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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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袭人道:“老太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我去拿了来的。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了紫鹃来:“拿了这个到你们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鹃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哪‘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里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是这么样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他不替你圆谎,你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没看见,低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这里呢。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
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的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
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无明──佛教用语。意谓愚昧,没有智慧。引申为“无明火”,即怒火,怒气,发怒。​
灰了半边──意谓气已消了一半。
灰:消除。这里是消气之意。​
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八味地黄丸、天王补心丹──以上五种药都是传统的补药。其中“左归”、“右归”分别为“左归丸”、“右归丸”的简称;“八味地黄丸”又称“八仙长寿丸”、“麦味地黄丸”。​
头胎紫河车──即头胎所生婴儿的胎盘。中医视胎盘为补药,并以为头胎胎盘功效最好。​
君药──中医处方中的多种中药分为君、臣、左、使四种,其中君药为主药。​
装裹的头面──指死人头上戴的首饰。
装裹:义同“装殓”,即为死人穿戴、包裹。​
不当家花拉的──亦作“不当价花拉的”、“不当家花花的”、“不当花花的”等。北方方言。不应当,不应该,罪过。“不当”以外的皆为语气词,无实义。​
三曹对案──三曹:指原告、被告和见证人。
曹:诉讼的某一方。
对案:对质。
语出明·吴承恩《西游记》第一一回:“但只是他在此折辩,定要陛下来此,三曹对案。”意谓审案时必须原告、被告、证人三方全都到场,以便对证。​
如今要说……这四个字的原故──贾宝玉所说的这个酒令称为“女儿令”,所以每个人都要“说出‘女儿’来”。其规矩分为四个步骤:首先念四句诗,分别与女儿“悲”、“愁”、“喜”、“乐”相匹配,用前人成句或自出心裁皆可,而以用前人成句为妙;其次唱一段曲子,唱流行旧曲或自编皆可,而以唱旧曲为妙;第三饮门杯;第四念一句与眼前事物相匹配的七言诗,用前人成句或自出心裁皆可,而以用前人成句为妙。而“悲”、“愁”、“喜”、“乐”四字则既可包括在一个酒令之中,也可分为四个酒令。故清·俞敦培《酒令丛抄》云:“此令有数种行法,如‘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之类,一法也。凡女儿之性情、言动、举止、执事,皆可言之,下七字用成句更妙。”​
门杯──亦称“门前杯”、“门面杯”。即行酒令时放在各人面前的一杯酒。​
酒面——行酒令的程序之一。即将酒杯斟满,端在手中或放在桌上,口说令词。意思是在酒面与杯口齐平时行令。​
酒底——行酒令的程序之一。即说完令词后,把酒饮干,亮出杯底或杯口朝下,同时口称“干”,然后按规矩继续行令。因强调饮酒见底,故称“酒底”。
席上生风——即“席上生风令”。此令是借席上食品、用具以及室内事物等,说一句与之相关的诗、词、成语、俗语等。此令往往穿插于其他酒令中使用,此处即穿插于“女儿令”中使用。​
悔教夫婿觅封侯——语出唐·王昌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其他三句七言诗皆为贾宝玉自编。​
“滴不尽相思”一曲——此曲名《抛红豆》,又名《红豆曲》,清·无名氏撰,见于王悠然辑《回肠荡气曲》。贾宝玉唱的是现成曲文。
红豆──又称“相思豆”。即相思树所结种子,大如豌豆而色鲜红,故诗词中常用以代指相思、爱情或眼泪。最著名者为唐·王维《红豆》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玉粒金波──泛指精美的饭菜与美酒。
玉粒:典出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昭明太子集〉序》:“发私藏之铜鳧,散垣下之玉粒。”原指大米,引申为精美的粮食或饭菜。
金波:典出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七,作者根据张次贤的记载,列举了当时“天下酒名”达数十种,其中的一种即金波酒,且遍布全国,七家竞出,即“戚里李和文驸马献卿金波”、“河间府金波”、“邢州金波”、“代州金波”、“洪州金波”、“明州金波”、“合州金波”。后遂成为美酒的代称。
捱不明的更漏──形容夜长难熬。
更漏:又称“滴漏”、“漏壶”、“漏刻”。古代利用滴水多少以计量时间的仪器。​
雨打梨花深闭门──此句有两个出处:其一见于宋·李重元《忆王孙·春词》词:“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其二见于宋·无名氏(或谓秦观或李清照)《鹧鸪天·春闺》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你是个可人”一曲──此曲即名《可人曲》,清·无名氏撰,见于王悠然辑《回肠荡气曲》。冯紫英唱的是现成曲文。
可人:典出《礼记·杂记下》:“其所与游辟也,可人也。”孔颖达疏:“可人也者,谓其人性行是堪可之人也。”原指德才兼备的人,引申为可爱的人、称心如意的人。​
鸡声茅店月──出自唐·温庭筠《商山早行》诗:“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豆蔻花开”一曲
──这是云儿开的一个色情玩笑,既符合其妓女身份,又可衬托出这伙王孙公子、富家子弟的荒唐下流。​
桃之夭夭──语出《诗经·国风·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句语意双关:一者,因酒席上有桃,故以此作为酒令的“酒底”;再者,“桃”与“逃”谐音,隐寓“逃之夭夭”,以此笑乐。​
薛蟠的酒令词──以上薛蟠的酒令词,全是一派粗鄙不堪的下流话,活画出了薛蟠这个不学无术、不务正业、一味鬼混的纨绔子弟的典型形象。​
双蕊──即一个灯头或烛头上所结的两个灯花或烛花。俗以为喜兆。典出宋·吕渭老《念奴娇·赠希文宠姬》词:“素鲤频传,蕉心微展,双蕊明红烛。”(素鲤、蕉心:皆为书信的代称,也是喜兆。)​
百媚娇──“百媚千娇”的省略。出自宋·丘崈《洞仙歌·庚申乐净锦棠盛开作》:“最娉婷,偏艳冶,百媚千娇,谁道许,须要能歌解舞。”极力形容女子容貌娇艳美丽,体态妩媚动人。​
活神仙离碧霄──碧霄:即青天。
语出明·叶宪祖《素梅玉蟾》第二折:“神仙下碧霄,神仙下碧霄,虹霓掷彩桥。”​
配鸾凤──即出嫁。
鸾凤:夫妇的代称。​
“看天河正高”二句──天河:银河。
谯楼:即城门上的鼓楼,供敲鼓报更及瞭望之用。这两句是说已经夜深了。​
花气袭人知昼暖──参见第三回“花气袭人”注。​
玉玦(jué决)扇坠──系在扇柄上的玉制装饰品。
玉玦:环形而有缺口的玉制装饰品。​
大红汗巾子──大红色裤腰带。
按:这条大红汗巾子的来历不小:原产茜香国,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与清朝皇帝,为北静王所得,北静王又赠与艺人蒋玉函(琪官),蒋玉函又赠与贾宝玉,贾宝玉又赠与袭人。曹雪芹如此大写其来历,目的是为将来袭人嫁给蒋玉函预埋伏线,这也就是所谓“草蛇灰线”法。如明·韦佩居士《咏怀堂新编燕子笺记序》曰:“构局引丝,有伏有应,有详有约,有案有断。即游戏三昧,实御以《左》、《国》龙门家法;而慧心盘肠,蜿纡屈曲,全在艇转脉摇处,别有马迹蛛丝、草蛇灰线之妙。”又如清·魏秀仁《花月痕》第五回回末评曰:“写秋痕、采秋,则用暗中之明,明中之暗……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曹雪芹也当之无愧。​
茜香国──曹雪芹杜撰的国名,隐寓两层意思:一者,蒋玉函赠给贾宝玉的汗巾为茜香国的贡品,为猩红色,正是茜草的颜色;再者,茜香国为女儿国,而这块汗巾又由贾宝玉转赠与袭人,实际上成了蒋玉函与袭人的定情之物,其功能又可“肌肤生香”,恰好与“花气袭人”成对。​
松花──指黄色。松树花为黄色,故称。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木部一·松》:“松花,别名松黄。”即以其花黄而得名。​
行(háng
杭)子──对自己所厌恶的人或物的蔑称,表示不屑一顾。​
平安醮──即并无灾病而请僧、道举行诵经祭佛祭神以祈福的仪式。​
红麝香珠──即楠木念珠。因楠木味香而色红,故称。
麝:泛指香味。
香珠:又称“香串”;因每串十八粒,又称“十八子”。一般戴在手腕上,据说有祛邪避灾之效。​
芙蓉簟(diàn店)──编有芙蓉花(荷花)图案的细竹席或苇席。
簟:竹席或苇席。《诗经·小雅·斯干》:“下莞上簟,乃安斯寝。”郑玄笺:“竹苇曰簟。”​
香玉如意──即玉如意。
香玉:有香气的玉。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上:“肃宗赐辅国香玉辟邪,其玉之香闻数百步,虽锁之金函石匮,终不能掩其气。”引申为玉的美称。
如意:参见第十八回“如意”注。​
