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3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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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说完,陈良也忍不住在旁笑道:“本朝‘安全’宗室之法,可以说无微不至。兵变夺位之事,学生也以为绝无可能。况且就算雍王控制了一点班直侍卫,也不至于那么糊涂,太后明明已经当着百官的面表明态度,他没有太后的默许,怎能去赌太后到时候是帮儿子还是帮孙子?太后虽然宠爱他,但是这手心手背,亦不过一念之间的事。这岂非是拿着三族的性命开顽笑么?”
  二人说的话可以说句句在理,连潘照临一时也觉得自己是疑神疑鬼,过于多虑了。不由也笑道:“公子与子柔说得是,原本担心的亦不过是太后,果真太后主意拿定了,管他什么王,原也不必放在眼里。”
  潘照临这话,石越心里却是深以为然。高太后不是一般的后妃;她自小就在宫里长大,又是开国元勋之后,出身就非比寻常。几十年积累的威望,又实际上继承了曹太后的政治遗产——在大多数臣民的心目中,曹太后与高太后根本就是一体的——所以,她的影响力实是非同小可。
  高太后在班直侍卫,乃至殿前司禁军中,都有仅次于皇帝的影响力;而且朝中许多的大臣,特别旧党官员,很多人也从心里亲近高太后;再加上她在宗室、臣民中的威望,果真高太后要帮雍王,那就真成了腹心之患。不说别的,朝中的官员,立马就要分裂成两派。在这国内形势乱一团的当儿,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说是十五六年的励精图治毁于一旦,也绝非是危言耸听。
  因此,石越虽与王安石、司马光商量了对策,但在心里面,他便是连司马光也无法信任。在石越看来,每一个旧党官员,都可能转变为高太后的支持者。尽管他心里也明白,这种猜忌是非常致命的。
  所以,元旦朝会中高太后的一番表态,的确是令石越彻底的放下心来。至于什么雍王,石越从未将之放在心上。一个亲王能有什么政治实力?值得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石越还真是无法将赵颢排上日程。
  经历过坎坷不断的一年,在新年的第一天,总算是有个好兆头。此时,从屋外边隐隐约约传来石蕤与婢女们的欢笑声,“投麻豆啰!投麻豆啰!”石越笑着走到门口,远远望着女儿与婢女们围在一口井边,将麻子和赤豆一颗颗兴高采烈地丢进井中,每扔一颗,众人就发出一阵欢呼声。石越也不禁被这欢快的情绪感染,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瘟神也该走了。”
  潘照临与陈良望着石越的背影,不由相顾一笑。陈良笑着对潘照临说道:“我也有预感,今年该否极泰来了。”
  潘照临却只是含笑不语。对于高太后在元旦朝会上所为,他心里其实感到很遗憾。他设法打探过皇帝的病情,几乎可以肯定,皇帝很难熬过这个春天。按目前的形势,在皇帝去逝后,石越的权力会更加增大,但却始终有高太后、王安石与司马光等人掣肘。若是高太后果真站在雍王一边便好了,那样的话,石越就可以趁机辅佐太子继位,通过平叛,石越便能掌握更大的权力——如若高太后与雍王一起发动政变,那么在他们失败后,连旧党的势力也将会受到严重的打击。这对帮助石越尽快走到权力之巅,是极为有利的。可惜的是,高太后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她在元旦朝会上的举动,甚至还可能缓和她与皇帝的关系。此前李向安传来话来,道皇帝已令李清臣、安焘写好遗诏,虽然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据宫中传言,皇帝在遗诏中设立了辅政大臣。虽然传言未必可信,却也透露了皇帝很可能想加强宰执的权力,以在他死后制衡高太后的想法。这无疑也是对石越有利的。然而,若太后与皇帝关系缓和,这传言很可能就会彻底的变成谣言。
  不过,这些想法,潘照临却是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半毫的。
  在他看来,石越的性格中存在着极大的缺陷。石越最大的优点,莫过于善于妥协,善于谋求与不同派别的人合作,但潘照临却认为,这同时也是石越最大的缺点。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妥协与合作,都是必要的手段。但如今石越羽翼渐渐丰满,石越却比以前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与新、旧两党通力合作,甚至甘心让司马光位居首相。这是潘照临所无法容忍的。
