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13部分在线阅读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同平儿说笑一会,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和平儿灯下拥炉,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计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
凤姐方觉睡眼微矇,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进来,含笑说道:“婶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娘,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娘,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娘,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
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的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娘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以长远保全了。即如今日诸事俱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后日可保无患了。”
凤姐便问道:“什么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若不早为后虑,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娘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会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处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闷,都有些伤心。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爱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落单,也不和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的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扶着,问是怎么样了;又要回贾母去请大夫。宝玉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即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阻,只得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火,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气疼的旧症,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修、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蓝、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着,只见秦邦业、秦钟、尤氏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
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故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且说贾珍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意。可巧薛蟠来吊,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说是铁网山上出的,作了棺材,万年不坏的。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的,原系忠义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用。现在还封在店里,也没有人买得起。你若要,就抬来看看。”
贾珍听说甚喜,即命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叩之,声如玉石:大家称奇。贾珍笑问道:“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着一千两银子,只怕没处买。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银子作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连忙道谢不尽,即命解锯造成。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罢了。”贾珍如何肯听。
忽又听见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见秦氏死了,也触柱而亡。此事更为可罕,合族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殡殓之,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之登仙阁。又有小丫鬟名宝珠的,因秦氏无出,乃愿为义女,请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甚喜,即时传命,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姑娘”。那宝珠按未嫁女之礼,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得错乱。
贾珍因想道:“贾蓉不过是黉门监生,灵幡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道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待,让坐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早打定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缺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好,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要求与他孩子捐,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捐,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忙命人写了一张红纸履历来。戴权看了,上写着:
江南应天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丙辰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
戴权看了,回手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道:“回去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这履历填上。明日我来兑银子送过去。”小厮答应了。戴权告辞,贾珍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去兑,还是送入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兑,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说:“待服满,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带着侄女史湘云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正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也摆在灵前。少时,三人下轿,贾珍接上大厅。
