又陪笑道:“不是这么说。怕三爷要拿了去吓他们,所以白问问瞧见了没有,好叫他们找。”贾环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没看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呢?你们都捧着他,得了什么不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说着,起身就走。众人不好拦他。
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的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袭人等急的又哭道:“小祖宗儿!你看这玉丢了没要紧,要是上头知道了,我们这些人就要粉身碎骨了!”说着便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更加着急,明知此事掩饰不来,只得要商议定了话,回来好回贾母诸人。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量,硬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好轻巧话儿!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呢?我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那又怎么样呢?”宝玉道:“不然,就说我出门丢了。”众人一想:“这句话倒还混的过去,但只这两天又没上学,又没往别处去。”宝玉道:“怎么没有?大前儿还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去了呢,就说那日丢的就完了。”探春道:“那也不妥:既是前儿丢的,为什么当日不来回?”
众人正在胡思乱想要装点撒谎,只听见赵姨娘的声儿哭着喊着走来说:“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起洑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说着将环儿一推,说:“你是个贼,快快的招罢。”气的环儿也哭喊起来。
李纨正要劝解,丫头来说:“太太来了。”袭人等此时无地可容。宝玉等赶忙出来迎接。
赵姨娘暂且也不敢作声,跟了出来。王夫人见众人都有惊惶之色,才信方才听见的话,便道:“那块玉真丢了么?”众人都不敢作声。王夫人走进屋里坐下,便叫袭人。慌的袭人连忙跪下,含泪要禀。王夫人道:“你起来,快快叫人细细的找去,一忙乱倒不好了。”袭人哽咽难言。
宝玉恐袭人直告诉出来,便说道:“太太,这事不与袭人相干,是我前日到临安伯府里听戏,在路上丢了。”王夫人道:“为什么那日不找呢?”宝玉道:“我怕他们知道,没有告诉他们。我叫焙茗等在外头各处找过的。”王夫人道:“胡说!如今脱换衣服,不是袭人他们伏侍的么?大凡哥儿出门回来,手巾、荷包短了,还要查个明白,何况这块玉不见了,难道不问么?”宝玉无言可答。
赵姨娘听见,便得意了,忙接口道:“外头丢了东西,也赖环儿……”话未说完,被王夫人喝道:“这里说这个,你且说那些没要紧的话!”赵姨娘便也不敢言语了。还是李纨、探春从实的告诉了王夫人一遍。王夫人也急的眼中落泪,索性要回明了贾母,去问邢夫人那边来的这些人去。
凤姐病中也听见宝玉失玉,知道王夫人过来,料躲不住,便扶了丰儿来到园里。正值王夫人起身要走,凤姐娇怯怯的说:“请太太安。”宝玉等过来问了凤姐好。王夫人因说道:“你也听见了么?这可不是奇事吗?刚才眼错不见就丢了,再找不着。你去想想:打老太太那边的丫头起,至你们平儿,谁的手不稳,谁的心促狭,我要回了老太太,认真的查出来才好。不然,是断了宝玉的命根子了。”凤姐回道:“咱们家人多手杂,自古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那里保的住谁是好的?但只一吵嚷,已经都知道了,偷玉的人要叫太太查出来,明知是死无葬身之地,他着了急,反要毁坏了灭口,那时可怎么处呢?据我的糊涂想头,只说宝玉本不爱他,撂丢了,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大家严密些,别叫老太太、老爷知道。这么说了,暗暗的派人去各处察访,哄骗出来,那时玉也可得,罪名也可定。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
王夫人迟了半日,才说道:“你这话虽也有理,但只是老爷跟前怎么瞒的过呢?”便叫环儿来说道:“你二哥哥的玉丢了,自问了你一句,怎么你就乱嚷?要是嚷破了,人家把那个毁坏了,我看你活得活不得!”贾环吓得哭道:“我再不敢嚷了。”赵姨娘听了,那里还敢言语。王夫人便吩咐众人道:“想来自然有没找到的地方儿,好端端的在家里的,还怕他飞到那里去不成?只是不许声张。限袭人三天内给我找出来。要是三天找不着,只怕也瞒不住,大家那就不用过安静日子了。”说着,便叫凤姐儿跟到邢夫人那边,商议踩缉,不提。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便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快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从里头可以走动,要出去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等这件东西有了着落,然后放人出来。林之孝家的答应了“是”,因说:“前儿奴才家里也丢了一件不要紧的东西,林之孝必要明白,上街去找了一个测字的。那人叫做什么刘铁嘴,测了一个字,说的很明白,回来按着一找,就找着了。”袭人听见,便央求林家的道:“好林奶奶,出去快求林大爷替我们问问去。”那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了。
邢岫烟道:“若说那外头测字打卦的,是不中用的。我在南边闻妙玉能扶乩,何不烦他问一问?况且我听见说,这块玉原有仙机,想来问的出来。”众人都诧异道:“咱们常见的,从没有听他说起。”麝月便忙向岫烟道:“想来别人求他是不肯的,好姑娘,我给姑娘磕个头,求姑娘就去。若问出来了,我一辈子总不忘你的恩。”说着,赶忙就要磕下头去,岫烟连忙拦住。黛玉等也都怂恿着岫烟速往栊翠庵去。
一面林之孝家的进来说道:“姑娘们大喜!林之孝测了字回来,说这玉是丢不了的,将来横竖有人送还来的。”众人听了,也都半信半疑。惟有袭人、麝月喜欢的了不得。探春便问:“测的是什么字?”林之孝家的道:“他的话多,奴才也学不上来。记得是拈了个赏人东西的‘赏’字。那刘铁嘴也不问,便说:‘丢了东西不是?’”李纨道:“这就算好。”林之孝家的道:“他还说‘赏’字上头一个‘小’字,底下一个‘口’字,这件东西很可嘴里放得,必是个珠子宝石。”众人听了,夸赞道:“真是神仙!往下怎么说?”林之孝家的道:“他说底下‘贝’字,拆开不成一个‘见’字,可不是不见了?因上头拆了‘當’字,叫快到当铺里找去。‘赏’字加一‘人’字,可不是‘償’字?只要找着当铺就有人,有了人便赎了来,可不是偿还了吗?”