  但潘照临与石越相处十余年,也知道在这一点上,他是无法说服石越的。他太了解石越,石越的性格中,温和有余而冷酷不足,即使对政敌,他也无法做到绝决无情,更何况是对同盟与部属。若是一个普通人,这也许算不是缺点,但对于一个首领来说,却是重大缺憾。潘照临觉得,这种性格,正是石越最不如王安石、司马光的地方。
  王安石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绝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宰相,他们立场鲜明,对自己的决断充满信心,而且也能让身边的感受到这种信心,源于这种对自己信念的强烈信心,在必要的时候,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采取断然的手段,对付反对者。无论他们身居任何职位,他们都会被人们视为领袖群臣的人物。这两人就象两面赤帜,插在任何地方,人们就会自觉的向那里集中。
  而石越,潘照临相信他不缺少这种潜力,而且也是当今除了王安石与司马光外,惟一具有这种潜力的人。但他的性格,却束缚着他,令他无法变成赤帜一样的人物。
  当年石越抚陕时,潘照临一度发现,石越曾经有过那种对自己信念的强烈信心,所以在陕西时,石越多有独断之举。那也是石越能够树立起他在西军中威信的重要原因。但是回到汴京后,那个充满信心的石越却渐渐消失了。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还是石越的性格中缺少那种天生的自信心。在陕西时,因为石越是一路的最高官员,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下属,他拥有最高的权力,承担最大的责任,又受到富弼的开解,能够无所顾忌的做事,在某种程度上,那种强烈的自我信念,实是由环境造就。而一旦他回到汴京,在这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自然而然的,石越便会根据他以往的经验来应对。而且,潘照临发现,不知为何,在陕西,石越可以毫不顾忌属下官员的派系,但在汴京,他却对党争格外的敏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惧。
  石越的身份地位已经大不相同,但他却依然还在不自觉的扮演一个调和者的角色。他竭力与司马光、王安石能友好相处,通力合作。在处理危机的时候,又瞻前顾后,过多的反省,信心不足,时时顾忌司马光等人的想法,拿不出一个立场鲜明的解决方案。虽然潘照临对交钞危机等麻烦也束手无措,但却毫不妨碍他敏锐的觉察到石越在心态上面的问题。潘照临相信,正是这种心态,束缚了石越的才能,也束缚了他的野心。
  因此,潘照临知道自己的责任,便是要辅佐石越成为真正的领袖,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宰相。但这些事情,却只能一步一步,不动声色的进行。
  “相公。”不知何时,侍剑出现在石越的身旁。
  “拜年飞帖都送完了?”石越问道。
  “各府上都送过了。”侍剑笑着回道。送拜年飞帖,是当时官宦人家的习惯,当时有身份地位的官宦之家,并不会互相走动拜年,而只是派仆人将拜年的名帖送到亲朋戚友的府上。这种习俗发展下来,送拜年飞帖竟变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亲自走动拜年,反而会显得没面子。在当时曾经流传着一个笑话,道是某君家穷,请不起仆人,到了元旦,望着一大堆拜年飞帖无人投送,只得长吁短叹,束手无策,恰好便在此时,他一个朋友的仆人送来拜年飞帖,他招呼那朋友的仆人喝酒,偷偷查看那仆人带的拜年飞帖,发现要投送的戚友与自己大部分相同,于是此君竟生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将那些拜年飞帖偷偷掉包了,结果那朋友的仆人投送的飞帖,全成了他家的。此事后来揭穿,便成了汴京的一大笑谈。开封人每到了过年,提起拜年飞帖,便会提起这件事来,当成一个新年的笑料。
  这个元旦,是石越拜相以后的第一个新年,石府在一天之内收到的拜年飞帖,差不多就堆满了一间小屋,而仅仅送拜年飞帖一事,便已让合府的男仆累得人仰马翻。但以侍剑的身份,够得上他去送拜年飞帖的人家,倒也不会太多,因此回来得甚早。
  侍剑又给潘照临与陈良拜过年,一面笑道:“方才去桑府时,路过大相国寺,不料却听到些趣事。”
  “大相国寺那边,有好些人在说,太子东宫经常有赤光闪耀。许多人在那里赌咒发誓,说是自己亲眼所闻。”侍剑装着不经意地说着市井见闻,笑道:“这事实是太稀奇了,小的都想找个闲跑过去亲眼看看。”
