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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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斗了半日牌,吃晚饭才罢。此一二日间无话。
转眼到了十四,黑早,赖大的媳妇又进来请。贾母高兴,便带了王夫人、薛姨妈及宝玉姐妹等至赖大花园中,坐了半日。那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台亭轩,也有好几处动人的。
外面大厅上,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并几个近族的都来了。那赖大家内,也请了几个现任的官长并几个大家子弟作陪。因其中有个柳湘莲,薛蟠自上次会过一次,已念念不忘;又打听他最喜串戏,且都串的是生旦风月戏文,不免错会了意,误认他做了风月子弟,正要与他相交,恨没有个引进,这一天可巧遇见,乐得无可不可。且贾珍等也慕他的名,酒盖住了脸,就求他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东说西。
那柳湘莲原系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都误认作优伶一类。那赖大之子赖尚荣与他素昔交好,故今儿请来作陪。不想酒后别人犹可,独薛蟠又犯了旧病。心中早已不快,得便意欲走开完事。无奈赖尚荣又说:“方才宝二爷又嘱咐我:才一进门,虽见了,只是人多不好说话,叫我嘱咐你散的时候别走,他还有话说呢。你既一定要去,等我叫出他来,你两个见了再走,与我无干。”说着,便命小厮们:“到里头找一个老婆子,悄悄告诉,请出宝二爷来。”那小厮去了。
没一杯茶时候,果见宝玉出来了。赖尚荣向宝玉笑道:“好叔叔,把他交给你,我张罗人去了。”说着已经去了。宝玉便拉了柳湘莲,到厅侧书房坐下,问他:“这几日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湘莲道:“怎么不去?前儿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雨水勤,恐怕他坟上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到那里去瞧了一瞧,略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宝玉说:“怪道呢。上月我们大观园的池子里头结了莲蓬,我摘了十个,叫焙茗出去到坟上供他去,回来我也问他:‘可被雨冲坏了没有?’他说:‘不但没冲,更比上回新了些。’我想着必是这几个朋友新收拾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拦,就是那个劝的,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
柳湘莲道:“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了。眼前十月初一日,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销。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的;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的到了跟前扎煞手。”宝玉道:“我也正为这个,要打发焙茗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的去处。”
柳湘莲道:“你也不用找我,这个事也不过各尽其道。眼前我还要出门去走走,外头游逛三年五载再回来。”宝玉听了,忙问:“这是为何?”柳湘莲冷笑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别过了。”宝玉道:“好容易会着,晚上同散,岂不好?”湘莲道:“你那令姨表兄还是那样,再坐着未免有事,不如我回避了倒好。”宝玉想一想,说道:“既是这么样,倒是回避他为是。只是你要果真远行,必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的去了。”说着,便滴下泪来。柳湘莲说道:“自然要辞你去,你只别和别人说就是了。”说着就站起来要走,又道:“你就进去罢,不必送我。”
一面说,一面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叫:“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着走上去,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湘莲道:“走走就来。”薛蟠笑道:“你一去,都没了兴头了。好歹坐一坐,就算疼我了。凭你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哥,只别忙。你有这个哥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
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恼,早生一计,拉他到僻静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样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莲道:“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索性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的。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人都是现成的。”
薛蟠听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认得,你先去了,我在那里找你?”湘莲道:“我这下处在北门外头,你可舍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道:“有了你,我还要家做什么?”湘莲道:“既如此,我在北门外头桥上等你。咱们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后你再走,他们就不留神了。”薛蟠听了,连忙答应道:“是。”
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会。那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并不用人让,自己就吃了又吃,不觉酒有八九分了。湘莲就起身出来,瞅人不防,出至门外,命小厮杏奴:“先家去罢,我到城外就来。”说毕,便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
一顿饭的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往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湘莲又笑又恨他,便也撒马随后跟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好了。”说着,先就撒马前去。薛蟠也就紧紧跟来。
