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52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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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煦放肆的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但残存的理智,让他忍住了最后一句话。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北伐形势不妙,章惇和唐康互相攻击,他很可能就要指望着石越去救火!但现如今,他还敢用石越掌兵么?
  当天晚上,开封府中牟县,牟山。
  连绵数十里的牟山,在开封城西,牟山县城的北边,说是“山”,其实只有十余丈高,据说这是当年曹操与袁绍官渡之战时,人工垒成的土山,经历岁月变迁,当年的庞大战争工事上长满了草木,郁郁葱葱,与普通的山岗再无分别,也成为当地人安葬先人的一处风水宝地。
  赵煦有旨意好好安葬潘照临,司马梦求便决定将潘照临葬于牟山。原因当然与官渡之战无关,而是因为,这里离郑州新郑县的周世宗庆陵不算太远,只有几十里路。他不能将潘临照安葬到庆陵附近,位与开封与新郑中间的中牟县便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所谓的“好好安葬”,也不过是选一座松峦叠翠的山岗,挑一副好点的棺椁而已。所幸的是,潘照临应该不会在乎这些。
  职方司的亲从吏一铲一铲的将黄土覆上棺椁,转眼之间,潘照临的棺椁就被掩埋不见,一座小坟包慢慢堆起,司马梦求站在坟旁,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
  但他的耳边,却在不断回响起潘照临临死前说的那句“将军”!
  一个棋手,将自己当成了棋子。
  一个谋士,将自己变成了死间。
  下了一辈子的围棋,临死之前,却突然将棋局改成了象棋!
  司马梦求有许多的话,想对潘照临说。
  他很想对他说:“潘先生,讲点道理呀!”但眼前浮现的,却是潘照临那讥讽的笑容。
  他也很想对他说:“潘先生,你象棋水平太臭了,哪有这般绝决的?”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
  这是潘照临用自己的生命,下出的最后一手棋。包括他司马梦求在内,所有人都在他毂中,逃不脱,解不开。他之前设计的完美的计划,瞬间变得漏洞百出,无论他怎么向皇帝禀报此案的经过,都变得毫无意义……
  活着的人证,呵呵,司马梦求怎么会不知道活着的人证至关重要。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绝决的不止是潘照临,还有他在幽草寺的那四名随从,也是如此的刚烈。便如白鹤寺的那些人一样,司马梦求不知道潘照临是怎么调教的他们。所谓的“审讯拷问”,不过是避开刘仲武,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一个个自杀而已,然后他再伪造拷问的痕迹。
  一个脆弱的“真相”,再加上潘照临用自己的死,将一切都打成了一个无法再解开的死结,就这样,在赵煦与石越那无比脆弱的关系中,划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为潘照临的死,一切都再也无法解释清楚,甚至无法去挽救弥补。这种互相的猜忌,让赵煦和石越之间,只能逾行逾远,直至不可调和。
  司马梦求觉得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原本,石越已经用种种行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安平一事之后的裂痕,他和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经缩小到前朝宰相与新朝皇帝之间问题,顶多加上一点政见不和,虽然依然是个大麻烦,但和现在的情况比起来,简直就不成为一个问题。
  结果,自己却将一切都搞砸了。
  而且,他找不到任何办法去补救。
  司马梦求现在唯一的一丝希望,就是石越了。也只有石越,才让他相信,还有那么一丝可能,让事情不至于走向最不幸的局面。
  看着面前的一抔黄土,司马梦求真的很想问潘照临一声:“潘先生,值得么?”
  月色之下,松影摇动,笛声呜咽。
  3
  次日,崇政殿。
  赵煦心神不宁的听着诸相的争吵,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
  北伐一波三折,章惇速取幽州的策略未能实现,近二十万大军屯兵坚城之下,虽不能说师老兵疲,但攻城屡挫,未建寸功,耶律冲哥在西京虎视眈眈,而宋军却将帅失和以致互相弹劾……
  如果说在此之前,对于石越在河北做率臣击退辽军,赵煦还只是从历史经验、大臣的奏折言谈中,用自己的理智,了解、认可了石越的重要性,现在,赵煦则是真正理解了为何他的宰执们都如此的推崇、重视石越。
  统兵的率臣,真的不是那么好做的。
  章惇绝非无能之辈,相反,他的能力、手腕、杀伐果断,都是朝野公认的!他的身份也足够尊贵,兵部尚书参知政事,当年韩琦、范仲淹在陕西,包括石越抚陕之时,都没有这样的身份地位!然而,章惇就是镇不住北伐诸将,自北伐以来,将帅不和,就一直是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赵煦对唐康也有些不满,但他知道事情绝不只是唐康跋扈那么简单的。韩忠彦在廷辩中说真正对章惇不满的人,其实是慕容谦、折克行、姚雄、吴安国这些将领,唐康只不过是出头说话的那个人——倘若这些将领对章惇心悦诚服,唐康不过一正五品上中散大夫,又如何敢轻易挑战一个兵部尚书参知政事的权威?
