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4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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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丞相韩维的府邸,在城南惠民河畔,离石越的府第不远,不过规模却是要远胜石府。大宋朝有两个姓韩的名门望族,一个是相州韩氏,一个是开封韩氏。相州韩氏自不用提,韩琦地位特殊,韩忠彦如今也是官至宰执;而开封韩氏也不遑多让,当年韩亿的地位虽然比韩琦要差很多,但也官至参知政事,而论子弟则比相州韩家还要胜过几分。韩维兄弟八人,其中他和韩绛都做到首相,位极人臣,其余六兄弟中,如韩缜也是官至金紫,而第三代中,年纪较长者如韩宗道不知不觉中,已然官至刑部侍郎,其余如韩维的儿子韩宗儒、韩宗文,也分别官至大理寺丞、光禄寺丞,甚至连第四代都很争气,韩维的孙子、韩宗文的儿子韩瑨,在汴京年轻士子中文名颇著,得中进士是早晚的事。
  这便是所谓的“礼乐簪缨之族,诗书富贵之家”了,而且韩维兄弟之中,已经去逝的韩绛曾经是新党领袖,韩缜则属于旧党,韩维不属于任何一党,却与石越关系亲密,因此,韩家在熙宁、绍圣两朝的影响力,可以称得上独一无二。
  整个大宋朝,敢不卖韩家的账的,也就只有刚刚下台的御史中丞刘挚了,自从刘挚做到御史中丞后,刘挚不止一次的翻韩缜的旧账,弹劾他当年与辽国谈判划界,割地七百里,丧权辱国。不过这件事情,刘挚也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为韩缜当年是奉命出使,这割地的责任,多半要归到王安石头上,所以谁都知道刘挚是项庄舞剑,意在已经去逝的王安石,目的仍然是打击新党。
  这种明显的企图,在绍圣朝的局势下,显然是不可能得逞的,韩缜也一直是安若磐石,他之所以没能进一步做到执政,纯粹只是因为韩维一直是宰执大臣,为了避嫌,不得不“委屈”一点。
  这样的世家大族,在当今的宰执大臣中,也只有韩忠彦家能相提并论了。但韩忠彦家的根基在河北相州,而韩维本身就是开封人。因此,论到府邸之盛,左丞相府在整个汴京,都是可以傲视群臣的。
  整座韩府,占地二百宋亩有多,比起清河郡主所居的静渊庄,要大出近一倍。府邸的西边畔河,东边是朱墙环绕,墙内花木繁茂,径路相交,南北则是正宅,其中南边是正门,一干建筑,皆用青铜瓦覆盖,显得宏丽壮伟,而北边的后堂,在古树掩映之下,是高楼大阁,辉耀相对。至于府内各种建筑,殿堂舍斋、亭楼阁榭,应有尽有,无不精雕细琢,穷尽精美华奢,更让外人羡慕的是,韩府几乎所有建筑的牌额,全部是高宗、高太后以及当今皇帝御笔亲赐。
  范纯仁的车驾刚到韩府,韩府那边早已得到消息,便见中门大开,韩维之孙韩瑨率领几个兄弟恭恭敬敬的侍立在门前,等范纯仁下了马车,韩瑨兄弟连忙迎上前来,恭谨行礼,一边说道:“相公光临,家祖父抱恙,不能亲迎,遣晚辈兄弟迎接相公,不敬之处,还望恕罪。”
  “岂敢,岂敢。”范纯仁笑着掺起韩瑨,上下打量,又笑着问道:“公表,听说你和章家小娘子的好事近了?”