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计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令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截。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牌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道:“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宜人之丧”,“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永建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沙门僧录司正堂万、总理元始正一教门道纪司正堂叶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振,四十九日销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亦不及繁记。
只是贾珍虽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便问道:“事事都算妥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便将里面无人的话告诉了他。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保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坐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向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胜,笑道:“这果然妥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闻人报:“大爷进来了。”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
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因拄个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多事,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拄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拿椅子与他坐。贾珍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娘、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说道:“婶娘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体统,要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娘家,只和你二婶娘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个小孩子,何曾经过这些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娘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从小儿大妹妹玩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可求了。婶娘不看侄儿和侄儿媳妇面上,只看死的分上罢。”说着流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出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大妹妹行礼,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凤姐连忙还礼不迭。
贾珍便命人取了宁国府的对牌来,命宝玉送与凤姐,说道:“妹妹爱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要好看为上;二则,也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大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一声儿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
贾珍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说:“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说:“也罢了。”然后又说了一会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得去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来至三间一所抱厦中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二件,事无专管,临期推委;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能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府中风俗。”
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
月满则亏──亏:欠缺,缺损,不足。
语出《战国策·秦策三》:“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进退、盈缩、变化,圣人之常道也。”而“月满则亏”又本“月盈则食”,出自《周易·丰卦》:“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
孔颖达疏:“盛必有衰,自然常理。日中至盛,过中则昃。月满则盈,过盈则食。”意谓月亮到圆满后就开始缺损。比喻事物盛极则衰,事物发展到极限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乐极生悲──语本“乐终而悲”,出自《文子·十守》:“天道极即反:物盈则损,物盛则衰,日中而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终:义同“极”。极限,顶点。)意谓快乐到顶点,就会向相反的方面转化,发生悲哀的事情。表示人在得意时不可忘乎所以,要为将来打算。
树倒猢狲散──猢狲:猴子。
语出宋·庞元英《谈薮·曹咏妻》:“宋曹咏依附秦桧,官至侍郎,显赫一时。依附者甚众,独其妻兄厉德斯不以为然,咏百端威胁,德斯卒不屈。及秦桧死,德斯遣人致书于曹咏,启封,乃《树倒猢狲散赋》一篇。”意谓大树一倒,栖息于树上的猴子就会一哄而散。比喻大人物一倒,依附他的人就会随之而散;权贵人家一旦土崩瓦解,其家人、亲友必将各顾自己,各奔东西。
否(pǐ癖)极泰来——否、泰:《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两个卦名。“否”指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一切就不顺利;“泰”指天地相交而万物通,一切就顺利。二者对立统一,互相转化,循环不已。
语意本《周易·杂卦》:“否、泰,反其类也。”意谓坏事发展到极限,就会向好的方面转化。引申为世事无常,盛衰、贫富、穷达在不断变化。劝人不可不留后路。
则例──成规旧例。宋·沈括《梦溪笔谈·故事二》:“曹郡王以元舅特除兼中书令,下度支给俸。有司言:‘自来未有活中书令请受则例。’”这里引申为规则、规矩。
盛筵必散──语本古谚语“未有不散之筵”,见宋·倪思《经鉏堂杂志·卷四·筵宴三感》:“今夫筵宴以酒十行为率……三杯亦散,五杯亦散,十杯亦散,至于百杯亦散,谚曰:‘未有不散之筵。’”泛喻繁荣兴旺的局面不可能永久维持。
“三春”二句:这是一联预言诗。意谓元春、迎春、探春(即“三春”)或死或嫁之后,大观园中的其他女儿(诸芳)也将各有归宿,以致风流云散,热闹景象将一去不返,贾府也将开始衰败。