  石越不由笑着摇摇头,转过头望着陈良,笑道:“看来子柔那位布衣之交不简单。”
  潘照临也歪了歪嘴,似笑非笑的说道:“那曹家小舍人的确非寻常商贾。这几日,街头巷尾,酒舍茶楼,到处都有人在说太子如何如何仁孝聪明;你看这几天各大报纸,那讲掌故的文章,都在那里大夸太宗和赵普,说他们如何英明,太祖做错的事,非太宗与赵普这样的君臣,断断不能纠正……那边厢赞太祖兄终弟及,他就夸太宗能传位嫡子,是纠正太祖之错。嘿嘿,这会儿,东宫竟冒赤光了……本朝是火德王,继承大统者,当然要有赤光护佑的。”
  石越微微颔首,道:“更难得是时机也把握得甚是巧妙。”
  “时机?”陈良听石越与潘照临夸赞曹友闻,正欲顺势再说几句曹友闻的好话,好让石越见他一见,但这时候听到石越这句,却糊涂起来,曹友闻做的这些事,又能有什么时机可言?他不由拿目光去询问潘照临。
  潘照临见石越也望着自己,显然也是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识透他话中之意,因眯着眼睛,淡淡笑道:“子柔可知,但凡能成大事业者,必是能顺应民心者。所谓英雄顺时势,时势造英雄。任你多有本事的人,若所生之时,没有那时势,也只能徒叹奈何。这时势说白了,便是人心。田烈武、曹友闻要做的事,看起来简单,实则微妙。他们若是无能之辈,心里便不免会抱了个念头,想要摆布人心,若是如此,那便会事倍功半,甚至适得其反。但若能识得人心的微妙之处,去顺应人心,那么便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石越,见石越眼中有赞赏之意,又笑道:“如今天下的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自从熙宁十四年起,百姓生活便愈见艰难,尤其是去年,更是怨声载道。民间原本对官家颇有怨言,不满之意郁集于心,这时候传播不利于太子的言论,百姓心里有怨气要发泄出去,便容易相信这些谣言。但自去年腊月起,这人心却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皇上的病情传出来,便是汴京的普通百姓,亦知道官家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
  “寻常百姓,通常亦没什么见识,但即使如此,他们却也不会相信换了官家,一切便会好转。相反,百姓虽然一面心怀不满,但心里面,对皇上却是很信任的——这是极易为人所忽视的——这种信任,是皇上用十八年的励精图治,不知不觉的刻在人心中的,绝非那么轻易就可以磨去。百姓抱怨归抱怨,不满归不满,但一旦发觉要换官家了,心里面恐怕更多的茫然、担忧,百姓只害怕将来的官家比不上皇上,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愿意听到太子的坏话,相反,凡是有关太子的好话,哪怕再不可信,对百姓而言,亦是一种安慰,他们更愿意相信。”
  “所以,曹家小舍人这个时机是选得极巧妙的。而且机缘巧合,今日又有太后在朝会上出示佛经,如此一来,太子在民间的声誉就更好了。我要是曹友闻,便要抓住一个‘孝’字做文章——须知那寻常百姓,是不太在乎太子是不是聪明的,却会很在意太子是否孝顺。你去问问市井百姓,他们都会说百善孝为先,一个孝顺的官家,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所以历朝历代,都要说以孝治天下。便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潘照临心里实是更加失望,但嘴上却笑道:“有了这曹友闻与太后‘里应外合’,太子便可安枕无忧了。雍王党羽以前还可说太子失德,如今却连这口实也没了。如今他们能做的文章,可就只有太子的年纪了。”
  陈良也不由笑道:“形势已变,便是愚顽,也当知道要收手了。”他望着石越,正欲借机推荐曹友闻,却又听石越不动声色的问道:“前几日听章子厚说,汴京如今到处都在传说,三佛齐要叛乱。这事只怕也是那曹友闻的主意罢?”
  陈良一惊,连忙说道:“此事学生却不知道。听说是几个南海海商传出的消息。”
  石越轻轻哼了一声,道:“此事文焕倒也曾提过。但我问过段子介,段子介说薛奕已知此事,以为不可信。子柔去过南海,以为如何?”
  陈良有心想替曹友闻说几句话,但他知道石越与潘照临都是极聪明的人,终于还是摇摇头,老实说道:“军国之事,实非学生所长。”
  石越点点头,脸上却看不出是喜是怒。陈良只道又没机会推荐曹友闻了,心里面已打消这念头,却听石越又说道:“若是方便,子柔这几日便请曹友闻来一次,我有事想问问他。”
  陈良不由又惊又喜,“相公?”