锭子药──即经加工制作而成各种形状的中成药。​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扔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这是谁?”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凤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么着,我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要去?就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纨等都说去。贾母心中越发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执事人等,听见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况是端阳佳节,因此凡动用的物件,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
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鹦哥,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凤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辆车上。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妈子,并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们,黑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宝玉下了马。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见了本境城隍、土地各位泥塑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见贾母下了轿,忙要搀扶。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那小道士拾了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是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蜡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那里见过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呢!”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烛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起来,叫他不用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带他去罢,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领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了去,给他几百钱,别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去。
贾珍站在台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子跑进来,到了贾珍跟前。贾珍道:“虽然这里地方儿大,今儿咱们的人也多。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幺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知道”,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了。贾珍道:“你瞧瞧,我这里没热,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瞪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语。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并贾琏、贾、贾琼等也都忙了,一个一个都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下来了。
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的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么?马也拉不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太太、姑娘们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呢!”那张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请他来。”贾珍忙去搀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儿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做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要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老脸上下不来。”张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等着我取了来。”说着,跑到大殿上,一时拿了个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
张道士才要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拿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倒不为化布施,倒要把哥儿的那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呢?带着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就是了。”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还硬朗;二则外头的人多,气味难闻,况且大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中了腌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各处游玩一回,方要上楼去,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刚说着,张道士捧着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虽不稀罕,哥儿只留着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
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张道士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糟蹋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给他们呢?”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一时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东西,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是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常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回头装没听见。
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着黛玉讪笑道:“这个东西有趣儿,我替你拿着,到家里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着了。”说着,又揣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却没防着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不预备赏封儿。”
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女人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
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没的惊动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只怕他有个好歹。黛玉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你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
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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