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5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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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过去了,便如他对潘照临说的,石越做的,比他当年预想的多得多,好得多。
  司马梦求怀抱着济世救民的理想,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极为务实的人,他从来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他是真的没想过要让在大宋朝变成一个理想中的世界,便如《古风操》中所描绘的那样的世界,他想要的很少,他只希望大宋朝能够今日变得比昨日更好就行。永远别放弃大宋朝可以变得更好,也值得变得更好的理念就够了,但也不必操之过急。
  只要方向是对的,并且在向前走,走得慢点也没关系,哪怕偶尔需要停下来歇一歇也可以。
  也许是因为在石越出现之前,司马梦求原本对现实就已经不抱希望,他从来不认为凭着自己就有能力改变现状,甚至有过遁世的念头,所以,司马梦求比旁人更容易感到满足。
  这二十多年来,石越所带来的改变,他已经很满足。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这份成就,而绝不希望看到大宋朝突然改变方向。
  但他翻着封皮已然全黄的《三代之治》,脑海里,却始终回响着潘照临死前的那句“将军”!
  他并不相信石越所说的,潘照临只是因为骄傲而做弄一下他。
  那个人,是潘照临,潘潜光!
  就算是胜券在握,但在他面前,只要稍稍大意一点点,就可能前功尽弃的人。
  司马梦求对此,有着如此苦涩的体验。
  他怎么还敢提以轻心?
  在从牟山归来的马车上,他也感觉到了石越对潘照临的愧疚、自责,还有胸中的愤懑。
  石越说得是对的,潘照临之所以一败涂地,是因为他输给了石越。
  这世间,也惟有石越才能让他一败涂地。
  因为,潘照临和自己一样,所有的抱负,都系于石越,需要通过石越,才能实现。
  潘照临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让他的棋局继续。
  而在马车上,司马梦求也做出了同样的决断。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既然如此,就当是还给潘照临好了,他用生命坚持着他的棋局,我也用生命,来终结他的这一局棋。
  在那一刻,司马梦求的心中,冒出了一个词。
  “死谏”!
  只要是还活着,就会一直对潘照临抱着愧疚、自责之心,就没有办法好好去解开他设下的困局。事到如今,这已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对潘照临的回应。
  而在白水潭、会仙楼……种种地方的旧地重游,让司马梦求更坚信,这是值得的。
  所以,回到家中,弹起从未弹好过的《古风操》时,他的心情,格外的宁静,便如雨歇风停后,那无声的落花。
  琴尽之后,香烬灰落,司马梦求又重新燃上新香,轻轻研墨,开始写给妻儿的遗书,当然会很不舍,但不如此,又如何守护这份安宁?乱世若起,公卿之家,便能安稳么?写完给家人的遗书,又写给皇帝的遗表。最后,是给石越的谏书,反反复复,写了好几次,又点燃烧掉,最终只写了短短一页纸,便放下笔来,静待墨干,将纸折好,封入信封,又在信封上写上“石丞相启”四个字,这才一切安顿完毕。
  然后,司马梦求挨个走过妻儿的房间,看了已然熟睡的妻儿最后一眼,给踢掉被子的幼女轻轻盖上被衿,方又回到书房,看了一眼剑架上的昆吾剑,走到书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玉盒,开锁打开玉盒,里面放着一颗圆净的丹药。
  他捏起丹丸,轻轻放入嘴中。
  7
  次日,清晨。因为深夜又下了一场大雨,到寅末时分方停,雨后的清晨,水光潋滟,残滴悬枝,远山媚楚,整个天地,都格外清新。
  托病在家的石越,一大清早就起来,到书房草拟好向皇帝解释遣吴从龙与辽使“接洽”一事始末的奏章,交给石鉴抄篆工整后,签押盖印,便准备派人送往通进银台司进呈。
  便在此时,有家人前来通传——司马梦求的长子求见。
  石越心中不知为何,顿时生出极为不好的预感。他知道司马梦求的长子不过十岁,怎么会突然前来求见他?这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石越也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先让人领着司马梦求长子到他接见客人的“皎皎堂”相见。
  司马梦求的长子是由他家的一名老仆陪同前来的,石越到了皎皎堂,一见到二人身上的孝服,脑子里就“轰”的一声,虽然人还站在那里,看得到二人向自己行礼,看得见二人在自己面前痛哭诉说着什么,但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司马梦求没了!司马梦求也没了!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着自己,生硬的安慰了二人两句,从司马梦求的长子手中接过遗书。但直到魂不守舍的石鉴送走二人回来,石越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书房,在书桌前呆坐了不知道多少。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封,上面写着“石丞相启”四个端正的正楷,熟悉的笔迹让他心中又是一痛。找出一把小刀,小心裁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雪白的鸡林纸,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细细的楷书:
  梦求西蜀之人,本凡庸之材,幸遇丞相,缪与宾佐,扪躬自省,素怀愧幸。既蒙深知,遂有自重之意。廿一年来,丞相佐朝廷成大宋之盛,梦求以青蝇附骥,佥任枢机,复至兵部,兼掌职方,日夜厉精,仅得无过,然得见此太平之美,平生亦可无憾。今手铸大错,悔之无及,既负朝廷、丞相之恩信,亦愧对于潘公,梦求已无面目立天地之间。且潘公虽死,而丞相明其心迹,则其死亦无憾矣,梦求虽存,而丞相不知梦求之志,虽存亦无益。《诗》云:“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梦求有欲救之心,而无救民之材,惟出此下策,望丞相明梦求之志,怜之救之。然梦求亦深负丞相矣。愧怀之情,难以尽言,感荷激切,不知所报,惟愿丞相起居万福,万万以时自重。临别之言,不知所云。
  梦求再拜顿首
  司马梦求的遗书,是如此的平静,便仿佛一封日常问候起居的家书一般。但对于石越,却象是有人用刀在他的心口上狠狠的剜了一刀一样,那是一种钻心的痛疼,还有一种无法喘气的窒息感。
  他的耳边,传来石鉴带着哭腔的询问:“丞相,这,这是为什么啊?!”
