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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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款──义同“摆谱”。摆架子,以身分地位压人。​
抠了垫心子──手工做花鞋的一道镂花工序。即用剪刀将鞋面剪出各种图案,背面衬垫各种色布,使其显出镂空花样。
抠:挖,镂空。​
仕途经济──指为官作宦、安邦治国的道理或经验之谈。​
鲛帕鸾绦──这里是泛指男女青年以手帕、丝带之类为私订终身的信物。
鲛帕:鲛绡纱手帕。这里是泛指丝织手帕。
鲛绡纱:典出西晋·张华《博物志·卷二·异人》:“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又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扬州有蛇市,市人鬻珠玉而杂货鲛布。鲛人即泉先也。南海出鲛绡纱,泉先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馀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南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绡之处,绡有白如雪者。”
鸾绦:参见第八回“五色蝴蝶鸾绦”注。​
劳怯之症──泛指积劳亏虚之类的慢性病。
劳:通“痨”,俗称“痨病”。见明·戴元礼《秘传证治要诀·五劳》:“五脏虽皆有劳,心肾为多。心主血,肾主精,精竭血燥,则痨生。”
怯:“怯症”之简称,俗称“虚劳症”。中医指血气亏损,内心不安,身体怯寒之病。​
不才之事──不光彩、不名誉、没出息的事。这里指男女间的越轨情事。
才:通“材”。即品德。​
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
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谈吐,仍是委委琐琐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
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支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哭。
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
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哽咽不出。
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
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放声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的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李纨、凤姐及迎、探姊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的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
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屋里。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贾政听说,方诺诺的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近前来,经心服侍细问。
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手足眈眈──手足:典出汉·焦延寿《易林·益之蒙》:“饮酒醉酣,跳起争斗,手足纷拏,伯伤仲僵。”比喻兄弟。
眈眈:典出《周易·颐卦》:“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无咎。”(逐逐:急于得到貌。)意谓犹如老虎般贪婪地注视着急欲得到的猎物。比喻人以凶狠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讨厌的人或敌人而欲有所行动。
此语是说兄弟之间虎视眈眈。形容兄弟不睦,互相倾轧。这里指贾环向贾政进谗言以陷害贾宝玉。​
不肖种种──不肖:典出《礼记·杂记下》:“某之子不肖,不敢辟诛。”郑玄注:“肖,似也。”又《史记·五帝本纪》:“尧知子丹朱之不肖,不足授天下。”司马贞索隐引郑玄曰:“言不如父也。”原指儿子不像父亲。引申以指儿子没出息或没出息的儿子。
此语是说没出息的儿子(这里指贾宝玉)干了多种坏事。
笞挞(ch
ī
tà吃踏):用鞭子、棍棒、竹板等痛打。​
潭府──典出唐·韩愈《符读书城南》诗:“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意思是人一旦做了公卿与宰相之类的高官,就能住上深宅大院。“潭府”遂成为对他人府第的尊称。
潭:本义为深邃。​
暴殒轻生──意谓突然自杀。
暴殒:义同“暴死”、“暴亡”,就是突然死亡。
轻生:语出《管子·法法》:“上妄诛,则民轻生。”原指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引申为自杀。​
“把这几根”二句──烦恼鬓毛:义同佛家所称“烦恼丝”,即头发和胡须。佛家所谓“烦恼”是指贪、嗔、痴等,而这些“烦恼”只有俗人才有,须发也是俗人的标志,故称“烦恼丝”。
干净去处:指寺院。
这两句意谓出家当和尚去。​
光宗耀祖──光宗:为宗族争光。
耀祖:使祖先显耀。
语或本“荣宗耀祖”,出自元·石君宝《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四折:“今幸得一举登科,荣宗耀祖。”意谓为宗族争光,使祖先显耀。常用以鼓励子孙谋取功名,建功之业,以光大门第。​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
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
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
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像,疼还顾不过来,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
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来看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
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挨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来往的,听见宝玉挨了打,也都进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着,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会,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
袭人答应了,送他们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老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才挨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病来,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糟蹋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糟蹋;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
彩云听了,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糟蹋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既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爷屋里,如今跟在园中住,都是我的干系。太太想:多有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的,倒不如预先防着点儿。况且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起坏人的嘴,太太还不知道呢: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没有忌讳了。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落个直过儿;设若叫人哼出一声不是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还是平常,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呢?那时老爷、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这会子防避些,似乎妥当。太太事情又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便罢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又恐怕太太听着生气,所以总没敢言语。”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些时有事就混忘了。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儿,别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低了一会头,方道:“太太吩咐,敢不尽心吗?”说着,慢慢的退出。回到院中,宝玉方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甚喜,即命调来吃,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惦着黛玉,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拦阻,便设法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他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他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他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巾,见他进来,忙摇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其一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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