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注本)第100部分在线阅读
那姑子到了惜春那里,看见彩屏,便问:“姑娘在那里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这几天饭都没吃,只是歪着。”那姑子道:“为什么?”彩屏道:“说也话长。你见了姑娘,只怕他就和你说了。”惜春早已听见,急忙坐起,说:“你们两个人好啊!见我们家事差了,就不来了。”那姑子道:“阿弥陀佛!有也是施主,没也是施主,别说我们是本家庵里,受过老太太多少恩惠的。如今为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们都见过了,只没有见姑娘,心里惦记,今儿是特特的来瞧姑娘来了。”
惜春便问起水月庵的姑子来。那姑子道:“他们庵里闹了些事,如今门上也不肯常放进来了。”便问惜春道:“前儿听见说,栊翠庵的妙师父怎么跟了人走了?”惜春道:“那里的话!说这个话的人隄防着割舌头!人家遭了强盗抢去,怎么还说这样的坏话?”那姑子道:“妙师父的为人古怪,只怕是假惺惺罢?在姑娘面前,我们也不好说的。那里像我们这些粗夯人,只知道讽经念佛,给人家忏悔,也为着自己修个善果。”
惜春道:“怎么样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们家这样善德人家儿不怕,若是别人家那些诰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辈子的荣华。到了苦难来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个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遇见人家有苦难事,就慈心发动,设法儿救济。为什么如今都说‘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呢?我们修了行的人,虽说比夫人、小姐们苦多着呢,只是没有险难的了。虽不能成佛作祖,修修来世,或者转个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像如今脱生了个女人胎子,什么委屈烦难都说不出来。姑娘你还不知道呢,要是姑娘们到了出了门子,这一辈子跟着人,是更没法儿的。若说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师父自为才情比我们强,他就嫌我们这些人俗。岂知俗的才能得善缘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
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话说的合在机上,也顾不得丫头们在这里,便将尤氏待他怎样,前儿看家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头发指给他瞧道:“你打谅我是什么没主意恋火坑的人么?早有这样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儿来。”那姑子听了,假作惊慌道:“姑娘再别说这个话,珍大奶奶听见,还要骂杀我们,撵出庵去呢。姑娘这样人品,这样人家,将来配个好姑爷,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惜春不等说完,便红了脸说:“珍大奶奶撵得你,我就撵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说道:“姑娘别怪我们说错了话。太太、奶奶们那里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时闹出没意思来倒不好。我们倒是为姑娘的话。”惜春道:“这也瞧罢咧。”
彩屏等听这话头不好,便使个眼色儿给姑子,叫他走。那姑子会意,本来心里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辞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谅天下就是你们一个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见事不妥,恐耽不是,悄悄的去告诉了尤氏,说:“四姑娘铰头发的念头还没有息呢,他这几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隄防些,别闹出事来,那会子归罪我们身上。”尤氏道:“他那里是为要出家,他为的是大爷不在家,安心和我过不去。也只好由他罢了。”彩屏等没法,也只好常常劝解。岂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饭,只想铰头发。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处告诉。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劝了好几次,怎奈惜春执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寒温,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进来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
原来此时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到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像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是晚一辈,又不好竟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起来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小侄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却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渴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
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至于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
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两字呢!”
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锺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
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
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着:“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
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
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像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
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因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
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材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咧。”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
甄宝玉听见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提。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像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说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像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
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自己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呆呆的,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铰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守,终非长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
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像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操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址,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是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日才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怕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怕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样子,那可就费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等了一会,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才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饮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省。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说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
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那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正说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
正闹着,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说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一想:“如今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进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王夫人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
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回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
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了,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玉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贾政出来。
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矢素志——发誓坚持自己向来的志愿。这里指惜春决心做尼姑。
矢:发誓,决心。
成佛作祖——成佛:佛教谓修成正果,永远摆脱生死等烦恼。
作祖:即成为祖师(佛教谓某一宗派的开创者)。语出(宋)《应庵昙华禅师语录·卷九·法语下·示达禅人》:“本分衲子,蕴超今越古底气宇,抱成佛作祖底英概。”意谓僧人修成正果并成为某一宗派的祖师。
应对如流——应对:对答。
语出《晋书·张华传》:“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意谓回答别人的问话像流水般顺畅。形容思维敏捷,口才流利。
谪仙——谪降尘世的仙人。常用以赞誉超群出众的才子。
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语本《论语·子罕》,原文是:“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意谓可以一起学习的人,未必就是志同道合的人。
三生石上旧精魂——语出唐·袁郊《甘泽谣·圆观》故事中的《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详见第一回“三生石”注。
忝附同名——谦词。意谓我有幸与你同名,但感到不配而羞愧。忝:羞愧,有愧。
谬赞——谦词。意谓我不配你那么称赞。
锦衣玉食——语出北朝魏·常景《图古像赞述》(见《魏书·常景传》、《北史·常景传》):“夫如是,故绮阁金门,可安其宅;锦衣玉食,可颐其形。”
(颐:颐养,保养。)
意谓穿精美华丽的衣服,吃精美珍贵的食物。形容生活极其豪华奢侈。
席上之珍——典出《礼记·儒行》:“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后即以“席上之珍”、“席上珍”或“席珍”喻儒家出众的人才。
“膏粱文绣”三句——膏粱:肉类和细粮。泛指精美的食物。
文绣:刺绣华丽的丝绸衣服。
令闻:好名声。
广誉:名声远扬。
语本《孟子·告子上》:“《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意谓君子安贫乐道,既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慕美名远扬。
超凡入圣——语出唐·神晏《题所居屋壁》(见宋·释道源《景德传灯录·卷一八·福州鼓山兴圣神晏国师》、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七·福州鼓山兴圣神晏国师》引):“白道从兹速改张,休来显现作妖祥。定祛邪行归真见,必得超凡入圣乡。”意谓超越凡人,达到圣人的境界。
大人先生——语出三国魏·阮籍《大人先生传》:“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莫知其生年之数……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观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又三国魏·刘伶《酒德颂》:“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原指超自然的天神。引申以泛指德高望重、身分地位很高的人。
立德立言——语本《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孔颖达疏:“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圣德立于上代,惠泽被于无穷。”“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是儒家追求的三种最高目标。
作伐——即作媒。典出《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何,匪媒不得。”后遂称作媒为“作伐”。
明心见性——语出唐·王叔通《唐故了缘和尚灵塔铭》:“人各有其天,举世孰能全?明心见性,厥惟了缘。”佛教用语。意谓人只要通过修行,排除杂念而恢复固有的本性,那就是佛性。引申以泛指大彻大悟,了解人生真谛。贾宝玉借以与儒家的“文章经济”相抗衡。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算主意,心想:“若是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
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说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牙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和尚忙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飖飖,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出来了。
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像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只见恍恍惚惚又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合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和尚早拉着宝玉过了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也横书着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
”。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
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园子,怎么改了样儿了呢?”赶着要合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着:“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
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样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仗着胆子,把上首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这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
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这个,只恨记得不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像‘林’字,心里想道:“莫不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像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冷’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
想到这里,又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也无暇细玩那画图,只从头看去。看到尾上有几句词,什么“虎兔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
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
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却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栏围着一棵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摆摇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
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
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了,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
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吓得宝玉惊惶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弟兄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了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候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
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
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定恕我冒失。”
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彩色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
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好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
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
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儿。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是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
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