“只听”二句──因“四”与“死”谐音,古人以为“四”为凶数,故“云板连叩四下”表示报丧。
云板:参见第四回“传点”注。
无不纳闷──暗指众人对秦可卿的死亡感到蹊跷。
纳闷:怀疑而不解。
“如今”五句──曹雪芹在这里用的是《春秋》笔法:贾宝玉对侄媳秦可卿的死亡如丧考妣,实属蹊跷,隐寓二人确有不正当的暧昧关系。
开丧──即开吊。指丧家在出殡前接待亲友前来吊唁。
讣闻──报丧的文告,用以通告亲友。讲究的讣闻上要开列死者的履历以及开吊、出殡日期等。末尾有五服内亲属的具名。
拜大悲忏──意谓请僧人恭恭敬敬地唪诵佛经《大悲心陀罗尼经》(全名《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佛家称之为“大悲咒”)中的咒语。据说僧人念此咒可使死者往升西方净土(极乐世界)。
超度前亡后死鬼魂──佛教用语。是说由僧人唪诵《大悲心陀罗尼经》中的咒语,使那些与死者有恩怨的鬼魂超脱地狱的苦难,往生极乐,从而减轻或免除死者的罪孽。
全真道士——道教中全真教派的道士。据《全真纪实》载:全真教派由金代道士王重阳创立,崇奉锺离权、吕洞宾等。该教不尚符箓,不事炼丹。而重修炼内功,性命双修,以“澄心定意,包元守一,存神固气”为“真功”,以“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真行”,自谓功行俱全,故称“全真”。该教派至清代已衰落,故此处的“全真道士”只是道士的通称。
解冤洗业醮──请道士设坛祈祷,以消除死者生前的冤仇与罪孽,往生天堂。
业:义同“孽”。
醮:道士设坛祈祷,求神灵消灾降福。
按七作好事──人死之后,每七日举行一次祭祀仪式,谓之“祭七”或“做七”,也称“作好事”。富贵人家要做七个“七”,即“头七”(亦称“首七”)、“二七”至“断七”,共四十九日,故称“七七”。关于“七七”丧礼的来源与用意有两种说法:一说源于佛教,其用意是为死者祈福免罪,免除地狱之苦,往生天堂。如宋·俞文豹《吹剑录》:“世俗信浮屠,皆以初死七日至七七、百日,小祥大祥必做场功德,则罪灭升天,否则入地狱。”一说源于中国古代的招魂礼,其用意是希望死者魂归躯体而复活。如清·钱泳《履园丛话三·考索·七七》:“丧家七七之期,见于《北史》、《魏书》、《北齐书》及韩琦《君臣相遇传》,又顾亭林《日知录》、徐复祚《村老委谈》、郎瑛《七修类稿》皆载之,要皆佛氏之说,无足深考。惟《临淮新语》谓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生者亦无可如何也。此说最通。”意思是说所谓“七七”丧礼,就是丧家请僧道为死者招魂,希望其复活,至四十九日还不能复活,则复活的可能就没有了,所以不再招魂。“一阳来复”语本《周易·复卦》:“复,亨,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王弼注:“朋,谓阳也。”孔颖达疏:“复亨者,阳气反复而得亨通。”原指天地间有阴阳二气,每年一到冬至日,阴气尽,阳气开始复生。这里引申为人的灵魂回归躯体,从而复活。
按:古代确有招魂之礼,而且对招魂仪式亦有规定,事见《仪礼·士丧礼》:“复者一人,以爵弁服,簪裳于衣,左向之,扱领于带,升自前东荣中屋,北面招以衣,曰:‘皋,某复。’三降衣于前。受用箧,升自阼阶,以衣尸。”郑玄注:“复者,有司招魂复魄也。”大意是说担任招魂的人(复)用死者的衣服向北连续三次招死者的魂灵,然后给死者穿上衣服。“七七”的丧礼可能就是从这种古礼发展而来的。以上两说皆通,难以轩轾,无非都是寄托生者对于死者的哀思罢了。
铁网山──曹雪芹的原文是“潢海铁网山”。是曹雪芹虚拟的地名,但有寓意,即“所谓迷津易堕,尘网难逃也”(脂砚斋夹批语)。
“忽又”四句──本书对秦可卿的丫鬟瑞珠未作任何具体描写,而秦氏死后却“触柱而死”,显然也是曹雪芹的《春秋》笔法:暗指瑞珠因了解秦氏与贾珍的乱伦勾当,生怕贾珍将她灭口而自尽,甚至可能就是贾珍逼其自尽。下文丫鬟宝珠“愿为义女”也出于同一原因而求保命也。
摔丧驾灵──摔丧:亦称“摔盆”。出殡时由孝子在灵前将瓦盆摔破。大概是表示死者在阳世的食禄已尽之意。因秦氏无子女,故由义女宝珠代替。
驾灵:俗称“拉灵”。由孝子在前牵引灵柩领路。大概是表示将死者领向天堂或阴间之意。
黉(hóng洪)门监生──清代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监生资格或通过考试,或出资购买;可以在国子监读书,也可以不读。贾蓉大概就属于花钱购买而又不去读书的监生。
黉门:原指学宫之门,引申为学校。
龙禁尉──曹雪芹虚拟的官名。根据下文其全称为“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属五品官。
领凭──指到吏部领取所捐龙禁尉官衔的凭证(即上文所说的“执照”)。
诰授──朝廷用诰命授予封号。
宜人──为秦可卿的封号。明、清礼制:从一品官至七品官之妻分别封一品夫人、二品夫人、淑人、恭人、宜人、安人、孺人。贾蓉的官衔龙禁尉为五品,故秦可卿的封号为宜人。
宣坛──僧人、道士做道场用的诵经台。
冢孙妇──嫡长孙的妻子。
冢:本义为大,引申为嫡长。
四大部洲至中之地──人世间的中心地带,即须弥山。
四大部洲:原是古印度神话传说中的洲名,分布于须弥山四周,为人类居住的地方。此说后为佛教所采用,再经中国传译,其名不一,通称东胜身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或作货)洲、北俱(或作拘)卢洲。《西游记》第一回作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贺洲、北俱芦洲。
奉天永建太平之国──即奉天命而建立的永远不灭的佛国。
“总理”二句──这是指两个主持“水陆道场”的佛、道头目所属之教派、官衔及姓氏:上句为佛门弟子、僧录司长官万某,下句为道教正一派弟子、道纪司长官叶某。
虚无寂静沙门:即佛门。因其以“虚无寂静”为教宗,故称。
僧录司:掌管佛教事务的官署,唐代开始设立,此后历朝沿袭。
元始:指道教。该教自称其教祖诞生于太元之前,故称“元始天尊”,并以“元始”代指道教。
正一:指道教中的一个派别,其创始人为东汉张道陵。传说太上老君亲授张道陵《正一经》、《五斗经》、《太平洞极经》、《太玄经》,故称“正一道”、“五斗米道”、“太平道”等。
道纪司:明、清时掌管道教事务的官署。
伽蓝──为梵语音译的省略,意译即佛寺。这里为“伽蓝神”的简称,即佛教寺庙的守护神。佛典说伽蓝神有美音、梵音、雷音、狮子等十八位,后世或将土地神和关羽也列为护法神。
揭谛──亦作“揭帝”。佛教传说中的护法神,以威猛著称。
功曹──“四值功曹”的简称。为道教中分别负责年、月、日、时值班巡察的神,兼管传递人间上达玉皇大帝的表文。
销灾洗业水陆道场──销灾洗业:消除死者的灾难与生前罪孽,往生极乐净土。
水陆道场──佛教法会的一种形式。即僧尼筑坛拜佛,诵经念咒,遍施饮食,超度水陆一切亡灵往生乐土。
对牌──亦称“对号牌”。用竹、木制成小条板,上刻号码,中劈为两半,以为办事凭证。每当办事,办事人拿半片,主管留半片,事完交差,以对牌为凭。类似于北京存自行车处用过的对牌。
第十四回
林如海灵返苏州郡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赖升闻知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他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息,别把老脸面扔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说的是。”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头也得他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呈文、经文、榜纸,票上开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旺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册簿;即时传了赖升媳妇,要家口花名册查看;又限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府听差。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赖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老婆、媳妇早已到齐,只见凤姐和赖升媳妇分派众人执事,不敢擅入,在窗外打听。听见凤姐和赖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诸事由得你们。再别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么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
