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5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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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就在三月二十五日,当城西的横山蕃军再度集结,发动强攻之时,城东的“横塞军”也开始出动,配合攻城。之前与横塞军有过几次试探性交锋的涿州辽军,根本没将这支部队放在眼里,以为这和以前一样,不过是城东宋军迫于同僚压力的一次佯攻。他们万万没想到,这次在城东攻城的宋军,是穿上了横塞军战袍、打着横塞军旗帜的飞骑军与河东蕃骑,折克行麾下的这支残部,虽然已经没有了战马,但是其作战之凶悍程度,即便是横山蕃军也要甘拜下风。准备不足的辽军,面对这支折家军的强攻,仅仅一次擂鼓,就被攻上城头。
  而在城墙上的白刃战中,这支噬人野兽一般的折家军,更是让辽军胆战心惊。随着飞骑军与河东蕃骑在城墙上控制的区域越来越大,极为擅长观察形势的陈元凤也果断下令真正的横塞军与宣武二军加入战斗。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折家军凶悍的攻击下,勉力抵抗的城东辽军完全已经失了方寸,眼见又有一支穿着同样战袍、打着同样战旗的横塞军加入战场,假李逵在他们眼里,也变成了真李逵,辽军的士气,顿时溃散,东城几乎是瞬间失守。
  眼见兵败如山倒,萧忽古亲自统率的城西辽军主力也跟着溃败,大势已去的萧忽古下令在涿州城内,点起早已准备好的火堆,然后率军向北突围,涿州城内火光四起,进城的宋军忙于救火,无暇追击萧忽古,让其得以从容逃往析津府。
  宋军就这样,攻取了涿州城。
  但便如石越所说的,涿州城的易主,对于北伐的宋军也好,对于防守的辽军也好,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
  攻取涿州城后,唐康、陈元凤、章惇分别遣使告捷,三人立场完全不同,描叙的过程与侧重点,自然也是大相径庭。唐康站在自己的立场,不免要夸大萧忽古与涿州辽军的实力,然后盛赞慕容谦指挥得当,姚雄、折克行作战勇猛、身先士卒,吴安国深入敌境智勇双全……然后顺便抨击陈元凤、王光祖父子胆小怯战,隐射章惇自私自利、处事不公诸如此类。而陈元凤的重点,则是自己屡为唐康所迫,但相忍为国,顾全大局,并不计前嫌,最终在攻克涿州城的战斗中,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顺便给章惇上一回眼药。至于章惇,他身为北伐最高指挥官,自然毫不客气的将胜利的关键归功于自己,并且暗示涿州辽军本就不堪一击,之所以迟迟未能攻克,主要原因还是兵权分散,唐康和陈元凤互相观望云云。
  三份捷报三种说法,但胜利可以掩盖一切问题。攻取涿州,击败的还是萧忽古这样的北国宿将,耶律冲哥带来的阴霾被冲散了,自赵煦以下,大宋朝廷中,再次弥漫着一股乐观的气氛。耶律冲哥的胜利,只能证明粘八葛、克列部的弱小,在强大的宋军面前,辽军的战斗力不过尔尔。当宋军认起真来的时候,就算萧忽古这样的宿将,依托涿州的城墙,也是不堪一击。
  就算是依然保持冷静的那部分人,也不免怀疑是否耶律冲哥带走了辽国宫分军中的精锐部队,否则,涿州不应该如此快失守……惟有石越坚定的认为辽军仍然是劲敌,但是,远在汴京的他,也无从判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辽军采用的策略,真的是在山前拖住宋军推迟决战,由耶律冲哥率精锐部队先行扫清后患,再回师与宋军决战?
