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火星上(校对)第168部分在线阅读
在极远处的地平线边缘,唐跃还能看到昆仑站主站模糊的影子,那座白色的圆顶建筑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和它同样可以勉强辨别的是鹰号飞船,下降级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至于切洛梅号和车库已经超出了他的目力极限,唐跃看着看着莫名地心疼。
唐跃忽然后悔自己没有多看一眼它们,但火星流浪狗没有停滞,仍然在往前持续行驶,距离越拉越大。
昆仑站越来越小。
在这一刻,此前不曾有过的悲伤忽然涌了出来,唐跃甚至不知道它们藏在什么地方,所以被瞬间淹没不知所措,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昆仑站逐渐消失在视野里,从今往后,唐跃再也不可能看到它们了,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永别,但他无力改变这个事实。
他将变成一片无根的浮萍,一位无人知晓的流浪者。
唐跃慢慢地弯下腰来,伏在车顶上。
老猫面无表情,不曾回头看上一眼,它一字一句地唱着: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第三百三十四日(3)星表
老猫唱完了《水手》又唱《星星点灯》,接下来是《相亲相爱》,《天路》和《青藏高原》,俨然一台老歌点播机,但唐跃又没有选择歌曲的权力,只能容忍老猫那像电压不稳报废录音机一样的粗糙嗓音。
它一路开车一路放声嚎歌,当老猫唱到“那就是青藏高原啊哦哦哦哦哦诶——”飙高音发出尖锐的驴叫时,唐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压抑住了跳车逃亡的冲动。
老猫唱完了《青藏高原》,唐跃以为它终于要消停一下了。
但它又开始哼哼了。
唐跃正想说什么,忽然一愣。
老猫哼的旋律他很熟悉,唐跃差点也跟着一起哼了起来,是那首《明天会更好》。
“你唱歌的调子在两分钟内跑出了三十个天文单位的距离,比光速快了一百一十四倍。”唐跃说,“这铁定是银河系内跑得最快的玩意了。”
火星流浪狗行驶了一个半小时,老猫松开油门,踩下刹车,关闭电源。
此时火星车的蓄电池还剩下百分之五的电量。
“今天就到这里了,我们已经行驶了三十公里,接下来需要给流浪狗充电。”老猫跳下车,仰头看了一眼太阳,绕到板车那儿去卸电池板。
唐跃跟着下车,站在火星流浪狗的车轮边上环顾四周,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盐碱滩荒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能遮阳的地方都没有,幸亏这是火星,如果是地球上铁定会在阳光暴晒下脱水中暑。
好在他们有流浪狗,沙漠中交通工具就是救生艇,否则仅凭人力无论如何都很难走出这片干旱的死亡之海。
站在这里已经彻底看不到昆仑站了,唐跃知道昆仑站在哪个方向上,但他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深灰色的天地一线。
老猫把太阳能电池板一块一块地展开,架设在地面上,四十多块太阳能电池板全部展开要占用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面积,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是充电时间,现在是火星时间上午八点一刻,一直到晚上太阳落山,唐跃和老猫都得待在这里,等待充电完成。
唐跃给蓄电池接上变压器,引出充电线缆,给自己的明光铠插上。
需要充电的不仅仅是流浪狗,还有老猫和舱外服。
一人一猫把太阳能电池板架设完毕,最后老猫变戏法似地从实验舱内拎出来两只小马扎。
唐跃和老猫一人一只,并排坐在小凳子上,身后都拖着黑色的电缆。
“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动身?”
“明天早上。”老猫回答,“充电时间至少要十至十二个小时,我们预计明天早上七点出发,再往东北方向前进三十公里。”
“方向不会偏差吧?”
“出偏差是在所难免的,只要我们及时修正就好。”老猫返回驾驶室扒拉扒拉,掏出一卷表格递给唐跃。
唐跃展开上下扫了一眼,这张表格上密密麻麻列满了数字,他看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唯一能看明白的是表头上那几个英文缩写,“Mon”,“Tues”,“Wed”,“Thur”,“Fri”,“Sat”和“Sun”,星期一至星期天。
“这是什么?”
“星表。”老猫回答,“那些数字是天球坐标,标定的是天体位置。”
“星表?”
“六分仪只能确定我们所处的纬度,不能直接确认经度。”老猫解释,“我们得需要其他的手段来判断所处位置的经度,最直观的方法就是看时间,地球上有时区和时差的概念,你在哪个时区里,你就能知道自己的经度。”
“但这个也太粗略了。”唐跃说。
“是的,太粗略了。”老猫点点头,“根据时间判断经度,在本质上其实是观测太阳的高度和位置——同一时间不同经度的地区,太阳在天球上的位置是不一样的,但为了保证精度,我们最好不用太阳,得用更小更精确的天体。”
唐跃把表格摊开在膝盖上,纸的下摆都拖到了地面上,这着实是一张极长极复杂的表格,每个数字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四五位,让唐跃想起了高中数学课本后附录的自然对数表。
“更小更精确的天体?”