  赵煦认为韩忠彦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正确的。
  而且他也从这次事件中田烈武、陈元凤与蔡京的暖昧态度,敏锐的察觉到问题并不完全出在唐康身上,在赵煦看来,唐康的问题只不过是太年轻、太刚直。
  然而,越是如此,赵煦就越是烦躁。
  他和石越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自从宋军攻取涿州后,双方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赵煦始终找不准那个和石越相处的平衡点。一方面,他对于驾驭石越没有信心,对石越在朝野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也颇为忌惮,同时更将石越视为自己真正控制朝政大权的最大绊脚石;然而,当石越表现出隐退下野之意时,他又无法接受石越就这样离开,他一直担心北伐出现变数,如果没有石越在朝中,他睡觉都睡不踏实。可是,倘若真要放手给石越大权,他又会害怕局面失控……
  于是,赵煦对石越的态度也非常纠结,一时尊崇礼遇,一时又刻意冷淡。
  而现在,因为潘照临之死和安平事件的所谓“真相”,赵煦在面对石越时,就更加纠结了。他甚至有点心虚的感觉,但在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后,他又变得十分的恼怒,对自己的恼怒。与此同时,眼下的局面,还让他的情绪中,夹杂着一种羞辱感。
  因为石越当初不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虽然赵煦也认为这可能是石越在刻意证明自己没有非份野心,然而,他更深更直接的感觉,始终还是觉得石越不愿意支持自己,不愿意为自己效力——尽管他自己也知道,倘若石越真的愿意出任北伐的率臣,他又会有另外的担忧,但他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就是他可以不选择你,但你不能够拒绝他。
  尤其是当初为了得到石越的支持,赵煦还曾经刻意的“收买”石越,给了石越许多的尊崇礼遇,但结果石越还是没有同意率军北伐。
  这让赵煦一直有一种心态,他憋着一股气,很想向石越证明——北伐没有你也能成功。
  “没有石越,北伐也能成功”,这本身也是北伐派说服赵煦下定决心的重要原因。但是,赵煦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有信心,在涿州久攻不下之时,他一度因为过于担忧前线的军情而表现失态,直到得到石越的承诺,才安下心来。但石越也并不让人省心,他趁此机会,折腾起什么门下后省新制,很是给赵煦添了点麻烦。
  幸好宋军很快攻取涿州,赵煦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石越的承诺,对赵煦来说,依旧是一颗定心丸。但与此同时,赵煦也更加不希望用到这个承诺,他更加希望在没有石越的情况下,赢下北伐。
  赵煦很想用北伐的胜利,告诉石越和所有曾经怀疑过他、不支持他的人,他才是对的!他不需要他们的支持,同样可以赢下一场战争。
  本来以为胜利就在眼前,赵煦对石越,也刻意的变得冷淡。
  但是,谁又能想到,转眼之间,就风云突变,石越对他,再次变得非常重要。
  而偏偏又在此时,闹出了潘照临这么一出事。
  他的定心丸,突然变成了一颗吃下去可能会救命,但也可能会死人的毒丸。
  此时此刻的赵煦,心里无比希望章惇是对的,希望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希望只要再坚持几天,幽州就可以攻克……
  然而,理智却在告诉他,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小了。
  当章惇和唐康互相弹劾的奏章抵达汴京之后,两府就炸开了锅,使者来往于汴京与幽蓟之间,不绝于途,大宋朝的宰执们,在这两三天时间里,吵得不可开交。
  韩忠彦率先支持唐康,建议朝廷立即改变战略;但吕大防、许将、李清臣、王厚等大部分宰执大臣却都认为先不管战略的对错,唐康不听章惇节度,就应问罪,以儆效尤!吕大防大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称朝廷若不能用章惇之策,就当立即罢免章惇,另遣率臣,否则,就应该相信章惇,而包括许将和李清臣、王厚在内,朝中的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尚书左右丞……全都和吕大防站在了同一立场。
  诡异的是,他的左、右丞相——石越和范纯仁态度暖昧,二人都没有明确表明立场。这让赵煦心中更觉不安。
  倒是韩忠彦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他不仅上表为唐康说话,还当廷指斥众相对唐康的指责荒谬,称唐康是朝廷任命的幽蓟经略招讨左使,他完全有权利发表自己的意见,尤其是在宣抚左使章惇正在犯下严重的战略错误之时,唐康身为在前线的朝廷大臣,理所当然要站出来反对。
  而今天的廷议中,韩忠彦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硬。
  他公然宣称倘若需要罢免章惇,另委率臣才能改变战略,那现在就应该马上召回章惇,另行委任宣抚使!