湘莲见前面人烟已稀,且有一带苇塘,便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别人的,就应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言未了,只听镗的一声,背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就倒在地下了。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不惯挨打的,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薛蟠先还要扎挣起身,又被湘莲用脚尖点了一点,仍旧跌倒。口内说道:“原来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管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一面说,一面乱骂。湘莲道:“我把你这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过来,从背后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觉得疼痛难禁,由不的“嗳哟”之声。湘莲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向苇中泞泥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旁人的话了。”湘莲道:“不用拉旁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什么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道:“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哼哼的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了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敬你怕你了。”
湘莲道:“你把那水喝两口。”薛蟠一面听了,一面皱眉道:“这水实在腌臜,怎么喝的下去?”湘莲举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说着,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哇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湘莲道:“好腌臜东西!你快吃完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阴功,饶我罢,这至死不能吃的。”湘莲道:“这么气息,倒熏坏了我。”说着,丢下了薛蟠,便牵马认镫去了。这里薛蟠见他已去,方放下心来,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待要扎挣起来,无奈遍体疼痛难禁。
谁知贾珍等席上忽不见了他两个,各处寻找不见。有人说:“恍惚出北门去了。”薛蟠的小厮素日是惧他的,他吩咐了不许跟去,谁敢找去。后来还是贾珍不放心,命贾蓉带着小厮们寻踪问迹的直找出北门,下桥二里多路,忽见苇坑旁边薛蟠的马拴在那里。众人都道:“好了,有马必有人。”一齐来至马前,只听苇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来一看,只见薛蟠的衣衫零碎,面目肿破,没头没脸,遍身内外滚的似个泥母猪一般。
贾蓉心内已猜着八九了,忙下马,命人搀了起来,笑道:“薛大叔天天调情,今日调到苇子坑里。必定是龙王爷也爱上你风流,要你招驸马去,你就碰到龙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没地缝儿钻进去,那里爬的上马去。贾蓉命人赶到关厢里,雇了一乘小轿子。薛蟠坐了,一齐进城。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苦苦哀求,央告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
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并方才的形景。贾珍也知湘莲所打,也笑道:“他须得吃个亏才好。”至晚散了,便来问候。薛蟠自在卧房将养,推病不见。
贾母等回来各自归家时,薛姨妈与宝钗见香菱哭的眼睛肿了。问起原故,忙来瞧薛蟠时,脸上身上虽见伤痕,并未伤筋动骨。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反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的人,也是人所共知的,妈妈不过是心疼的原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好了,出得去的时候,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的妈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也罢了。”
薛蟠睡在炕上,痛骂湘莲。又命小厮:“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妈喝住小厮们,只说:“湘莲一时酒后放肆,如今酒醒,后悔不及,惧罪逃走了。”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三从四德——封建礼教要求于妇女的道德规范。
三从: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见于《仪礼·丧服》:“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从:服从,听从。
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见于《周礼·天官》:“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郑玄注:“妇德谓贞顺,妇言谓辞令,妇容谓婉娩,妇功谓丝枲。”“贞顺”即贞节柔顺;“辞令”即说话得体;“婉娩”即和颜悦色;“丝枲”即缫丝绩麻,泛指纺织等家务活。这里是贾母以“三从四德”讽刺邢夫人一味顺从贾赦胡闹。​
丢下爬儿弄扫帚——比喻事情太多,忙不过来,顾此失彼。
爬:通“耙”,是一种用铁、木或竹制成的有弯齿的农具,用以平整土地、耙搂柴草等。​
告幺——这是斗牌的头一道程序,即洗好牌后,由头家掷骰子或每人先翻一张牌,以按点数决定由谁起牌和出牌的顺序,因以幺(一)点为先,故称“告幺”。​
把钱穿上——清代的制钱为中心有方孔的铜钱,为了携带和数起来方便,都用绳子穿起来成串,付钱时须解开绳结。凤姐输了钱准备付钱,已将绳结解开,听了贾母说“单为赢彩头儿”,故又“把钱穿上了”,不想付钱了,以此逗笑。​
一贫如洗——语或本“一贫似水”,出自宋·王镃《月洞吟·山居》:“虽是一贫清似水,定无徭役到山中。”意谓穷得像用水洗过一样干净。形容一无所有,十分贫穷。​
孩子──指以色事人的娈童(男妓)。也称“相公”、“相姑”。​
驸马──“驸马都尉”的简称。因三国魏何晏以皇帝女婿而拜驸马都尉,后世概不例外,故“驸马”成为皇帝女婿的代称。​
关厢──指城门外一带地区。“关”指城门,“厢”指近城地区。​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话说薛蟠听见如此说了,气方渐平。三五日后,疼痛虽愈,伤痕未平,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铺面伙计内有算年账要回家的,少不得家里治酒饯行。内有一个张德辉,自幼在薛蟠当铺内揽总,家内也有了二三千金的过活,今岁也要回家,明春方来。因说起:“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明年先打发大小儿上来当铺里照管,赶端阳前我顺路就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