  石越本来也不是什么军事天才,他拥有的,只是丰富的经验。但他的经验没办法让他猜到辽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能让他清楚的意识到,他和小皇帝赵煦的关系,将再度变得微妙——赵煦一旦觉得北伐进展顺利,他对石越的依赖,就再度降低了。
  果然,石越和赵煦的关系,几乎是在迅速的冷淡下去。
  谈不上过河拆桥,北伐还没有尘埃落定,赵煦还要维持和石越的关系,以便不时之需。但是在某些事情上,赵煦觉得已经没必要再纵容石越,比如门下后省新制下朝议之事,赵煦便直接决定留中,他再度借口北伐进行到关键阶段,拖延对此事的讨论。
  但石越却不依不挠,照旧不断的上奏章给赵煦施加压力。
  这并非石越不愿意妥协或者不识好歹,而是他已经看透,他和小皇帝之间并没有私人恩怨,甚至说在私人感情方面,两人之间还是有点互相欣赏的。但是,他们有各自的政治利益,所以,不管他怎么做,他们之间的实质关系也不会变好,同时,他们之间的表面关系也不会变坏——他和小皇帝之间,是真正的结构性矛盾,新君与前朝宰相之间,是不可能水乳交融的。赵煦受制于种种原因,必须对石越至少在表面上保持尊重,在有求于他的时候,还会特别热情,但只要有一点点机会,赵煦就一定会想方设法的削弱石越,降低他的影响力。
  回朝之后的石越,已经很快适应了这种全新的君臣关系,因此,他毫不在意的持续向赵煦施压,这显然不会让赵煦感到高兴,二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很微妙。
  而与此同时,章惇开始大举进兵,他下令云翼军、威远军、骁胜军、铁林军、宣武一军、环州义勇、雄武一军、神卫第十营、第二十营诸军自雄州、保州两道并进,前往涿州集结,并将手里能抽调的所有火炮与炮手全部补充进神卫第十营与第二十营,只在雄州留下镇北军、重建的拱圣军、神射军残部以及河北诸镇厢军、巡检驻守,保护粮仓。
  得知这一消息后,石越立即请求赵煦下诏给章惇、田烈武,严令其不得轻率冒进,提醒二人从雄州到析津府有一段漫长的距离,即便有涿州做为中间的支撑,也同样需要特别注意防护粮道,建议他至少分出两支精锐骑军驻守涿易,保护侧翼。
  但许将却认为大军在外,利在速战,辽人自熙宁以来刻意经营析津府,这座北国名城本就难以攻克,应该利用耶律冲哥大军不及回师的时间,打一个时间差,集中兵力争取迅速攻克该城,完成对整个山前地区的控制,否则,一旦耶律冲哥率军回师,北伐可能陷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对宋朝的财政极为不利。他用石越的话来反驳石越,要求给章惇自由裁量之权,朝廷不宜随便指手划脚,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
  许将的担忧不无道理,朝中大部分宰臣也因为财政原因,赞同冒一些“有限的风险”。赵煦也希望北伐能速战速胜,质疑石越是否过于保守。
  但石越坚决反对章惇在攻克涿州后突然改变策略,由之前的稳打稳扎,变得急功冒进,认为不应该轻易受到耶律冲哥或者涿州之战结果的影响。他同意尊重章惇的指挥权,但要求章惇向朝廷详细解释他做此决策的真实原因。
  不说石越左丞相的身份,仅仅是他的履历,就足以令他对北伐的策略拥有旁人无法置疑的话语权,赵煦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下旨,询问章惇原因。
  使者在汴京与涿州之间不分昼夜的接力疾驰,传递信息。
  因为从河北到辽国的南京道,都有非常出色的官道驿传系统,这也让汴京和幽蓟宣抚使司之间的沟通变得顺畅不少,中午颁下的旨意,最快在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收到章惇的回复。
  章惇的解释非常有说服力——他根据在山前地区活动的探马收集的情报判断,自河北败退后,辽国内部出现了剧烈的权力更迭,耶律信已被罢守东京道,高丽军队之所以遭遇大败,就是因为他们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遇到了耶律信这样的名将。而且燕地还有传说,称辽主自南征失败后,面对内忧外患,意气消沉,已经返回中京。此时辽主在中京,耶律信在东京道,耶律冲哥则仍在西京收拾残局,在南京道主持大局的,是外戚萧岚。章惇认为这是上天庇佑,是送给大宋的机会,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故此,他决定趁辽主重新振作、耶律冲哥回师之前,聚集最精锐的力量,迅速的攻下析津府,抵定大局。