  石越知道他之意,道:“是曾布、蔡京、李修文一道出了个主意,我想问问曹友闻南海的事。”
  石越又转向潘照临,笑道:“潜光兄方才一番话,于我亦触动很大。”
  “潜光兄方才说,百姓知道皇上病危,对未来担忧、茫然之情更多。诚哉斯言!”石越叹道:“然百姓有此担忧,是宰相之过。若令百姓有此担忧,皇上若有不讳,亦难安心。我忝居相位,又如何对得起皇上知遇之恩?”
  “无论如何,我须对得起百姓,对得起皇上。”石越决然道。
  潘照临心中一喜,不料却听石越又说道:“侍剑,你再辛苦一趟,去君实相公府递个札子,明日我亲自去给他拜年。”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石越一心一意想要弥合党争,与司马光、王安石齐心协力应付困境的想法,在潘照临看来,却实是如同一剂毒药。与司马光、王安石斗个你死我活固然没有必要,但如石越这样,过份尊重司马光、王安石,却也显得太低调了些。尚书右仆射并非是左仆射的下级!但石越在这方面,却显得十分坚定,坚定得似乎那是理所当然。
  2
  宋人的春节,是从元旦开始,一直持续到元宵节才结束的。虽然达官贵人们可以靠着仆人投递“拜年飞帖”,在元旦那天便向亲朋戚友拜完年,但那些普通的东京市民,却都是要亲自上门拜年祝贺的,而因为元旦那天,要拜祭祖先,甚至上坟祭祖,还要放爆竹烟火,贴门神春联,去寺庙烧香……仅仅一天时间,是断然走不完所有的亲戚的。况且,熙宁十八年的元旦,还飘着鹅毛大雪,直到向晚时候才停下来。所以,正月初二的汴京街头,拜节的人群反而比元旦那日还要多。尽管开封府颇为尽责,早已经组织人手,在元旦的晚上,将街道上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但第二天的御街上,所有的马车依旧是寸步难行——驿车早已挤得满满的,但路上的行人却实在太多。
  坐着马车准备去拜会司马光的石越,尽管起了个大早,刻意想避开拥挤的行人,但却还是漏算了元旦那场大雪带来的麻烦,正好碰上了出行的高峰。按照宋代一百多年来的交通法令,车马必须向行人让道,而汴京又没有给马车开辟专门的通道,于是,堂堂尚书右仆射的马车竟被困在御街上,走得比蜗牛还慢。石越心里一面抱怨着开封府落后的交通管理,一面也只得无可奈何的丢下马车,带了侍剑与几个护卫步行前往。毕竟,对司马光这样一丝不苟的人来说,约期不至是十分失礼的事情。
  石越一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董太师巷的司马光府。雪后的清晨,风冰凉刺骨,众人脸上都冻得通红,侍剑等人都习练武功,倒也罢了,但石越这几年间在汴京,养尊处优,尽管戴着狐皮手套,但手也是连佩剑的剑柄都握不稳了。
  司马光府上众人,绝没想到石越会这么早步行前来,侍剑投进名剌后,合府上下都惊呆了。司马光连忙亲自迎出大门,将石越一行请入府中。
  进了客厅,石越摘去手套,一面凑到厅中的煤炉边烤着火,一面笑道:“几年前在陕西,冰天雪地的,我还能爬到山上去观察地形,如今在汴京走这点路,竟这般狼狈,让君实相公见笑了。”
  司马光笑着望着石越,道:“何尝不是,过年前老夫的书房还可以不生炭火,这年关一过,没有火的地方,我竟也是呆不住了。”
  “君实相公可要好好保重身子才成。”石越笑道,“如今朝廷须臾离不得相公。”
  司马光笑笑,转过头吩咐家人道:“去,拿壶酒来,老夫与子明相公,便在这里温酒闲叙了。”
  侍剑等人见惯了司马光严肃古板的样子,也常见年青的官员只要稍显轻浮,司马光便不假辞色的情形,只道是和程颐一样难以亲近的人,却不知司马光私下里与朋友、家人相处,竟会如此随和可亲,一时都不由目瞪口呆。倒是司马光府上的仆人,早已见惯不怪,早有家人搬过桌椅摆到炉边,又端了一壶酒,几碟点心过来。石越与司马光便坐在炉边,温起酒来。
  石越喝了几杯热酒,肚子里暖气上升,只觉舒服许多,正要说话,却听司马光已先笑道:“子明走了这么远的路,当不是只为了拜年罢?”