“是的。”老猫指了指头顶之上,“我们不用太阳作为标准,用的是福博斯和德莫斯。”
“这两个名字我记得是……”唐跃回忆起这两个名词的意思,“火卫一和火卫二?”
“没错,我们使用火星的两颗卫星作为标准,昆仑站内有非常详细的轨道数据,它们是非常好的标记物,你手中的这张星表,就是在昆仑站的位置上观测卫星时它们的天球坐标。”老猫又指了指唐跃手中的表格,“现在我们离开了昆仑站,在同一时刻观测德莫斯和福波斯时,它们的位置与星表上的记录就会产生偏差……我们就能得知自己的经度与昆仑站经度之间相距多远。”
唐跃沉吟半晌,老猫的描述过于简略了,他一时没法消化这么多信息。
“你举个例子。”
“好吧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晚上七点半时,在昆仑站观测,德莫斯的位置是1.00。”老猫进一步解释,“那么在同一时间,晚上七点半,我们在这里观测,德莫斯的位置就是1.01,它的坐标发生了偏差——这个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观测者的位置不同了……这个偏差就相当于地球上的时差。”
“知道了时差,我们就能推算出经度。”
唐跃缓缓地点头,老猫真没开玩笑,它说他们是火星上的库克船长,如今看来这是实话,根据天体和时间来判断位置是非常古老的方法,数百年前的远洋船只上甚至会专门携带足够精确的航海钟来干这个。
现在他手上就只有这样一张星表,没有手机,没有无线电,没有GPS,没有那些花样繁多的导航设备,他能依靠的只有时间、星星和数学。
“能精确到这个地步么?”唐跃问。
他有些担心导航精度。
“不要忘了这里是火星,我们脚底下的这颗星球直径只有地球的一半,总表面积仅仅相当于地球的陆地面积。”老猫说,“三百公里的距离在地球上可以忽略不计,但在这里,可以表现出足够的偏差……只要我们的计算足够精确,就能把经度确定到一个非常靠谱的数值上。”
“但这玩意怎么用?”
“到了晚上我再教你,这玩意白天不能使用。”
老猫把表格收回来,抬头望了一眼逐渐爬上头顶的太阳,转身从驾驶室里掏出那把简陋的六分仪来,“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测定自己的纬度。”
第三百三十四日(4)等待疙瘩
白天测定纬度,晚上测定经度。
唐跃坐在小马扎上,歪头望着老猫端着六分仪在不远处转来转去,后者仰头注视着太阳,拉着细线在量角器上挪动,仔细测量太阳的高度角。
细微的气流卷着灰尘从唐跃脚边拂过,他的目光从老猫身上移开,它的背后就是荒漠,黑色的土壤下暴露出深红色的大块基岩。
从未有过这样一刻,唐跃对“无人区”这个概念理解得如此透彻,那三个字几乎扑面而来,火星是人类世界中最庞大的无人区,你往南往北往西往东走上一万公里,都不可能碰到第二个人。
这不是孤独。
这是荒芜。
“老猫。”唐跃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他把一枚石子踢来踢去,“你知不知道有一部戏剧,名字叫《等待疙瘩》?”
“等待疙瘩?”老猫扭过头来,“那是什么玩意?为什么要等待一个疙瘩?”
“一部很荒诞的戏剧,非常有名,就是讲两个人坐在树底下等一个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唐跃想了想,“他们一直等啊一直等啊,一直等到最后,也没等来他们要等的东西。”
“那是《等待戈多》,塞缪尔·贝克特创作的荒诞派戏剧,在世界艺术史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老猫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等待疙瘩?”
老猫不止一次地为唐跃的人文素养感到担忧。
“好吧戈多就戈多。”
唐跃觉得自己和老猫像是两个等待公交车的沙漠旅人,如同《等待戈多》中的埃斯特拉冈和弗拉基米尔,他们并排坐在世界边缘的站牌底下,一边是公路一边是无际的大漠,站牌上说会有公交车从这里经过,但没人知道那辆车什么时候到,是什么样的车,甚至没人知道那辆车究竟存不存在。
那辆车可能下一秒就出现在地平线尽头。
也有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
唐跃捏着信封,他们因为一封真假不明的信件踏上了一场没有归途的旅程,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它们说可以把地球恢复原状……”唐跃问,“但这要怎么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