薛蟠听了,心下忖度:“如今我挨了打,正难见人,想着要躲避一年半载,又没处去躲。天天装病,也不是常法儿。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虽说做买卖,究竟戥子、算盘从没拿过,地土风俗、远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点几个本钱,和张德辉逛一年去:赚钱也罢,不赚钱也罢,且躲躲羞去;二则,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内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后,便和气平心,与张德辉说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晚间,薛蟠告诉他母亲。薛姨妈听了,虽是喜欢,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钱倒是末事,因此不叫他去。只说:“你好歹跟着我,我还放心些;况且也不用这个买卖,等不着这几百银子使。”薛蟠主意已定,那里肯依,只说:“天天又说我不知世务,这个也不知,那个也不学;如今我发狠把那些没要紧的都断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学习买卖,又不准我了。叫我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个丫头,把我关在家里,何日是个了手?况且那张德辉又是个有年纪的,咱们和他是世家,我问他,怎么得有错?我就有一时半刻不好的去处,他自然说我劝我;就是东西贵贱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问他,何等顺利。倒不叫我去。过两日,我不告诉家里,私自打点了走,明年发了财回来,才知道我呢!”说毕,赌气睡觉去了。
薛姨妈听他如此说,因和宝钗商议。宝钗笑道:“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倒也罢了。只是他在家里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妈就打量着丢了一千八百银子,竟交与他试一试。横竖有伙计帮着他,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有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妈听了,思忖半晌道:“倒是你说的是。花两个钱,叫他学些乖来也值。”商议已定,一宿无话。
至次日,薛姨妈命人请了张德辉来,在书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饭。自己在后廊下隔着窗子,千言万语嘱托张德辉照管照管。张德辉满口应承。吃过饭告辞,又回说:“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点行李,雇下骡子,十四日一早就长行了。”薛蟠喜之不尽,将此话告诉了薛姨妈。
薛姨妈和宝钗、香菱并两个年老的嬷嬷,连日打点行装,派下薛蟠之奶公老苍头一名,当年谙事旧仆二名,外有薛蟠随身常使小厮二名:主仆一共六人。雇了三辆大车,单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个长行骡子。薛蟠自骑一匹家内养的铁青大走骡,外备一匹坐马。诸事完毕,薛姨妈、宝钗等连夜劝戒之言,自不必备说。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辞了他母舅,然后过来辞了贾宅诸人。贾珍等未免又有饯行之说,也不必细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妈、宝钗等直同薛蟠出了仪门,母女两个四只眼看他去了方回来。
薛姨妈上京带来的家人不过四五房,并两三个老嬷嬷、小丫头,今跟了薛蟠一去,外面只剩了一两个男子。因此薛姨妈即日到书房,将一应陈设玩器并帘帐等物,尽行搬进来收贮;命两个跟去的男子之妻,一并也进来睡觉。又命香菱将他屋里也收拾严紧,将门锁了:“晚上和我去睡。”宝钗道:“妈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薛姨妈笑道:“正是,我忘了,原该叫他和你去才是。我前日还和你哥哥说:文杏又小,到三不着两的;莺儿一个人,不够伏侍的:还要买一个丫头来你使。”宝钗道:“买的不知底里,倘或走了眼,花了钱事小,没的淘气。倒是慢慢打听着,有知道来历的,买个还罢了。”一面说,一面命香菱收拾了衾褥、妆奁,命一个老嬷嬷并臻儿送至蘅芜院去,然后宝钗和香菱才同回园中来。
香菱向宝钗道:“我原要和太太说的,等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去。我又恐怕太太多心,说我贪着园里来玩,谁知你竟说了。”宝钗笑道:“我知道你心里羡慕这园子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只是没有个空儿。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没趣儿。所以趁着机会,越发住上一年,我也多个做伴的,你也遂了你的心。”香菱笑道:“好姑娘,趁着这个工夫,你教给我做诗罢。”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且缓一缓,今儿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角门,从老太太起,各处各人,你都瞧瞧,问候一声儿。也不必特意告诉他们搬进园来,若有提起因由儿的,你只带口说我带了你进来做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
香菱应着,才要走时,只见平儿忙忙的走来。香菱忙问了好,平儿只得陪笑相问。宝钗因向平儿笑道:“我今儿把他带了来做伴儿,正要回你奶奶一声儿。”平儿笑道:“姑娘说的是那里的话?我竟没话答言了。”宝钗道:“这才是正理。店房有个主人,庙里有个住持。虽不是大事,到底告诉一声,就是园里坐更上夜的人,知道添了他两个,也好关门候户的了。你回去就告诉一声罢,我不打发人说去了。”平儿答应着,因又向香菱道:“你既来了,也不拜拜街坊去吗?”宝钗笑道:“我正叫他去呢。”平儿道:“你且不必往我们家去,二爷病了,在家里呢。”香菱答应着去了,先从贾母处来,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见香菱去了,就拉宝钗悄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文没有?”宝钗道:“我没听见新文。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不知道,连姐妹们这两天没见。”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的动不得,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吗?”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了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又是为了什么打他?”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呢。这是第一件大的。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他拿什么东西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寻一丸给我呢。”