  对于北伐,章惇也有自己的理论,他从根本上就反对持久战,认为屯聚大军于幽州坚城之下,本身就是巨大的风险,根本不是什么万全之策。从雄州到幽州城漫长的补给线,他在涿、易之间部署再多的军队,也难策万全,被动的防守没有出路,就算建起甬道也不能让粮道绝对安全,辽军甚至可以绕过涿、易,攻到宋朝境内的保州、定州。这是天然的劣势,不可能因为外力而扭转,解决办法只有三个,要么进攻的宋军在兵力上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要么调动精锐骑兵主动出击,率先找到正隐藏在某地等待机会的辽军骑兵,或者设计将其引诱出来决战,彻底破坏辽军的机动力;要么就是争取在有限的时间内,谋求迅速攻克幽州城。
  章惇认为前两个办法要么不现实,要么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而第三个办法,在火炮出现后变得有可能实现,因此,这本来也是他早就在暗中谋划的方案,并非临时改变方略。他宣称他的战法,完全符合兵法“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精神,并且反问宋廷,反正要冒险,为何不选择对宋朝来说利益最大的冒险呢?
  章惇的解释成功的说服了汴京君臣,自赵煦以下,人人都大受鼓舞,众人几乎一致认为,现在的局面,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石越原本对章惇的情报来源仍有怀疑,但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质疑,韩忠彦便已经将他“料事如神”,早已经猜到辽国在南京道主事的可能是萧岚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虽然帮石越挽回了面子,但是,也让他再也无法针对章惇情报的准确性进行质疑了。不管章惇的情报是否准确,他的结论和你的推测是一样的,那质疑还有何意义呢?
  最后,石越只能无力的提醒,萧岚也并非昏聩之人。
  但这种话毫无价值,即使是石越也得承认,相比面对两耶律或者辽主,萧岚已经算是最好的对手了。
  这样的结果,也让赵煦非常的畅意。形势愈来愈对北伐有利,也让赵煦对石越愈发的不满,尤其是得知石越早就猜到是萧岚在主持辽国南京道的战事之后,他更加觉得石越过于谨小慎微了。庞天寿早先也曾告诉过他陈元凤对石越的评价——“善应逆境而不善应顺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此时的赵煦,非常认可石越这位“布衣之交”对他的评价。赵煦内心深处也同意,如果要将大宋从棘手的困境之中带出来,普天之下,舍石越不做第二人想,但是,如果是要带领强盛的大宋,走向更加辉煌的时代,石越也许就不再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赵煦并没有想过,他父亲留给他的这位左丞相,其实同样也想将大宋朝带入一个更加辉煌的时代。只不过,他们心中所幻想的那个美好而辉煌的未来,有着很大的不同。
  7
  涿州。天幕阴沉,小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这座面积不大的北国名城,城内城外集结了超过二十万的宋军将士,还有大量的马匹、车辆,以及十余万随军的民夫——还有数倍于此的民夫正在前来这座城市的路上,整座城市因此变得拥挤不堪,宛如一个混乱的大军营。城内到处都是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宋军士兵,纵马在街道上疾驰的信使,冒雨用肩膀搬运一袋袋粮食物资的民夫,胆大的随军商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营妓……