说罢,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叫进来看视。一时看完,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内单管亲友来往倒茶,别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也不管别的事。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也不管别的事。这四个人专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要少了一件,四人分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分赔。这八个人单管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一总支了来,交给你们八个人,然后按我的数儿往各处分派。这二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房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玩起,至于痰盒、掸子等物,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问这看守的赔补。赖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来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来,三四辈子的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规,以后那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算账。素日跟我的人,随身俱有钟表,不论大小事,都有一定的时刻;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只在午初二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罢,事完了,你们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物件,开的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迷失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紊乱无头绪:一切偷安、窃取等弊,一概都蠲了。
凤姐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也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熬了各样细粥,精美小菜,令人送过来。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预备凤姐。凤姐不畏勤劳,天天按时刻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女眷来往也不迎送。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延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二众青年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
那凤姐知道今日的客不少,寅正便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喝了几口奶子,漱口已毕,正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众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一对明角灯,上写“荣国府”三个大字。来至宁府大门首,门灯朗挂,两边一色绰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家人两行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照着,簇拥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着请安。凤姐款步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院中多少小厮垂手侍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一声:“供茶,烧纸。”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于是里外上下男女接声嚎哭。
贾珍、尤氏忙令人劝止,凤姐才止住了哭。来旺媳妇倒茶漱口毕,方起身,别了族中诸人,自入抱厦来。按名查点,名项人数俱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友上的一人未到,即令传来。那人惶恐。凤姐冷笑道:“原来是你误了!你比他们有体面,所以不听我的话!”那人回道:“奴才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初次。”
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往里探头儿。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问:“王兴媳妇,来作什么?”王兴家的近前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着将帖儿递上。凤姐令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每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发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只见荣国府的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支取东西领牌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念过,听了,一共四件,因指两件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领。”说着将帖子摔下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便问:“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子回道:“就是方才车、轿围子做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交过,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件,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领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再发。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来迟了,后儿我也来迟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就难管别人了,不如开发了好。”登时放下脸来,叫:“带出去,打他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赖升,革他一个月的钱粮。”吩咐:“散了罢。”众人方各自办事去了。那被打的也含羞饮泣而去。
彼时荣、宁两处领牌交牌人往来不绝,凤姐又一一开发了。于是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俱各兢兢业业,不敢偷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人众,恐秦钟受委屈,遂同他往凤姐处坐坐。凤姐正吃饭,见他们来了,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同那些浑人吃什么,还是那边跟着老太太吃了来的。”说着,一面归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