  韩瑨万万不料范纯仁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一见面居然问的是这个,不由得一阵脸红,讪讪道:“相公取笑了,家父已与章家谈好,还是要等到春闱告捷,再行完婚。”
  范纯仁点了点头,玩笑道:“那公表你可要加倍努力了,你未来岳父那边好说话,但真要误了章家小娘子的青春,章子厚可不是好说话的。”
  韩瑨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了,只好讪笑不语。他的这桩婚事,也是如今汴京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坊间都在传言,韩瑨原本对石越的独女石蕤有好逑之心,但因两家都是宰相之家,大犯忌讳,于是只得作罢,为了安慰爱子,韩宗文便向仁宗朝的宰相章得象家求婚,两家都是名门望族,门当户对,当下一拍即合,章家将章得象的嫡孙女许给韩瑨为妻。为了这桩婚事得谐,韩家还大费周章,特意上表请求皇帝同意,因为章得象虽然已经逝世,但章家还有一个章惇也同样贵为宰执,虽然章惇只是章得象的族侄,但这种事情,终究还是有些犯忌讳的,好在皇帝赵煦在这方面十分开明,很痛快的便玉成了这桩好事。
  而这桩婚事,也因此成为一桩美谈。要知道,在大宋朝,贵为宰执,礼绝百僚,固然尊贵无比,但也有许多的忌讳与难处,子女后代的婚事,便是其中最让众宰执伤神的。
  毕竟就算做到宰相,大家也同样有普通人的一面,为人父母者,当然希望子女能有个好归宿,但宰执大臣的子女,却是不能随便联姻的,一是犯忌讳,便如韩瑨与石蕤,至少在范纯仁等人看来,这完全是绝配,但当朝的左丞相和右丞相岂能成为姻亲?又或者怕嫁到政敌家,比如王安石嫁到吴充家的那个女儿,就算“拗相公”再怎么要强好胜,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在火坑里受苦。门当户对既然有诸多的忌讳与不便,那就只好“婚姻不问阀阅”,甚至弄些榜下择婿之类的事情出来——但这种事情,却往往只是看上去很美。两个家世相差很远的人,通过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结合,能够幸福的几率会有多大?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宰执之家招婿,就经常是男方开始为了前途委曲求全,等到双方地位发生变化,女方如果运气不好,被折磨得早死也是常有的事;而如果是宰执之家娶妇,要么就是女方管不住男方、压不住内宅,甚至被男方欺负得郁郁寡终,大损家族声誉,要么就是女方敏感多疑、好妒耍泼,最终还是家宅不宁。
  因此,对于宰执来说,最理想的婚姻,便是能与世家联姻。大宋的世家不比汉唐,都必定是诗书传家,子弟虽然有智愚之分,性格也有贤、不肖之别,但终究都是家法森严,行止有度。比如韩维的长子韩宗儒,其人十分的吝啬贪财,好吃如命,身材肥胖,为人较之乃父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但是做官却颇有法度,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干,却也能循规守矩——但这并不是他本人的功劳,而是韩家自有家法,他虽然官至大理寺丞,在寻常人家,那已是从六品上的高官,家中之人,必定以之为尊,无人敢论其非,但在韩家,那根本不值一提,犯了家法,回家之后,该罚跪照样罚跪,该吃板子照样吃板子。韩宗儒也只能老老实实的,不敢逾雷池一步。以韩家的家法,也可以想像,韩宗儒在他妻子面前,也绝不敢擅作威福。
  而且,世家子弟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哪怕中不了进士,也有机会恩荫入官,最起码,也是家财丰富,能够一世富贵。
  当然,世家子弟中,也有家法不严,子孙不肖的,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如果只是贪慕虚荣,就难免作茧自缚,要想找个好亲家,还需要深入了解对方的家风族规。但不管怎么说,世家子弟不肖的,绝大部分都是儿子,女儿大抵都是贤淑温良的。更不用说章家的家规之严,比之韩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章两家的这桩婚事,的的确确,让两府的宰执们,都是称羡不己。故此连范纯仁见着韩瑨,亦忍不住要调侃他几句。
  说过闲话,韩瑨兄弟便毕恭毕敬引着范纯仁直趋内堂。
  韩维知道范纯仁来访,也已在侍婢的照顾下,披衣起身,坐在榻上,见范纯仁进屋,便要起身相迎,范纯仁连忙快步上前,止住韩维,口里说道:“持国丞相不必如此。”
  又打量韩维,韩维此时早已年过古稀,须发全白,久病之下,整个人显得虚乏无力,面有枯色,惟有一双眸子,仍然炯炯有神。
  范纯仁开口欲说话,却见韩维伸手止住他,示意他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又令韩瑨兄弟退下,止留两名侍婢在屋内侍候。韩维看着范纯仁落座,又等到一名侍婢给范纯仁上了茶水点心,才颤颤巍巍的说道:“尧夫,你特意来见我,是为了刘莘老的事吧?”
