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2部分在线阅读
“有如母子”的贾元春和贾宝玉,不可能只差一岁,可见第二回那段文字有明显的“纰缪”。“程乙本”将“次年”改为“隔了十几年”,便合情合理了。
其二,是将文言词语尽量改为白话或俗语,从而使《红楼梦》的语言更为通俗易懂。譬如:“若”改为“要”,“与”改为“给”,“亦”改为“也”,“此”改为“这”,“口”改为“嘴”,“何”改为“为什么”,“如何”改为“怎么”,“如此”改为“这么着”,“葳蕤”改为“委琐”,等等。
其三,是增加了许多“儿”字,将词语加以“儿”化,从而使《红楼梦》语言的京味特点更加突出。关于这一点,几乎随处可见,因而不再举例。
《红楼梦》是一部近百万字的巨著,要想完全揭示“程乙本”的版本优点,只能将它与其他版本一一对勘,并将异文一一列出。单凭以上的简单说明,只能是挂一漏万。不过我可以向读者负责地保证:如果你是出于欣赏的目的阅读《红楼梦》,那么选择“程乙本”将是最明智的。
三、校勘问题
我们说“程乙本”为《红楼梦》的最佳版本,并不是说它完美无缺,也不是说其他版本一概不如“程乙本”,只是说它在总体上更胜一筹而已。事实上,或因高鹗和程伟元的疏忽,或因排字工人的失误,致使“程乙本”仍存在不少“纰缪”。譬如:第八十六回说贾元春生于“甲申年正月丙寅”;至第九十五回则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程甲本”和“程乙本”都是如此。而实际上前后存在明显矛盾:甲申年至甲寅年是三十年,按照当时以虚岁计算年龄的习惯,元妃享年应是三十一岁;即使因元妃薨于立春次日,算作乙卯年,也只有三十二岁。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四十三岁。可见“程甲本”已错,而“程乙本”也没有订正。这个明显的失误,早在1927年由汪原放校点、亚东图书馆出版的“程乙本”《红楼梦》已经改正,而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出版的诸多号称经过了“精校”的“程甲本”和“程乙本”《红楼梦》,包括那些拼凑本,却依旧保留了这个失误,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其实“程乙本”的其他文字失误还有不少,并非像高鹗、程伟元所说“改订无讹”。
“程乙本”既非十全十美,而我们要供献于读者的是一部普及本的《红楼梦》,因此有必要汲取其他版本的长处,使其尽量完美。为此,本书以“程乙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为底本,以“程甲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影印本)为主校本,并以下列版本为参校本:汪原放校勘“程乙本”(上海亚东图书馆刊本)、王希廉(雪香)评“程甲本”(清道光十二年刊本)、“梦稿本”“庚辰本”“己卯本”“甲戌本”(后四种均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在以上八种版本中,前五种均为一百二十回全本,后三种均为前八十回的残存本。
我的校勘总原则是:既要尽量保持底本的原貌,又要保证全书的质量。具体来说则遵循以下几条:
(一)底本与校本之间虽有异文,但底本基本可通者,即使校本文字更好,也不作改动。
(二)底本中的各种错误(包括内容与文字的错误)、文字倒置、文理不通等,尽量用校本改正,若校本同样错误则径改。
(三)底本和校本中的僻字、怪字、俗字,本来并无特别意义,毫无保留价值,只能为读者增加阅读障碍,因此径改为通用字。如“揌”和“”改为“塞”,“嘴”改为“努嘴”,“椅子”改为“拿椅子”,等等。
(四)古人对别字多不在乎,故底本和校本中屡见不鲜,但在当今的读者看来却十分别扭,甚至可能被误解,因而酌情径改。如“必真”改为“逼真”,“奈烦”改为“耐烦”,“悔气”改为“晦气”,“渥”改为“焐”,“握”改为“捂”,等等。
(五)有些字在古代汉语中可以通用(借用),在现代汉语中却严加区分。《红楼梦》也存在大量借用字,如果一一加以改动,不一定合适。因此只有在以下两种情况之下才作改动:一是可能引起误解;二是同一词语而用字不同。如等同于数字“一”的“么”,极易与“什么”、“怎么”的“么”相混,故改为“幺”。又如表示时间的“一会”和“一回”混用,“一会儿”和“一回儿”混用,统一为“一会”和“一会儿”;表示位置的“旁”和“傍”混用,“旁边”和“傍边”混用,统一为“旁”和“旁边”;“赔礼”和“陪礼”混用,“赔罪”和“陪罪”混用,统一为“赔礼”和“赔罪”;等等。
(六)本书采用简化汉字,为异体字的处理提供了方便,故一律按照简化汉字的规定处理。
任何语言都在不断发展变化,故古今汉语有很大不同,以至于定字工作成为古籍整理中最为复杂的问题之一,很难做到尽善尽美。仅根据以上几条,只能是有助于减少读者的阅读障碍罢了。
为了节省篇幅,一律不出校文。
四、注释问题
“注释”亦称“注解”,最初是由于经书文字艰涩难懂,故对经书的字句加以解释;如果注文仍旧难懂或未尽其义,再对注文加以解释,则称“疏”。注文和疏文合称则谓之“注疏”。后来逐步扩大范围,对一切文献中的疑难字句加以解释,均称之为“注释”。由于中国历史悠久,古今汉语及名物变化巨大,致使后人读古籍的困难越来越大,因此对古籍的注释也就显得越来越有必要。《红楼梦》虽是一部旧白话小说,但它汲取了诗、词、曲、赋、歌、诔等各种精华,又涉及谜语、酒令、建筑、服饰、珍禽异兽、奇花异卉、神话传说、名人秀女、琴棋书画、医卜星相、风俗礼仪等多种知识,白话文言间用,成语典故成堆。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所有这些都可能是阅读中的绊脚石。本注释的使命就是为读者清除这些绊脚石,使阅读畅通无阻。因此凡是我认为可能影响读者阅读的地方,便予以注释,决不假装视而不见,决不避难就易。为了节省篇幅,我仅举一例。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中,有贾探春与薛宝钗谈论经济的一段话: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袴之谈。你们虽是千金,原不知道这些事。但只你们也都念过书,识过字的,竟没看见过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么?”探春笑道:“虽也看过,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真是有的?”宝钗道:“朱子都行了虚比浮词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连孔子也都看虚了呢!”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姬子》书?当日《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穷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三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