  而众宰执的态度也因此发生了分裂。
  吕大防转而表示赞同韩忠彦,他反复的强调北伐以来,章惇始终没有足够的威信统率诸军,换掉章惇不失为一个办法。
  而许将、李清臣等人却担心临阵换帅导致军心动荡,反对在此时召回章惇。
  为此,众宰执又是唇枪舌剑,争吵不休。
  这让赵煦心烦意乱,也很不耐烦。他决定无论如何,今天都必须要有个决断。现在北伐虽然是陷入了僵持的局面,但如果不能尽快打破僵局,情况始终是对宋军不利的。
  宰臣们争执的真正原因,赵煦心里面也很清楚。
  赵煦在单独召见李清臣时,曾经试探过他的真实态度。
  李清臣回答他,章惇性格强硬,倘若朝廷不支持章惇,就只能换掉章惇,而若换掉章惇,朝中又有谁能为率臣呢?
  赵煦试探问他若石越愿意复为率臣如何?
  李清臣意味深长的反问他,石越能为率臣固然很好,北伐之前,他曾经受命前往河北游说石越,倘若石越在一开始就出任北伐率臣,他绝对会支持,但现在,他想过石越在临危受命打赢北伐之后的局面么?
  这让赵煦惊觉到一个自己此前从未深思过的问题。
  如果石越是在安平之捷后继续北伐收复幽蓟,虽说到时候石越功业之隆,也是大宋开国以来前所未有,颇有功高震主之忧。但所谓“虱多了不庠”,石越的功业,本来就是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人了。而且往深里想想,远溯汉唐,这样的人物虽说很少,但也还是有的。朝廷总还能够找到和他相处的办法,到时候,也不是说非得兔死狗烹不可,做到鸟尽弓藏也就足够了,总之,可堪学习的历史经验很多,好的坏的都有一大把。
  因为说到底,那和伐夏一样,只能算是开拓之功,属于锦上添花,甚至人们还会因为北伐的胜利,忘记掉河北御敌的困难与不易,有意无意的贬低这种成功的难度,人们会因此崇拜石越,称赞他、羡慕他……但并不会因此而感激他。
  但现在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因为章惇的失败,人们将无法回避取得这些功绩的艰难,人们会记起河北御敌的不易,而倘若石越再次挽救了北伐,那他会被认为是两次拯救这个国家!
  人们对石越的感情,会是感激!
  对石越不好的事情,会被当成是忘恩负义。
  到时候要怎么和石越相处,会是个大麻烦。
  能够做到宰臣的人,心里面都是有自己的骄傲的,没人会希望自己被别人挽救,也没人会认为需要被别人挽救。因为在承认自己被别人挽救的同时,也就是在承认自己的无能。
  对于这些位极人臣的一时英杰来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堪的事情。
  人心是非常复杂的。赵煦甚至想象,如果有一天,大宋危在旦夕,汴京被敌人重重围困,眼看就城破国亡,这时候,有一个英雄突然站出来,拯救了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英雄究竟会被如何对待?
  如果这位英雄底蕴深厚,在军中有极深的影响力,那么,大概会象郭子仪一样,被客客气气的供起来,实际上则雪藏。但如果没有郭子仪在军中的那种影响力,不需要担心兵变,那么,这位英雄大概会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没人会希望看到他的存在,因为他只要存在,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自己曾经是如何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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