  不待范纯仁回答,韩维又自顾自的说道:“说起来亦是极讽刺——刘莘老最见不得宰执大臣私自交往、延接宾客,若是他还在御史台,你这么来见我,免不得要被他弹上一本。”
  范纯仁亦不禁苦笑,刘挚在这方面的死板,是让众人感到很无奈的。但他还是斟酌说道:“刘莘老虽然罢中丞,但继任的是李端伯,亦是正人君子,倒也不必……”
  “是么?”颤颤巍巍,说话都十分费力的韩维,脸上一瞬间露出惊讶之色,他望着范纯仁,奇怪的问道:“那尧夫你特意来见我,又是为何?”
  范纯仁一怔,但还是坦白回答:“只是不知为何,我心里面,总是有些不安。”
  “呵呵!”韩维禁不住笑出声来,旋即肃容,认真说道:“尧夫感觉不安,那就对了。”
  “丞相何出此言?”
  “尧夫你真没看出来么?”韩维奇怪的看着范纯仁,“官家这次,可是下了一步妙棋啊!”
  范纯仁脑海之中,忽然感觉闪过一个什么念头,想要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也不做无益之事,认真的对韩维说道:“还请丞相明言。”
  韩维不禁一阵苦笑,虽然范纯仁是正人君子,但若在一年之前,他也是绝对不会和他“明言”的,但现在情况却不同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再加上朝局的变化,让他也生出了不同的心思。
  他看着范纯仁,反问道:“尧夫真的以为李端伯比得上刘莘老么?”
  见范纯仁还是不太了了,又不由得苦笑一声,叹道:“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淡忘了御史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瞬间,仿佛一道闪电在范纯仁脑中闪过。便听韩维又说道:“御史台,可从来都不是御史中丞能够一言堂一手遮天的地方啊!”
  顷刻之间,范纯仁已经彻底明白了,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的确,便如韩维所说的,御史台,可从来不是御史中丞说了算的地方。这些年刘挚能够将御史台管得服服帖帖,那是因为刘挚个人的强势作风,他是旧党的三巨头之一,为人刚正,有着极强的个人魅力,所以,基本上整个御史台,都要惟刘挚马首是瞻,御史的选拔,也基本上是刘挚推荐为主。但是,御史台原本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但同时,它也是皇帝用以制衡两府的工具。而皇帝之所以能用它来制衡两府,可不只是因为御史中丞,而是因为每一个御史,都有权力上书言事。包括范纯仁在内,现在几乎所有的旧党,都为李之纯接任御史中丞松了一口气,却都忘记一件事情——李之纯性格温和,而且又缺少刘挚的那种强势与威信,因此,可以预见,李之纯绝不可能如刘挚一样,真正掌控御史台!
  换言之,御史中丞既然管不住下面的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那么,御史们就可能会望风希旨,揣测上意,再次成为皇帝制衡宰执大臣的武器。就算往好里想,现在的御史们都正直不这么干,因为李之纯的性格,皇帝也可以轻易的往御史台安插自己选中的人——至于现实当然不用这么麻烦,现在的御史们,一旦意识到管着他们的刘挚不在了,他们绝对会希旨言事。更不用说御史们大多好名,能够有机会扳倒一个宰相,本身就是任何一名御史都无法拒绝的诱惑。
  一瞬间,范纯仁完全明白过来了,他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一直感到不安。但是,明白过来并不会让他的不安稍加减少,反而令他更加忧虑了。
  韩维看着范纯仁的表情,也知道他已经明白,便不再多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官家年纪虽小,但是却聪明天授,也有自己的主意,是绝不会甘心垂拱而治的。既然官家迟早要用自己相中的人,那尧夫其实亦不必太在意。以某之见,只要朝中格局不破,换上几个宰执,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停了一会,又说道:“某老矣,也该让出道来了。”
  “持国丞相!”范纯仁万万没料到韩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大惊,道:“丞相,官家纵然要换自己选中的宰执,亦不至于让丞相避位。朝廷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也需要有丞相主持大局,岂可言此?”