  在城内的大街小巷,很难再见到原来的涿州居民。他们的房屋基本上都被宋军强行征用,除了少数投诚的官员富室豪族,原有居民几乎全部被征发为民夫,集中在城外的几处地方居住,并在投诚的官吏的指挥下,帮助宋军修葺城墙、砍伐运送薪柴、建造营房……少数人幻想中宋军秋毫无犯之类的美好场景并没有出现,也许在未来的史书或者某些作品的记载中,故事会全然不同,但真实的世界,却经常只会让人失望。尽管涿州城的居民也是以汉人为主,但无论是做为胜利者进入城中的宋军,还是涿州的汉人居民,彼此在心理上都已经不将对方视为同国同族之人,因此,在唐康等人看来,不进行大规模的公然劫掠,不屠城,便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至于其他的,当然要以宋军的利益为绝对优先。
  于是,唐康和慕容谦率先带头,他们麾下的横山蕃军、折家军、河套蕃军、武骑军、渭州蕃骑、定州兵等部队,在进城后,毫不客气的占据涿州城内最好的那部分房屋——包括辽国原来的各级官衙、佛寺、道观、学校以及靠近这些地区的民居;陈元凤也有样学样,宣武二军、横塞军、骁骑军则占据了剩下的部分。
  当种师中率龙卫军赶到后,涿州城中便已经没有他的军队立足的地方了,还是唐康看在未过门的大儿媳妇的面子上,将城西的营垒让给了种师中进驻;至于随后而来的田烈武,虽然贵为幽蓟宣抚右使,但唐康只肯将涿州州衙让出来给田烈武做行辕,至于云骑军,他爱莫能助。田烈武气得拒不进城,表示他不会离开云骑军。最终还是陈元凤不愿意得罪田烈武,下令骁骑军移驻城东的营垒,将房屋腾出来,让给云骑军。云骑军进城后,田烈武也不去原涿州州衙,而是将行辕设在了城东的州学之内。
  而在田烈武之后才赶到的军队,基本上就不用考虑入城的事了。州衙田烈武不住,唐康就继续将之空出来,留给章惇,表示他的“尊重”。至于其他的事情,一律免谈。章惇要求给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在城中提供驻地,但无论是唐康还是陈元凤,都毫不客气的予以拒绝。他们甚至都不用编造理由,听说要让出驻地给火炮部队,二人麾下军队都是群情激愤,找二人说理,质问:“坐拥利器,取涿州未立尺寸之功,城破之后,反欲令披坚执锐冒死杀敌陷城之士避让居所,天下安有是理?”
  这口大锅唐康和陈元凤自然不会背,他们立即对众将士表示,这全是幽蓟宣抚左使章大参的意思,他们绝对支持将士的合理诉求,只要他们还在涿州,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一个人都别想进入涿州城中。
  于是,后续赶来涿州的军队,统统只能自己想办法在城外找地方扎营。春末夏初,正是雨水绵长的时节,在城外扎营,住起来那自是舒服不了,士兵怨声载道自不用提,更辛苦的还是雄武一军、神卫营第十营、第二十营这些火炮部队,为了防止火药受潮、骡马生病,他们必须优先将营房用于存储火药、火炮,喂养骡马,士兵只能先忍受风吹雨打,虽说没有睡在泥地那么夸张,但半夜被雨淋醒也是司空见惯之事。幸运的是,这里是北国幽蓟之地,若是南方,恐怕用不了几天,就会疾病横行。
  但这种事情,也怨不得旁人。军队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是互相谦逊礼让的,许多事情,原本就是要靠争、靠抢,这“争抢”除了自己要争气,主要还得看命。禁军将士如果赤膊上阵争抢营地,按宋军军法,会被毫不留情的全部处死,性质严重一点,还会连累到家人被刺配流放,但长官有脾气有本事,那麾下将士就可以住好房子,吃香喝辣,开开心心的看着友军淋雨。这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跟对长官很重要。
  横山蕃军、武骑军们,有唐康出头顶着,陈元凤稍差一点,出卖部下换好处时他不会犹豫,但没有好处的时候,他依然会为部下争取最大的好处,田烈武顾不了所有人的时候,也会首先关照自己的云骑军……惟有章惇是高高在上的宰执大臣,在他眼里,所有的军队都是他的部下,无所谓亲疏远近,他会从大局出发试图关照一下火炮部队,但同样也会从大局考虑,撤回他对火炮部队的支持。营寨而已,住哪里不是住?这不是章惇需要过多操心的事情,各军各营这么多将领,如果连自己军队的住处都解决不好,那要他们何用?