在这段话中,提到了朱熹的《不自弃文》,还有《姬子》一书。我所看到的几个《红楼梦》注本,对《不自弃文》有所注释,而对《姬子》却避而不注。我很纳闷:《不自弃文》是篇名,《姬子》是书名,应该同等对待,要么都予注释,要么都不注释,为什么一注一不注呢?难道前者生僻而需要注释,后者人所共知而不必注释吗?显然不是,只能说是避难就易,这与注释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驰。那怕注为“《姬子》不详”,也还不失为态度诚实。老实说,起初我对《姬子》也一头雾水,因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根据我自定的注释原则,我不能回避。于是我首先求助于《中国古典数字工程》,肯定了中国根本不存在《姬子》这么一本书,完全是曹雪芹所杜撰,正如《古今人物通考》、《中国历代文选》都是曹雪芹杜撰一样。其次,我记得俞平伯先生有一篇专门解释《姬子》的文章,但文章的题目、发表时间以及文章内容却不记得了。经过两天的翻箱倒柜,我终于找到了这篇文章,它的题目是《读〈红楼梦〉随笔》第九节《姬子》,初载于《文汇报》1954年1月25日;又收入《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辑》第二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1月出版。据俞先生在文章中说:
姬子书到底是部什么书呢,谁也说不上来。特别前些日子把这一回书选为高中国文的教材,教员讲解时碰到问题,每来信相询,我亦不能对。
但经过研究,他还是写了这篇文章,作为回答。他的结论有三点:其一,《姬子》是“作者杜撰”,并以第三回的《古今人物通考》也是杜撰而作为佐证。其二,“这原来是一个笑话”,是探春“拿姬子来抵制”宝钗用以压人的朱子和孔子,而“比朱子孔子再大,只好是姬子了。殆以周公姓姬,作为顽笑”。其三,“有人或者要问为什么净瞎捣乱,造书名?我回答:这是小说。”《中国古典数字工程》可以证明俞先生的“杜撰说”是正确的,因此我把俞先生的意见用以注释《姬子》。据我所知,现在有人搜集了周公的几篇佚文,将其编为集子,按照《老子》、《庄子》、《孟子》之类的惯例,即命名为《姬子》,但这与曹雪芹毫不相干,《红楼梦》中的《姬子》书名绝对是杜撰。此外,有的注本虽然对《不自弃文》作了注释,却只是简述该文的大意,而没有注出曹雪芹的深刻用意。原来朱熹的徒子徒孙认为此文格调低下,有失朱夫子的身份,故将此文排除在众多朱熹文集之外,只有明·朱培编《文公大全集补遗》卷八从抄本《朱熹家谱》中引录,另有《朱子文集大全类编·卷二一·庭训》亦予收录。曹雪芹借宝钗之口说出这篇少见的文章,一则以显示宝钗无书不读,再者也暗示自己博览群籍,同时也对那些自封的朱熹卫士予以调侃。可见曹雪芹即使开玩笑,也非闲笔,总有一定的用意。(详见注释)
鉴于所要注释的词语性质不同,因此对注文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其一,对于一般的疑难词语,重在疏通文意,多不引经据典,追根溯源。其二,对于成语、典故,则既要注明其出典,又要解释其本义,还要说明其引申义或比喻义。
其三,对于各种名物(如建筑、服饰、官署、官职、琴棋书画、医卜星相等),则力求变专门术语为通俗语言,以利读者理解。
其四,对于历史名人,则注明其所在朝代、简历及突出事迹。对于传说人物,则注明其出处及相关故事。
其五,对于珍禽异兽、奇花异卉等,则注明其出处来历、奇异之处及相关故事。
其六,对于风俗、礼仪、节气等,则注明其形成沿革、具体内容。
其七,对于谜语,则既要揭出谜底,又要解释谜语中的疑难词语、成语典故,还要说明谜底的根据。对于酒令,则要参照令谱,详述酒令的玩法及过程。
其八,对于所引前人诗、词、曲、文等,皆要注明出处;诗、词、曲照录全文,文则节录相关的文字。
其九,对于具有隐寓或暗示意味的诗、词、曲、文、成语、典故、谜语、酒令等,因其关系到故事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性格、运命的描写,故除了作注释之外,还要揭示其隐藏的含义。
总而言之,注文以释难为易、释疑为明为宗旨,以释义准确、释文简炼为目标。愿望虽然如此,但学力有限,经验欠缺,愿望能否实现,毫无把握。诚望方家指教,读者检验。
裴效维
2010年8月25日于北京蜗居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所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并不足妨我襟怀;况那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得润人笔墨。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起?说来虽近荒唐,细玩颇有趣味。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哀。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可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只是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块大石,上面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引登彼岸的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堕落之乡、投胎之处,以及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倒还全备。只是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后面又有一偈云: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空空道人看了一回,晓得这石头有些来历,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意欲闻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我纵然抄去,也算不得一种奇书。”石头果然答道:“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这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至于几首歪诗,也可以喷饭供酒。其间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敢稍加穿凿,至失其真。只愿世人当那醉馀睡醒之时,或避事消愁之际,把此一玩,不但是洗旧翻新,却也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了。我师意为如何?”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