  韩维却是不由笑了起来,“尧夫你还是看不透。官家这时候赶走刘莘老,当然不会为了我这个老叟——官家现在想做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丞相是说?”范纯仁的神情越发的严肃了。
  韩维点了点头,道:“官家亲政未久,便是想要换新人,也没多少人可用。而且官家聪颖,也不会一下子全部换光两府大臣,总得慢慢更替。更不用说如今正是多事之时,辽人虽然大败,但朝中又为北伐之事争论不休——这时候,官家便不是赏宰执辅弼之功,也当以稳定政局为先,否则两府动荡,纵然遣大将北伐,又岂能见功?这是粗浅的道理,官家自然是清楚的。既然清楚,但却还是要赶走刘挚,那就是很明白了——官家觉得两府之中,有大臣挡了北伐的道。”
  范纯仁不禁苦笑,沉默了一阵,说道:“丞相的意思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便上表请辞。”
  此时此刻,范纯仁的心中,亦极是苦涩,因为类似的话语,他已不是第一次听闻。高太后在去逝之前,曾经秘密召见范纯仁,亲口吩咐他:“老身殁后,公宜早求退,令官家别用一番人。”
  高太后还是很了解赵煦的。赵煦雄心勃勃,很像他的父亲,想要有一番作为,这样的新君亲政,便很难因循守旧,尽用前朝老成旧人,定然是要用新人的。而范纯仁声名卓著,在朝野极有德望,又偏偏位极人臣,这样的臣子,赵煦轻易也不好动他,若两人政见相同,倒也罢了,偏偏赵煦进取之心,溢于言表,而范纯仁却是老成持重的性子,君臣之间,岂能没有冲突?冲突一多,自然就有其他臣子揣摸上意,在皇帝面前说范纯仁的坏话,日积月累,最后弄不好,范纯仁就要没好下场。
  高太后预见到此,才对范纯仁有此叮嘱。但高太后去逝之时,正逢与辽国战事正酣,范纯仁身为枢密使,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求退,而现今辽国虽败,北伐又关涉到国家的国运,范纯仁也没想过在这个时候甩手不管。在他看来,总得再辅佐赵煦几年,待到赵煦熟悉政务,国家走上正轨,那才是放心归隐的时候。
  但此时听韩维一席话,范纯仁才意识到,高太后预见的事情已经开始发生。皇帝想要北伐,他身为枢密使,却反对此议,这已然逼得皇帝想要对付两府。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不要恋栈,在君臣未交恶之前,主动辞相,那至少皇帝也会顾念这么多年的旧情,不至于将自己的阻扰,迁怒于整个旧党。
  这是于自己,于旧党都有好处的事情。至于国家的命运,范纯仁倒也放心得下,虽然自己不在其位,但朝中还有韩维、石越、韩忠彦、吕大防等人,甚至就算是新党的许将,在范纯仁看来,也不是什么邪人佞臣,哪怕是新党得志,也不是什么不堪设想之事——党派之争,固然主要是因为政见,但很多时候,人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便如新党,如果现在新党的领袖还是吕惠卿、蔡确,那么,就算是范纯仁这样温和的人,恐怕也不可能有如此平和的心态。
  范纯仁在心里面暗暗做下决定,回过神来,却见韩维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他正要再说点什么,却听韩维苦笑道:“尧夫,你可不能辞相。”
  “但……”
  韩维似乎是有点尴尬,打断范纯仁,委婉的说道:“尧夫,我等身为朝廷大臣,有时候,纵使要担些干系,也是不能放任着官家做快意事的。某事高宗皇帝如此,事当今官家,亦是如此。不过,现在官家年纪还小,亦不能一味的只知道谏阻,那样的话,反使官家觉得吾等可憎,反为不美。这其中,便有一个分寸,要靠着我等来把握。”
  范纯仁若有所思的望着韩维,韩维又继续说道:“便以今日之事来说,官家觉得有宰执大臣阻扰了他北伐的志向,但我等身为宰臣,明知其不对,又岂能不加谏阻?尧夫你劝谏皇上,那正是为人臣的本份。岂能官家稍有不乐,便欲求退?”