  “纯父这是在死谏!”石越无力的放下手中的遗书,“他在以死,向我进谏。”
  “死谏?这又为什么呀?”虽然帮着石越篆抄奏章,但石鉴却并不明白那份奏章背后的深意。两天之内,接连听到潘照临、司马梦求的死讯,这对石鉴来说,都是亦师亦父的存在,他的精神,也几乎接近崩溃了。
  石越无法回答石鉴这个问题。
  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无法对石鉴开口而已。
  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的明白,不是那种明白某一个道理,而是真正的从内心深处感受到的明白——他不是做皇帝的料!
  他做不了皇帝,做不了曹操,做不了王莽,甚至,连桓温他都学不了!
  还没开始动手,潘照临和司马梦求便已经先后自杀,而一但真的动手,还会死多少人?
  石越已经真正的明白,他没有办法做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为这种事情而毫无价值的死去,看着原本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目标的人,反戈相向,自相残杀。
  在史书上读这样的故事很轻松,然而,当这样的道路真正的出现石越面前时,石越才知道,这条路,对他来说,还是太过于残酷了。
  他没有办法这样前进。
  自古以来,想要到达这条道路的终点,只靠着杀敌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然而,石越已经真正的明白,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踩着同伴的鲜血,去攀登那张权力的宝座。
  但他真正明白这一点的代价,是司马梦求的生命!
  这代价沉重得让石越无法呼吸。
  这一刻,是如此的萧索。
  石越知道,他的路,走到尽头了。
  他无法继续向上,也无法停留在原地。
  这局棋,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我终究,也只不过是个书生而已!”石越默默的叹了口气,对石鉴吩咐道:“将早上的奏章烧了吧。”然后起身离开书房,走向后院。
  左丞相府的后院内,韩梓儿和石蕤正在下着打马棋,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看着石越过来,母女二人便要起来和他说话,石越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们继续。他静静的站在旁边,看着她们下完这局打马,然后,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我们离开汴京可好?”
  “离开?”韩梓儿愣了一下。
  “好啊!好啊!”石蕤却是高兴的跳了起来:“阿爹,去哪里?”
  “去杭州,如果还不行,就去海外。”石越微笑着说道。
  韩梓儿脸上闪过一丝忧色,但立即藏了起来,点了点头,温柔的说道:“好啊,大哥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石蕤却是高兴的跳到了石越的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高兴得大叫:“太好了!阿爹!我早就想去杭州,去海外逛逛了。我们可以买一艘大船……”
  巳正时分,禁中。
  结束又一次漫长的早朝,赵煦刚刚回到福宁殿,屁股还没坐稳,又盘算着石越遣吴从龙议和的事情,忽然见到童贯慌慌张张的进来,朝自己行了一礼,便急匆匆的禀道:“官家,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赵煦没好气的问道。
  “昨晚,昨晚,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服丹自尽了!”童贯还没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说话都有些结巴。
  赵煦却是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昨晚,兵部侍郎司马梦求服丹自尽了!”童贯又说了一遍,“通进银台司已经收到司马梦求的遗表,两府的相公们也知道此事了,正往福宁殿这边过来……”
  “司马梦求……司马梦求……”赵煦失魂落魄的坐了回去,嘴里喃喃自语,根本没关心童贯在说什么,也没关心兵部侍郎暴毙必然会引发的朝野哗然,只是不断的问道:“这又是为何?这又是为何?”
  正震惊之时,却见庞天寿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见到赵煦,趴倒在地,慌乱的禀道:“官家,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又出什么大事了?”赵煦此时还没从司马梦求的死讯中回过神,只是本能的问了一句。
  “官家,石相公,石相公走了。”庞天寿急得不知道说什么了。
  “石相公走了?”赵煦反问了一句,才猛然惊觉这是什么意思,他腾的再次站了起来,盯着庞天寿,问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石越走了?”
  旁边的童贯,也是惊呆了,怔怔的望着庞天寿。
  庞天寿啄米似的点头,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份奏章,禀道:“石相公挂印辞相,离开汴京了。这是通进银台司刚刚紧急送来的石相公的辞表。”
  “挂印辞相?”赵煦张大了嘴巴,“他去哪了?”
  “不知道。”
  赵煦接过奏章,却没有马上打开。此刻,他的心情是如此的复杂,有惊愕,也有对石越如此轻视自己的恼怒,还有淡淡的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仿佛长久以来,压在心头上的一块重石头,突然就那么消失了。赵煦长出了一口头,缓缓坐回座位,打开石越的辞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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