  斤斤计较、不识大体,这些都是武人固有的毛病,唐康和陈元凤利用武人的这些小心思,刻意讨好手下、收买人心,同时试图给自己添堵——章惇对这些洞若观火,心里一清二楚。但在他看来,这只能说明二人格局不高,站在不同高度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蚂蚁用尽全身的力量,以为可以让大象感到疼痛?章惇在意的,是未来左丞相的位置,是他在史书上的位置,是他未来配享帝王乃至孔庙时的位置……而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未来的史书上甚至提都不会提起。
  因此,没有长官照顾的其他诸军,就只能各凭本事,比如象种师中那样有些关系的,就能争到城东、城西的旧营垒,那基本上也是城外最好的位置了,不仅有现成的营房,而且肯定有较少有蚊虫,离水源近,砍柴也不会太远等等诸多的好处。而没能耐的,吃亏受苦,那也是活该,不会有人同情他们,有的只是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友军。
  而高居庙堂的章惇,更绝不可能和他们同甘共苦,他理所当然的率领幽蓟宣抚左使司进驻涿州州衙,在此设立行辕。
  涿州州衙是一座典型的宋辽官署建筑,钟鼓二楼、三班六房、五间宽的正堂,后面还有二堂和一座不大不小的园林,园林的景观和州衙一样,中规中矩,普普通通。州衙的规模其实也承载不了幽蓟宣抚左使司众多的将校僚佐,但章惇同样无意在这些琐事上乱费时间,因为在他看来,涿州只不过是前往幽州析津府的一个中途驿站而已。进驻涿州州衙后,幽蓟宣抚左使司的将校僚佐,连行李都懒得从马车上卸下来,只是迅速的部署了警备与仪仗,章惇就在州衙的正堂击鼓升帐,传令官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骑着快马从涿州州衙内疾驰而出,前往各宣抚、经略招讨使司及各军军营。
  第二通鼓响之时,便已经有各军都校、副都校陆续前来。到第三通鼓响,涿州州衙的正堂内,已是众将齐聚。紫袍玉带的章惇高座正位,一身戎装的田烈武坐在他的右侧,在二人的下首,陈元凤、唐康分坐左右,再往下,便是慕容谦、折克行等诸军将领。除了河东的章楶和仍在清理永清、固安、武清一带的蔡京,北伐宋军的主要官员、将领,几乎已齐聚于此。
  点卯过后,章惇环视众人一眼,便直入主题:“诸公!涿州已复,幽州近在咫尺——自唐玄宗安史之乱开始,这座边塞名城,不听中原号令数百年,至石晋割让于契丹,舜之十二牧、汉之十三刺史部,召公封茅之地、陈子昂赋诗之所,沦陷膻腥久矣!今吾与诸公,拥雄兵二十万,火炮千门,观兵于幽蓟,不世之功,唾手可得!兵贵胜,不贵久,某已决定,明日便挥师北上,以迅雷之势,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他话音一落,陈元凤便立即起身,朝章惇抱拳为礼,慨声应道:“愿听大参号令,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紧接着,陈元凤麾下王光祖父子等将领,幽蓟宣抚左、右使司直辖的诸军将领皆一齐起身唱喏:“末将愿听大参号令,攻克幽州,抵定山前!”
  一片慷慨激昂的表态声中,唐康、慕容谦及其麾下诸将,却全是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显得格外的刺眼,也让堂中气氛,变得格外的尴尬。
  章惇脸色微变,他伸手示意陈元凤与众将坐下,然后转头逼视唐康,冷冷的问道:“温江侯可是另有高见么?”