  范纯仁听出韩维语气中的责怪之意,不由老脸微红,正待解释,韩维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何况,刘莘老刚刚罢御史中丞,尧夫你又要辞相,朝中从此,还想有宁日么?”
  范纯仁顿时就愣住了。这也是他思虑不及之处,的确,他自己甘心退隐,不做宰相,但是旧党的官员们,可不会接受这个。
  猛然之间,范纯仁意识到一件事情,他现在的地位,已经不是说退就能退的了。
  “而且,最重要的,恐怕官家也并不认为两府之中挡他北伐的大麻烦,是尧夫你啊!”韩维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尧夫只要想想便知道,如果石子明支持北伐,纵然你我都反对北伐,又有何用?”
  “丞相是说?!”范纯仁瞬时惊呆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韩维,不可置信的问道:“丞相是说,官家罢刘莘老,是为了石子明?!”
  韩维微微点头,叹道:“恐怕正是如此。”
  说完,他从榻边的案子上,取出一封书札来,颤巍巍的递给范纯仁,说道:“这是子明给我的信,信中说,他已经给官家上了几封奏章,表明反对北伐之意。他的奏章至今没公布,那就是被官家留中了。不过,这信中,子明已说明了反对北伐的理由。而且,他已经决定和李邦直一道返京,太皇太后就要奉安山陵,他为朝廷的右相,参加奉安大典,也是为人臣子的本份。”
  范纯仁连忙接过韩维手中的书札,迅速的读起来。石越的这封信,除了前面是问候韩维外,几乎全部是在讲叙他对于北伐的看法。而石越反对北伐的理由,归纳起来,就是三个:其一,河北疮夷,需要时间恢复;其二,辽国虽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契丹仍为强国,未可轻视;其三,幽蓟一失,辽国难存,塞北自古为中国之患,中国可败之,却不可抚而有之,辽在塞北,能为中国当北狄之患,故亡辽不如存辽。
  前面两个理由,正是范纯仁对北伐持保留意见的原因,他自是不难理解。但第三个理由,却是范纯仁所从未想过的。
  “亡辽不如存辽!”范纯仁不由得喃喃自语,在心里面反复琢磨着这句话。
  韩维却是忍不住赞叹:“石子明所见,往往都是出乎意料,却偏能发人深省。我等以前又何想及于此?但细按史册,却不得不承认石子明所见,并非没有道理。”
  “中国强盛时,遣一大将纵横于塞北,斩单于首,封狼居胥,都是等闲之事,但要统治塞北,却是再怎么样也做不到。如盛唐置都护府,其实不过羁縻而已,徒得虚名,全无实利,反为中国之累,此亦殷鉴未远。观塞北历史,不过是匈奴衰败,鲜卑兴起,鲜卑衰败,突厥兴起,突厥衰败,契丹兴起,契丹衰败,其兴者又当为谁?阻卜?粘八葛?且塞北一族崛起之时,往往万族称臣,控弦数十万,纵然我中国强盛,亦不得不暂避其锋芒,若不幸暗弱,则五胡乱华之事,恐再现于中国。对于我大宋而言,若抛开虚名不计,恐怕正如石子明所说,倒不如有个辽国在北边还要好打交道一些。毕竟塞北夷狄初兴,多是逐水草而居,无家无产,居无定所,故而其劫掠中国,可以肆无忌惮,而辽国则不同,其已渐蒙汉化,治有五京,上至贵人,下至黎庶,皆各有家业。除非是如这次这般大举入侵,否则两国边境还是可以安宁的。这也不是无凭无据的揣测,辽人初兴之时,亦有打草谷之习俗,然自澶渊之盟后,两国边境,便十分安宁,偶有冲突,两国官府交涉,便能解决。比起蛮不讲理的夷狄,却是要好太多。而且这次南犯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辽人想要再次南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用石子明的话说,就是如果就此与辽国签订和约,那么未来至少五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内,我大宋的北方是谁,有什么样的实力,该怎么样打交道,都是可以预测的。而如果真的要北伐幽蓟,败了自不用说,就算胜了,未来的塞北是什么样的,也根本无法预测。而安平大捷,已经奠定了我大宋的优势地位,那么,我大宋下一步该做的,就是利用好这次胜利,确定天下各国的秩序,让未来变得更加清晰、可预测、可控制。一个混沌不明,不可预测的未来,无论如何,都是不符合现在的大宋的利益的。”
