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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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因今上崇尚诗礼,征采才能,降不世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得亲名达部,以备选择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几处生意,渐亦销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来送妹待选;二来望亲;三来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其实只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检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起身,不想偏遇着那拐子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的不俗,立意买了作妾,又遇冯家来夺,因恃强喝令豪奴将冯渊打死。便将家中事务,一一嘱托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自己同着母亲、妹子,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他却视为儿戏,自谓花上几个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计其日。那日已将入都,又听见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舅舅管辖,不能任意挥霍;如今升出去,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给人住,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进京去,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处,或是你姨父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宽敞的,咱们且住下,再慢慢儿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会子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呢?”他母亲道:“你舅舅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父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的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的收拾房子,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早知道了:守着舅舅、姨母住着,未免拘紧了;不如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住几日,我带了你妹子去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而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略觉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在门外下车了。”喜的王夫人忙带了人,接到大厅上,将薛姨妈等接进去了。姊妹们一朝相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叙了一番契阔,又引着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又治席接风。
薛蟠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进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年纪,外甥年轻,不知庶务,在外住着,恐又要生事。咱们东南角上梨香院那一所房十来间白空闲着,叫人请了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王夫人原要留住。贾母也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薛姨妈正欲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子;若另住在外边,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都免,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自便。从此后,薛家母女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馀间房舍,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的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相安。
只是薛蟠起初原不欲在贾府中居住,生恐姨父管束,不得自在。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贾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家的房屋,再移居过去。谁知自此间住了不上一月,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都是那些纨袴气习,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二则现在房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事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况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别开,任意可以出入:这些子弟们所以只管放意畅怀的,因此薛蟠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
日后如何,下回分解。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葫芦”的谐音为糊涂,故其意谓糊涂僧糊涂判案。指知县贾雨村按照现为衙门门子而原为葫芦庙小沙弥的主意糊里糊涂判结了薛蟠强买甄英莲并打死人命一案。​
女子无才便是德──语出明·张岱《公祭祁夫人文》:“(陈)眉公曰:‘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殊为未确。”(又见清·石成金《家训钞》引)意谓女子如果读书识字,便可能受到小说、戏曲的不良影响,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倒不如不识字而能保持妇德。​
《女四书》、《列女传》──都是记述历代贤德女子的事迹,以宣扬封建妇德的书。
《女四书》:明·王相模仿南宋·朱熹所编《四书》而辑成,包括东汉·班昭的《女诫》、唐·宋若莘和宋若昭的《女论语》、明·永乐皇后徐氏的《内训》、王相之母刘氏的《女范捷录》四种专讲女德的书,故称。
《列女传》:西汉·刘向编撰。全书七卷,每卷为一类,分别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嬖孽,共收妇女故事一百零四则。​
纺绩女红(gōng工)──泛指女子应做的家务活计。
纺绩:“纺”是把丝纺成纱,“绩”是把麻绩成线。
女红:又作“女工”或“女功”。是指纺织、缝纫、刺绣等。​
因起名为李纨,字宫裁──“纨”是白绢,“宫”是房屋,“裁”是剪裁,所以“李纨字宫裁”即待在家里做女红之意。​
槁木死灰──语本《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郭象注:“死灰槁木,取其寂寞无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又《庄子·知北游》:“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又《庄子·庚桑楚》:“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意谓犹如枯树和冷灰。原比喻道行深厚,不为外物所动,进入忘我的境界。引申以比喻人心灰意冷,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贫贱之交——语本“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出自《后汉书·宋弘传》:“后弘被引见,帝令主(湖阳公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下堂:妻子被丈夫遗弃。)意谓贫贱时的朋友。含有不可忘记之意。​
护官符——是说地方官必须洞悉当地有哪些达官显宦,以免触犯他们,这样才能保住官位,这犹如护身符一般,故称“护官符”。​
顺袋——是一种挂在腰带上的小口袋。因存取物品很顺手,故名。​
“贾不假”二句──贾不假:是一种幽默的说法,且寓这个金陵贾家可不是“假语村言”编造。
白玉为堂金作马:此句暗用数典:汉乐府《相逢行》曰:“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汉代有“金马门”,为储备官员的官署。事见《史记·滑稽列传》:“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谓之曰金马门。”又汉末·无名氏《三辅黄图》:“金马门,宦者署。武帝时,得大宛马,以铜铸像,立于署门,因以为名。”汉代又有“玉堂殿”,也为储备官员的官署。事见《汉书·李寻传》:“(臣寻)过随众贤待诏,食太仓,衣御府,久汙玉堂之署。”王先谦补注引何焯曰:“汉时待诏于玉堂殿。”唐、宋以后则多以“金马玉堂”或“玉堂金马”代指翰林院。唐·钱起《送褚大落第东归》:“玉堂金马隔青云,墨客儒生皆白首。”宋·欧阳修《会老堂致语》:“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可见此句兼有富贵与诗礼两层意思。
这两句形容贾家不但富贵荣华,且以诗礼传家。​
“阿房(ē
páng痾旁)宫”三句──阿房宫,三百里:汉末·无名氏《三辅黄图·卷一·秦宫·阿房宫》:“阿房宫,亦曰阿城。秦惠王造,宫未成而亡。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馀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馀里。表南山之颠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但秦始皇也仅建成前殿,东西千步,南北五百步,台上可坐万人,庭中可容十万人,取名阿房殿。因秦亡而中辍,整个宫殿尚未取名,后世即以其阿房殿而称阿房宫。