  “高见不敢,但既蒙大参下问,唐康不敢不答。”唐康朝章惇拱了拱手,毫不顾忌章惇的脸色,顺着竿子说道:“下官以为,当日耶律冲哥未定山后之时,我军若能迅速用兵,抵定山前,自无不妥,但如今山后粗定,便不宜再求速胜。现在二十万大军齐聚涿州,我军却只有一月之粮,要在粮尽前攻取幽州,恐非易事。倒不如暂时不取幽州,全力经营涿州,一面派骑兵劫掠附近州县,一面屯聚粮草,辽人断然不可能坐视我们长久占据涿州,我们不去幽州,他们便只能来涿州找我军决战,如此,我军便能反客为主,以逸待劳,只要能在决战中击败辽军,幽州传檄可定,又何必兴兵二十万顿兵坚城之下,为敌所乘?区区浅见,还望大参三思。”
  章惇哼了一声,讥道:“温江侯想的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辽人不来呢?我们数十万大军空耗于外,每日要消耗多少钱粮?兵法云:兵久而利于国者未之有也!此前大军逗留河北,逡巡不进,给了耶律冲哥时间平定山后之乱,已属失策!殷鉴未远,我们不思亡羊补牢,反要再蹈覆辙,坐等耶律冲哥从容回师?”
  “大参,恕下官直言,若照着兵法打仗就能不败,世间再无败军之将!”唐康端坐不动,但辞锋却不饶人。
  他身旁的慕容谦也帮着说话:“大参明鉴,大军在外,日久无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但想要速战速决的,未必只有我们!山前诸地是辽人最富庶的所在,如今全在我军铁蹄刀锋之下,辽人只能龟缩于幽州城内,易地而处,若我们处于辽人现在的处境,可能做到淡然处之?就算耶律冲哥、萧岚不在乎,山前诸州的豪族也能不在乎?在山前诸州有诸多产业的辽国贵族也不在乎?我们每天空耗钱粮,尚且肉疼,辽人之疼,岂不倍之?水无常形,兵无常法,此前末将与温江侯皆主张速战,但现在形势已全然不同,再求速战,恐非智者所为。恕末将直言,想在耶律冲哥回师前便攻下幽州名城,才是真正的一厢情愿!”
  “观城侯久在西陲,对北边的契丹所知还是太少。”章惇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之意,“观城侯对辽人的想象,不过是以己度人。辽人与我大宋不同,我大宋圣天子以仁德治国,四海之内皆天子子民,百姓若子,天子似父,父子之间,总是一家骨肉;而辽人以力服四夷,以兵威临域内,其国中各族,皆为臣仆,而辽主则是主人,臣仆事主,稍不如意,便遭鞭鞑,若敢冒犯,则百死莫赎。故辽国之事,皆决于耶律氏与萧氏,无论是辽主,还是耶律信、耶律冲哥、萧岚,平时便不太在意国内各部族之想法,涉及辽国国运之战,更不可能在乎。山前诸州,本以汉人为主,他们又何曾能真正影响到辽国的军国大政?肉疼也好,淡然也罢,辽主和耶律冲哥、萧岚可不会和他们讲道理,倒是会用宫分军的战刀教他们懂道理!他们除了认命,别无他法!”
  “纵然如大参所说,山前诸州,那也是辽主自己的家当,耶律氏与萧氏,在山前也有大量的土地财产,辽国财赋,半数以上出自山前诸州,辽人绝不可能不在乎!”唐康慨声争辩,“就算他们现在不心疼,我们也可以打得他们心疼!辽人无力在整个山前实施坚壁清野,除了各州、县城之外,涿州以北的乡村之中,也有大量百姓,我们可以派出军队,四处抄掠人口,或安置于河北,或赠送给南海诸侯……”
  “温江侯!”章惇厉声喝斥,打断了唐康,“朝廷的训诫,你还真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下官不敢!”唐康也察觉到自己失言,闭上了嘴巴,但却怨恨的看了对面的陈元凤一眼,陈元凤迎着他的眼神,呵呵笑道:“温江侯年轻气盛,行事偏激,容易行差踏错,我也是为了你好!”
  唐康冷冷的回道:“多谢宣副赐教,唐康必当铭记在心!”