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了,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喜欢。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做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的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道:“我只爱陆放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院中,诸事不管,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只不知是不是,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内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的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合‘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要再讲,倒学杂了。你就做起来,必是好的。”
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做诗呢?要说我们是认真做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议画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便成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阁中笔墨要不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呢。”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方去了。
香菱又逼着换出杜律,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未诌成,你就做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的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会,做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做了一首,先给宝钗看。宝钗看了,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做法。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他瞧去,看他是怎么说。”
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诗丢开,再做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做。”
香菱听了,默默的回来,越发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地。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言,都远远的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会眉,又自己含笑一会。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哝哝,直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一回来了,呆了一天,做了一首又不好,自然这会子另做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宝钗听了,笑道:“你能够像他这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兴兴头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他讲究呢。众人因问黛玉:“做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做。”众人因要诗看时,只见做道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自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便要思索起来。因见他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至阶下竹前,挖心搜胆的,耳不旁听,目不别视。一时,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理?”
李纨笑道:“咱们拉了他往四姑娘屋里去,引他瞧瞧画儿,叫他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出来拉他过藕香榭,至暖香坞中。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缯立在壁间,用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揭纱看时,十停方有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因指香菱道:“凡会做诗的,都画在上头,你快学罢。”说着,玩笑了一会,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会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方才矇眬睡着了。一时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这会子乏了,且别叫他。”正想着,只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不能做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已毕,便忙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他们,说他梦中做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他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
要知端底,且看下回分解。
游艺——典出《论语·述而》:“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原泛指修习学问或技艺。这里专指学习生意。​
戥(děn
g等)子——称微量物品的杆秤。最大重量单位为两,最小重量单位为厘。​
得陇望蜀——典出《东观汉记·卷二一·隗嚣载记》:“(光武帝敕岑彭书曰)西城若下,便可将兵南击蜀虏。人苦不知足,既平陇(今甘肃一带),复望蜀(今四川),每一发兵,头鬓为白。”(又见《后汉书·岑彭传》,文字略异。)意谓既取得了陇地,又想得到蜀地。比喻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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