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手倦抛书,伏几盹睡,不觉矇眬中走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人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草也在其中。今日这石正该下世,我来特地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如今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位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拙,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沦之苦了。”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固不可泄露,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就强从手中夺了去。和那道人竟过了一座大石牌坊,上面大书四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着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看时,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梦中之事便忘了一半。又见奶母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装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他玩耍一会。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
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癞头跣足,那道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着女儿转身。才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来历,只听道人说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很该问他一问,如今后悔却已晚了。”
这士隐正在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走来。这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字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街市上有甚新闻么?”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的很,贾兄来得正好,请入小斋,彼此俱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忙起身谢道:“恕诓驾之罪。且请略坐,弟即来奉陪。”雨村起身也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诗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掐花儿: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掐了花儿,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方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自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他定是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每每有意帮助周济他,只是没什么机会。”如此一想,不免又回头一两次。雨村见他回头,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遂狂喜不禁,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
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门出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已去,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到了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又另具一席于书房,自己步至庙中来邀雨村。
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丫鬟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谬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了。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现,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
雨村饮干,忽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只是如今行李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得。”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弟已久有此意,但每遇兄时,并未谈及,故未敢唐突。今既如此,弟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捷,方不负兄之所学。其盘费馀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急的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好。再使几人去找寻,回来皆云影响全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去,何等烦恼,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顾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