  “记住就好!日后温江侯自会明白我的苦心。”陈元凤呵呵笑着,仿佛长辈对待叛逆的少年一般回答着唐康。
  章惇看着针锋相对的唐康和陈元凤,心中不由得暗暗摇头。
  这是两人刚结下的一起新怨。
  唐康、慕容谦攻下涿州之后,对于陈元凤越发的不满与不屑,陈元凤资序本在二人之上,但攻下涿州后,大到战利品的争夺、补给的分配,小到驻地的划分,唐康都是盛气凌人,陈元凤只能捡他剩下的东西。涿州的府库、辽军留下的器械军资,陈元凤几乎一点也没捞着,不仅如此,陈元凤看中了涿州城内最大的佛寺,想将自己的行辕设于寺中,问唐康讨要,也被唐康拒绝,反而将之分配给了姚雄做横山蕃军的军部。
  受到羞辱的陈元凤自然不会善罢干休,他马上写了一封奏章,弹劾慕容谦等诸将军纪败坏,称在围攻涿州之时,慕容谦所部,特别是吴安国部军纪败坏,四处抄掠,胡汉不分,滥杀燕地汉人,还暴出吴安国在容城抄掠府库的旧事。并告御状说吴安国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唐康与慕容谦故意放纵包庇。
  在奏章中,陈元凤又大赞田烈武治军,一向军纪俨然,秋毫无犯,在河北便深受百姓爱戴,并编造了一些“流言”,说燕地汉人对田烈武也是翘首以盼,希望来的是田侯的军队。他向赵煦进言,宋军北伐的目的,是收复幽蓟,未来是要在幽蓟地区实行长久统治的,因此取得战争的胜利不是全部,收揽民心至关重要,他请朝廷重申纪律,下令约束唐康、慕容谦部,令其部诸军,直接听田烈武节度。
  事关重大,赵煦召集两府宰执合议。
  枢密使韩忠彦一直很欣赏唐康,对此弗然不悦,对赵煦说:兵者凶器,在敌国土地上,岂能效妇人之仁?将领偶尔不那么守纪律,也是难免,朝廷不当深究。
  唐康、慕容谦刚刚立了大功,赵煦本无意追究过去的这点小事,但他也有自己的考量,于是委婉的反驳韩忠彦:为将来计,似亦不当过于残暴。又说,燕地汉人也是汉人,也是他的子民,不能视为敌国之民。否则,大宋又有什么资格说是在“收复幽蓟”?
  赵煦觉得自己所说的,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正理,于是顺口询问石越和范纯仁的意见——他认为二人在这件事情上,是必然赞同自己的。
  然而,石越和范纯仁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二人非常的尴尬,吱吱唔唔半天,虽然没有反对他,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他。
  赵煦并不知道,他说的虽然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问题实际上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复杂。
  现在已经不是宋初了,宋初之时,幽蓟地区的汉人,都认为自己的故国是中原王朝,而现在,又过了一百多年,他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就是大辽的子民。燕地汉人的确也是汉人,而且这正是宋朝收复幽蓟的正义性与合法性的最重要的因素,然而,尴尬的是,燕地汉人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宋人了……那么,他们到底是敌国的子民,还是宋朝的子民呢?
  吴安国的作战任务,本来就是四处抄掠,破坏辽国的基层组织,给辽国造成压力的同时,也削弱辽国的战争潜力——在本土作战的辽军一个重大的优势,就是可以方便的获得本国百姓的各种支持,吴安国的任务就是破坏这种支持的能力。让吴安国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必须甄别汉人与契丹?甚至不能抄掠杀害燕地汉人?那是让吴安国去率军游行么?
  然而,即便对这些复杂的问题再怎么心知肚明,身为宋朝的左、右丞相,又真的可以在朝廷上公开讨论燕地汉人的身份认同么?
  而且,大宋朝再怎么说,也是奉行儒家伦理的国家。身为宋朝的文官领袖,同时也天然的必须是儒家伦理的维护者,石越和范纯仁有任何立场反对小皇帝的话么?
  没办法反对赵煦的话,可如果明确支持的话,一旦在场有某位宰执决定趁机对唐康、吴安国落井下石,他们连转寰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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