众人道:“既这么着,就先往左近找起,横竖几个当铺都找遍了,少不得就有了。咱们有了东西,再问人就容易了。”李纨道:“只要东西,那怕不问人都使得。林嫂子,你去就把测字的话快告诉了二奶奶,回了太太,先叫太太放心,就叫二奶奶快派人查去。”林家的答应了便走。
众人略安了一点儿神,呆呆的等岫烟回来。正呆等时,只见跟宝玉的焙茗在门外招手儿,叫小丫头子快出来。那小丫头赶忙的出去了,焙茗便说道:“你快进去告诉我们二爷和里头太太、奶奶、姑娘们,天大的喜事!”那小丫头子道:“你快说罢,怎么这么累赘!”焙茗笑着拍手道:“我告诉姑娘,姑娘进去回了,咱们两个人都得赏钱呢。你打量是什么事情?宝二爷的那块玉呀,我得了准信儿来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当初田家”六句──事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原文是:“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议分财生资,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树,共议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树即枯死,状如火燃。真往见之大惊,谓诸弟曰:‘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胜,不复解树,树应声荣茂。兄弟相感,合财宝,遂为孝门,真仕至太中大夫。”​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语本“见怪不怪,其怪自坏”,出自宋·洪迈《夷坚三志己·姜七家猪》:“姜怫然曰:‘畜生之言,何足为信,我已数月来知之矣。见怪不怪,其怪自坏’”意谓遇到怪异现象而不大惊小怪,怪异现象就会自动消失,不会造成危害。​
“应是”一联──北堂:指母亲居住的屋子,引申以代指母亲。这里借指祖母贾母。
寿考:寿数,寿命。
一阳旋复:同“一阳来复”。古人认为气候的变化在于阴阳交替,每年到夏至日,阳气尽而阴气生;到冬至日,阴气尽而阳气生:谓之“一阳来复”。
此联意谓因为贾母将要长寿,所以到了冬至以后,海棠抢在梅花之前开放。​
“烟凝媚色”二句──浥(yì易):润湿。
这两句是说海棠花在春天因烟雾笼罩而枯萎,至秋后因霜雪滋润而又开放。​
欣荣预佐合欢杯──欣荣:欣欣向荣。这里是指海棠花开放。
预佐:提前助兴。
合欢杯:指全家饮酒团聚。
此句意谓海棠开花恰好可以为全家饮酒团聚助兴。​
第九十五回
因讹成实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宝玉疯癫
话说焙茗在门口和小丫头子说宝玉的玉有了,那小丫头急忙回来告诉宝玉。众人听了,都推着宝玉出去问他,众人在廊下听着。宝玉也觉放心,便走到门口问道:“你那里得了?快拿来。”焙茗道:“拿是拿不来的,还得托人做保去呢。”宝玉道:“你快说是怎么得的,我好叫人取去。”焙茗道:“我在外头,知道林爷爷去测字,我就跟了去。我听见说在当铺里找,我没等他说完,便跑到几个当铺里去。我比给他们瞧,有一家便说有。我说:‘给我罢。’那铺子里要票子。我说:‘当多少钱?’他说:‘三百钱的也有,五百钱的也有。前儿有一个人拿这么一块玉,当了三百钱去;今儿又有人也拿一块玉,当了五百钱去。’”宝玉不等说完,便道:“你快拿三百五百钱去取了来,我们挑着看是不是。”
里头袭人便啐道:“二爷不用理他。我小时候儿听见我哥哥常说,有些人买那些小玉儿,没钱用,便去当。想来是家家当铺里有的。”众人正在听得诧异,被袭人一说,想了一想,倒大家笑起来,说:“快叫二爷进来罢,不用理那糊涂东西了。他说的那些玉,想来不是正经东西。”宝玉正笑着,只见岫烟来了。
