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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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
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过的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两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
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袭人、紫鹃刚要夺,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呢!”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黛玉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着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
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伏。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那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
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了。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的小厮们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要是听见了,还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怎么你也这么着起来了?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
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唱动戏——好不容易唱一回戏之意。​
拈香──本义是双手捏着香拜手,引申为烧香。​
法官——对道士的尊称。意思是法力高深的道士。​
山门──指寺观的大门。因寺观多在山中,故称。一说“山门”实为“三门”之讹,而“三门”又为“三解脱门”之省略。见《释氏要览·住处》:“凡寺院有开三门者,只有一门亦呼为三门者何也?《佛地论》云:‘大宫殿,三解脱门为所入处。大宫殿喻法空涅槃也,三解脱门谓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今寺院是持戒修道,求至涅槃之人居之,故由三门入也。”后一说似更有据。​
剪筒──存放剪下来的蜡烛花的器具。​
无量寿佛──阿弥陀佛的意译。西方净土(极乐世界)的教主。据说只要念其佛号,即可往生极乐世界。章炳麟《无神论》:“释教有无量寿佛之说,念之者得生净土,永不退转。”张道士为道教徒,却念佛号,盖因贾母信佛,投其所好,以示奉承。​
福寿康宁──语意本《尚书·周书·洪范》:“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意谓幸福、长寿、健康、安宁诸福齐备。多用作对老人或长辈的祝福之辞。​
遮天大王──道家、佛家皆无“遮天大王”之神,当为曹雪芹开玩笑而虚拟,以寓一手遮天之意。​
金璜──仿璜形金器或镀金器。
璜:玉器名。略似月牙形玉制品,古代用以朝聘、祭祀、殉葬等,也可作装饰品。​
门下出身──意谓被某人教养提拔出来的人。
门下:即寄食或受教于某人之家。典出《战国策·齐策四》:“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
神前拈了戏──即在神像前以抽签的方式选定所演的戏目。因打醮演戏意在娱神,故由神来选戏。​
《白蛇记》──明代佚名的弋阳腔剧目,取材于《史记·高祖本纪》。略谓:刘邦为亭长,奉命押送骊山囚徒,囚徒多逃亡。自思等至目的地,将所剩无几,己必获罪。于是干脆纵囚各散,自己也打算逃亡。有十馀囚徒愿随其左右。夜行至泽中,有大白蛇阻路,刘邦乘醉斩之。行数里,刘邦醉眠。后行者遇一老妪哭泣,问其何哭,妪称被杀白蛇乃白帝之子,自己乃其母,杀其子者乃赤帝之子,说罢忽不见。众人惊怪而禀告刘邦。刘邦暗喜,遂举义兵而得天下。此剧隐寓贾府的发迹。​
《满床笏》──清初范希哲所著传奇剧目,又名《十醋记》。略谓:郭子仪因平安禄山之乱,被封汾阳郡王,一子八婿,满门皆贵。会其六十大寿,子孙毕集,堆笏满床。此剧隐寓贾府的鼎盛。​
《南柯梦》──明代汤显祖著传奇剧目,取材于唐代李公佐传奇小说《南柯太守传》。略谓:淳于棼梦至大槐安国,因助国王战胜敌国,荣登驸马之位,官拜南安郡太守,显赫一时。后率师出征而大败,公主亦死,被国王免职。醒后才知所谓“槐安国”及其“南柯郡”,不过是庭前大槐树下的两个蚁穴而已。此剧隐寓贾府如南柯一梦,必将一败涂地。可见这三个酬神剧,犹如贾府家史的三部曲,而且曹雪芹委之于神的预示,可谓处处设伏,深藏不露。​
申表──即在神像前焚化启奏神灵的表章,据说如此则神灵便可收到。​
焚钱粮──即在神像前焚化纸钱、锡箔元宝、纸扎猪羊等,作为对神灵的供献。​
赤金点翠的麒麟——以翠羽装饰的赤金麒麟。
点翠:是一种将翠鸟羽毛粘贴于金银首饰及工艺品上的特殊工艺,加工后色彩艳丽,永不褪色。
麒麟: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动物,体形似鹿,头上长角,尾如牛尾,全身披甲。古人以为仁兽和瑞兽,象征吉祥。​
一行(xíng形)──即一面,一边。表示动作同时进行,一般两组或多组连用。​
香薷(rú如)饮——是用香薷加厚朴、扁豆制成的中药汤剂,有解热、去暑、利尿功效。(见清·吴谦《医宗金鉴》)
香薷:草本植物,其茎、叶可作中药。​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仇人,对头。引申而用作对所爱之人的昵称,是爱极的反话。
聚头:相逢,相遇。
语出宋·宗杲《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三:“师云:‘读书人已在这里,且作么生与伊相见?’乃顾视左右云:‘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指仇人或互不喜欢的人偏偏容易相遇,难以避免。引申以指既相互离不开而又常闹矛盾的人。​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自与宝玉口角后,也觉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便劝道:“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呸!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黛玉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见,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
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听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去呢?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宝玉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玉憋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
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罢。”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理也不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
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像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像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
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会,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
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凤姐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么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有吃生姜的。”凤姐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