  韩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身体不由得感到有些疲倦,但他一双眸子,却是越说越兴奋、越有神。但说到最后,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略有些沮丧的叹道:“可惜,恐怕就算在两府之内,也不会有几个人接受石子明的这个观点。”
  “我倒是觉得石子明说得很有道理。”范纯仁笑道。虽然没有如石越这样明确的说明,但司马光其实也提出过类似的主张,因此石越的这个说法,对范纯仁这样的儒者来说,是有着某种天然的亲和力的,他接受起来,并不困难。
  这也没有出乎韩维的预料,“某亦料到尧夫能理解石子明此说,但是,恐怕也只有如你我这样的老叟,性格又是老成本份,不喜兴事的人,才会喜欢这样的主张。”韩维一边说,一边自嘲的笑道:“人老了,便喜欢稳重,当然就觉得未来不可预测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是,对于官家那样的少年人,是绝对不会觉得那样可怕的。甚至,就算是章子厚、李邦直,也会不以为然吧?”
  “那是自然的。”范纯仁也不得不承认,“恐怕朝中百官,绝大部分都会觉得这是杞人忧天,在其心中,这亦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
  “最重要的是,官家北伐之志甚坚,某预料到石子明的这几封奏章,绝对说服不了官家。而眼下,马上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让官家顺理成章的将石子明赶出两府……”
  “丞相是说太皇太后奉安?”
  韩维点了点头,道:“太皇太后奉安山陵,哪怕现在朝廷正是多事之秋,以太皇太后之功德,也理当由首相出任山陵使,但某这个首相正告病在家,那么石子明这个次相,出任山陵使,也是理所当然……”
  “石子明看来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特意赶回京师,我猜他便是故意想当这个山陵使。”韩维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他这是已有激流勇退之意了,但是,这次我却不能成全他,我已向官家上表,准备复出视事!”
  “啊?!”范纯仁望着韩维,不知道是该惊还是该喜。
  韩维却是很平静的笑道:“太皇太后对某恩重如山,理当由某来送太皇太后奉安山陵,某断不能让石子明抢了我这山陵使的位置。”
  他又望着范纯仁,道:“某也是为了自己考虑,某已经到了该致仕的年纪,由山陵使退任,可谓圆满。而劝谏官家不要北伐的事,我已是有心无力,这件事情,便要靠你和子明了。你和子明不要怪我抢了容易的事,将为难的事留给你们便好。”
  “丞相……”范纯仁正要说什么,却听到房间外面传来韩瑨的声音:“范相公、大爹爹,外头有密院的使者,称有紧急要事,求见范相公。”
  范纯仁只得向韩维告了罪,走到门口,却见一名枢密院的军吏,手执密匣,在外面等候,见着范纯仁,那军吏连忙跪倒行礼,递上密匣,在门外守候的范纯仁的亲随上前接过匣子,验了腰牌、公文、火漆封印尽皆无误,便与那军吏办了交接。范纯仁向韩瑨借了一间清静无人的房间,带着亲随进去,打开匣子,读完里头的文书,又令亲随收好,不动声色走出房间。不料才出房间,韩瑨又领了一名送信的枢密院军吏前来,但这一次,范纯仁却是在那房间里呆了好一阵才出来,出来之时,神情之间,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激动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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