原来岫烟走到栊翠庵,见了妙玉,不及闲话,便求妙玉扶乩。妙玉冷笑几声,说道:“我与姑娘来往,为的是姑娘不是势利场中的人。今日怎么听了那里的谣言,过来缠我?况且我并不晓得什么叫扶乩。”说着,将要不理。岫烟懊悔此来:“知他脾气是这么着的。一时我已说出,不好白回去,又不好与他质证他会扶乩的话。”只得陪着笑,将袭人等性命关系的话说了一遍。见妙玉略有活动,便起身拜了几拜。妙玉叹道:“何必为人作嫁?但是我进京以来,素无人知,今日你来破例,恐将来缠绕不休。”岫烟道:“我也一时不忍,知你必是慈悲的。便是将来他人求你,愿不愿在你,谁敢相强?”妙玉笑了一笑,叫道婆焚香。在箱子里找出沙盘、乩架,书了符。命岫烟行礼祝告毕,起来同妙玉扶着乩。不多时,只见那仙乩疾书道: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书毕,停了乩。岫烟便问:“请的是何仙?”妙玉道:“请的是拐仙。”岫烟录了出来,请教妙玉解识。妙玉道:“这个可不能,连我也不懂。你快拿去,他们的聪明人多着呢。”
岫烟只得回来。进入院中,各人都问:“怎么样了?”岫烟不及细说,便将所录乩语递与李纨。众姊妹及宝玉争看,都解的是:“一时要找是找不着的,然而丢是丢不了的,不知几时不找便出来了。但是青埂峰不知在那里?”李纨道:“这是仙机隐语。咱们家里那里跑出青埂峰来?必是谁怕查出,撂在有松树的山子石底下,也未可定。独是‘入我门来’这句,到底是入谁的门呢?”黛玉道:“不知请的是谁?”岫烟道:“拐仙。”探春道:“若是仙家的门,便难入了。”
袭人心里着忙,便捕风捉影的混找,没一块石底下不找到,只是没有。回到院中,宝玉也不问有无,只管傻笑。麝月着急道:“小祖宗!你到底是那里丢的?说明了,我们就是受罪,也在明处啊!”宝玉笑道:“我说外头丢的,你们又不依。你如今问我,我知道么?”李纨、探春道:“今儿从早起闹起,已到三更来的天了。你瞧林妹妹已经撑不住,各自去了。我们也该歇歇儿了,明儿再闹罢。”说着,大家散去。宝玉即便睡下。可怜袭人等哭一会,想一会,一夜无眠。暂且不提。
且说黛玉先自回去,想起“金玉”的旧话来,反自欢喜,心里说道:“和尚道士的话,真个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天,更觉安心,把这一天的劳乏竟不理会,重新倒看起书来。紫鹃倒觉身倦,连催黛玉睡下。黛玉虽躺下,又想到海棠花上,说:“这块玉原是胎里带来的,非比寻常之物,来去自有关系。若是这花主好事呢,不该失了这玉呀!看来此花开的不祥,莫非他有不吉之事?”不觉又伤起心来。又转想到喜事上头,此花又似应开,此玉又似应失。如此一悲一喜,直想到五更方睡着。
次日,王夫人等早派人到当铺里去查问,凤姐暗中设法找寻,一连闹了几天,总无下落。还喜贾母、贾政未知。袭人等每日提心吊胆。宝玉也好几天不上学,只是怔怔的,不言不语,没心没绪的。王夫人只知他因失玉而起,也不大着意。
那日正在纳闷,忽见贾琏进来请安,嘻嘻的笑道:“今日听得雨村打发人来告诉咱们二老爷,说舅太爷升了内阁大学士,奉旨来京,已定于明年正月二十日宣麻,有三百里的文书去了。想舅太爷昼夜趱行,半个多月就要到了。侄儿特来回太太知道。”王夫人听说,便欢喜非常。正想娘家人少,薛姨妈家又衰败了,兄弟又在外任照应不着。今日忽听兄弟拜相回京,王家荣耀,将来宝玉都有倚靠,便把失玉的心又略放开些了,天天专望兄弟来京。
忽一天,贾政进来,满脸泪痕,喘吁吁的说道:“你快去禀知老太太,即刻进宫。不用多人的,是你伏侍进去。因娘娘忽得暴病,现在太监在外立等。他说太医院已经奏明痰厥,不能医治。”王夫人听说,便大哭起来。贾政道:“这不是哭的时候,快快去请老太太。说得宽缓些,不要吓坏了老人家。”贾政说着,出来吩咐家人伺候。
王夫人收了泪,去请贾母,只说元妃有病,进去请安。贾母念佛道:“怎么又病了?前番吓的我了不得,后来又打听错了。这回情愿再错了也罢。”王夫人一面回答,一面催鸳鸯等开箱取衣饰穿戴起来。王夫人赶着回到自己房中,也穿戴好了,过来伺候。一时出厅,上轿进宫,不提。
且说元春自选了凤藻宫后,圣眷隆重,身体发福,未免举动费力。每日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宫,偶沾寒气,勾起旧病。不料此回甚属利害,竟至痰气壅塞,四肢厥冷。一面奏明,即召太医调治。岂知汤药不进,连用通关之剂,并不见效。内官忧虑,奏请预办后事,所以传旨命贾氏椒房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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