谁都像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黛玉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说不得忍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
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晃。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
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脚色来。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
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
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已经画了有几十个;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才这么个样儿。外面他既是这个样儿,心里还不知怎么熬煎呢。看他的模样儿这么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却说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然凉风过处,飒飒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那女孩子头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是下雨了,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用写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儿:那女孩子只当也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
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雨阻住,大家堵了沟,把水积在院内,拿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着门,便用手叩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得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料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等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别叫他淋着回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好笑,忙开了门,笑着弯腰拍手道:“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你怎么大雨里跑了来?”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方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们,便一脚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着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儿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了他一下子,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呢!”
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偏偏儿就碰见你了。”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也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日顺了手,只管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呢?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小丫头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要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也好。刚才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吃。到晚间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
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心里也不安稳。半夜里听见袭人“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是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黄鹰抓住鹞子的脚——扣了环了——歇后语。比喻重新和好,难分难舍。黄鹰和鹞子属于同类,都是猛禽,它们捕食时,其爪与距(向后的一爪)紧紧相扣,以防猎物失掉。假如它们的爪子互抓,各自爪距相扣,则犹如两环互套。这里仅取鹰、鹞两爪相扣作比。​
“我倒像杨妃”二句──杨妃即唐玄宗之贵妃杨玉环,被史家称为祸水。杨国忠为杨贵妃的堂兄,祸乱朝政的大奸臣。难怪贾宝玉把薛宝钗比作杨贵妃,一向装出温柔敦厚的薛宝钗也大光其火,反唇相讥了。​
《负荆请罪》──当指元·康进之《梁山泊李逵负荆》杂剧。略谓:李逵下山闲逛,听说宋江、鲁智深抢掠民女满堂娇,信以为真,大闹忠义堂。后来真相大白,原来是二歹徒冒名所为。李逵知错认错,负荆请罪(自背棍棒请宋江痛打),宋江原谅了李逵。小说《水浒传》第七十三回即取材于此。薛宝钗借以讥讽贾宝玉得罪了林黛玉,后又赔不是,林黛玉原谅了贾宝玉。故二人“羞红了”脸。​
东施效颦──典出《庄子·天运》:越国美女西施因心口常疼,故常捧心而皱眉(颦),越增其妩媚。同村有东施貌丑,也学西施捧心而皱眉,以为可以美些,不料更加丑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后即以“东施效颦”讽刺毫无自知之明,一味模仿他人,以致出丑的人;也可作自谦之词。这里为前一义。​
十八笔“蔷”字──是指繁体“薔”字:草头作四画(旧体字规定如此),“巫”七画,下面的“回”作“囬”亦七画:共十八画。​
推敲──典出五代后蜀·何光远《鉴戒录·贾忤旨》、元·辛文房《唐才子传·贾鸟》,略谓:贾岛忽一日于驴上吟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觉得“僧推”不如“僧敲”,反复作“推”和“敲”的手势,旁若无人,结果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仪仗,被衙役拿住。韩愈问明原故,想了一会说:“还是用‘敲’字好。”韩愈不仅没有责罚贾岛,还与他成了朋友,并对他极为器重,贾岛遂文名大盛。后世遂以“推敲”为反复斟酌文字的典故。​
鸂鶒(xī
chì稀赤)
——水鸟名。形大于鸳鸯,多紫色,亦好雌雄并游,故俗称“紫鸳鸯”。​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的滴下泪来。宝玉见他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着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儿的,觉怎么样呢?”
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着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大夫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不好吗?”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口。袭人知宝玉心内也不安,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况且定要惊动别人,不如且由他去罢。因此倚在榻上,由宝玉去伏侍。
那天刚亮,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将王济仁叫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怎么吃,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来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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