这三句形容史家门第高贵,人口众多。​
“东海”二句──《太平广记·卷八一八·龙一·震泽洞》引《梁四公记》云:南朝梁武帝时,有人偶入东海龙王宫,发现宫中有无数珠宝。梁武帝派人求得大珠三颗,小珠七颗,杂珠一石(读担)。东海龙王既如此富有,尚且向金陵王家借用白玉床,足见王家何等富有。​
“丰年”二句──丰年好大雪:指金陵薛家。用的是汉字谐音法,“雪”寓“薛”。
珍珠如土金如铁:形容薛家财富多到毫不在乎,以至于视珍珠如粪土,金银如破铜烂铁。​
内人──古代泛指妻妾。《礼记·檀弓下》:“今及其死也,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郑玄注:“内人,妻妾。”后世多自称其妻。盖因旧时妇女必须深居宅内并主持家务,故称。​
堂客——这里泛指妇女,与泛指男人的“官客”相对。“堂”为“家”的代称,“客”为对人的尊称,故“堂客”即“家里人”。妇女居家不出,故称。​
破价——高价,超出一般价。
破:突破,超出。​
使钱如土——犹称“挥金如土”。语本晋·裴启《语林》(见《初学记·卷一七·贤·挥金》):“管宁尝与华子鱼(歆)少相亲友,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挥锄如故,与瓦石无异;华提而掷去。”事又见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文作:“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原指管宁锄地时见有片金,挥锄而过,视金如粪土。表示管宁节操高洁,心地淡泊,不把金钱放在心上。引申以形容人挥霍无度,花钱毫无节制。​
相时而动──语出《左传·隐公十一年》:“相时而动,无累后人,可谓知礼矣。”意谓看准时机,再采取行动。
相:看,观察。​
扶鸾——亦称“扶乩(jī机)”。是民间请仙问卜的一种方术。其方法是:下置沙盘,由两人(号称“鸾手”或“鸾生”)扶一丁字形或人字形木架,木架上悬一竖木(号称“乩笔”),使其垂至沙盘,问以疑难或吉凶,竖木即在沙盘里写字作答,假称神仙(即所谓“乩仙”)所为,实则扶架二人在捣鬼。
扶:指扶持木架。
鸾:指神仙乘鸾(传说为类似于凤凰的一种鸟)而至。
乩:即问卜。​
领着内帑(tǎng倘)钱粮──享受朝廷俸禄之意,俗称“吃皇粮”。
内帑:即国库。​
斗鸡走马——语本“斗鸡走犬”,出自《战国策·齐策一》:“(苏秦说齐宣王曰)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踘者。”又见《史记·苏秦列传》,文作:“(苏秦说齐宣王曰)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泛指赌博。
斗鸡:即用斗鸡方法赌博。
走马:即用赛马方法赌博。​
亲名达部——即把女儿的姓名、年龄等呈报朝廷礼部。​
上国——原指外藩对朝廷的称呼,引申以指京都。《资治通鉴·唐德宗建中二年》:“今海内无事,自上国来者,皆言天子聪明英武,志欲太平,深不欲诸侯子孙专地。”胡三省注:“时藩镇窃据,自比古诸侯,谓京师为上国。”​
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暂可不写了。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一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就是宝玉、黛玉二人的亲密友爱,也较别人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那宝钗却又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头们亦多和宝钗亲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宝钗却是浑然不觉。
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因东边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具,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带了贾蓉夫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是宁、荣二府眷属家宴,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会再来。贾蓉媳妇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二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了。”因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二叔跟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极妥当的人,因他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然是放心的了。
当下秦氏引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是一幅画挂在上面,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有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二叔同年,两个人要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只留下袭人、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叫小丫鬟们好生在檐下看着猫儿打架。
那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地方儿有趣,我若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管束呢。”正在胡思乱想,听见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个女孩儿的声气。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美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珮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盼纤腰之楚楚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惭西子,近愧王嫱。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罢归来,瑶池不二;定应吹箫引去,紫府无双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日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几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可试随我一游否?”
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了,竟随着这仙姑到了一个所在。忽见前面有一座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着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也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着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么?”仙姑道:“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乃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舍,又再四的恳求。那警幻便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
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写着对联道: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中,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有各省字样。宝玉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看,只见那边橱上封条大书“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尔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女孩儿。”警幻微笑道:“一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两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便无册可录了。”
宝玉再看下首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橱,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这首页上画的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满纸
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不甚明白。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益发解说不出是何意思。遂将这一本册子搁起来,又去开了“副册”橱门。
拿起一本册来,打开看时,只见首页也是画,却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又不解。又去取那“正册”看时,只见头一页上画着是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地下又有一堆雪,雪中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诗道: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知他必不肯泄漏天机;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往后看,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一个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画后也有四句写着道: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着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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