  “一是为了拜年,再者是有些事情,我思来想去,夜不能寐,须与君实相公说说。”
  司马光望了石越一眼,只是低头去拨弄煤块,并不接话。便听石越又说道:“此前我急急忙忙推出存款准备金法,是我考虑不够周详。此事是我之错。”
  司马光静静听着石越自我反省,并没有出言安慰他。任何人都会做错事,但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这是无法逃避的。
  石越说到这里,挥手屏退左右之人,沉默了一会,方又低声说道:“不瞒相公,事到如今,我对是否还要坚持交钞,实是已无信心。”
  这是石越赤诚相见的一句话。这话若是传扬出去,不仅从此交钞彻底无药可救,便是连石越本人,也会受到不满者的质疑与攻击,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石越在司马光面前说出这句话,不仅仅是迫于内外的巨大压力,亦是他彻底不再把司马光当成政敌的表示。
  但是司马光却只是抬起头来,淡淡说道:“我与介甫,不会因子明一事做差,便对子明再无信心。”
  “相公!”石越心中感动,但他仍然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但废除交钞至少有四不可。废除交钞,无异于朝廷抢劫百姓家财,为政者以信为先,而朝廷从此信用大失,此为一不可;禁军、厢军、官员,手中交钞最多,一旦废除,必滋生不满,如今外忧内患,益州动乱,一旦有人煸动,后果不堪设想,此为二不可;朝廷虽有去年秋税这点收入,但国库依然空虚,各项开支今年眼见却并无减少之可能,此时废除交钞,朝廷将无饷可发,无钱可用,除了加税,别无他途,此为三不可;天下钱庄能发展至今日,交钞之功最大,一旦废除交钞,钱庄七八成以上,将难以存续,士农工商,皆受其害,十余年心血,毁于一旦,此为四不可!”
  “一旦废除交钞,天下动荡将更加加剧,朝廷若能卧薪尝胆五六年,并非不能恢复元气。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没有信心是否能再做五六年宰相。”石越说的这些,并非是危言耸听。情况如果更加恶化,石越也罢,司马光也罢,他们的相位并非就是铁打的。
  司马光当然并非是在乎相位的人,但无论是“加税”,还是“抢劫百姓家财”,却都绝非他所能接受的事情。对司马光来说,宁肯不当宰相,这些事他也是断断不肯做的。不过,这一次,石越也并非是故意算计司马光的好恶,他只是据实直言。
  “既然有这四不可,那还有甚可说?”司马光平静的回道,“无非是背水一战罢了!”
  “背水一战?!”石越猛地睁大了眼睛。
  “难道还能有别的选择么?”司马光已完全洞悉石越的心情,石越的确在动摇,他缺少信心,但是他心里,却依然反对废除交钞。“子明是领过兵的人。其实行军打仗,亦是如此。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幸运的只打有必胜把握的仗。有时候,亦需要背水列阵,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此之时,惟意志坚定者,方能是最后之胜者。”
  “但事关国运,也能用来关扑么?”此时此刻,石越竟反比司马光保守了。
  “自然不能关扑,关扑全凭运气,岂足为法?”司马光摇了摇头,“当年韩信背水列阵,可不是博运气,他庙算之时,已有胜机。不过是将士卒置于死地,激发其求生之斗志。后人若不明此理,便加效仿,必然兵败身死,为天下所笑。”司马光望着石越,又问道:“子明难道以为坚持交钞,竟已全无胜机么?”
  石越摇了摇头,司马光的话,并未能让他更加有信心,但是他至少已明白司马光的心意——司马光是希望他能够坚持交钞的。这对于处于动摇中的石越来说,亦是一个很大的支持。自从做到右相之后,石越一直想要避免的,就是朝局再次陷入你死我活的党争。尽管改变人们的思维习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石越自登上相位之日起,就下定决心,要身体力行,让新、旧两党都看到合作的好处。无论是新党、旧党,还是所谓的“石党”,三派之间的政治主张,都绝不是完全对立,水火不容的。石越相信,在三者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公约数,那就是三党都相信必须寻求改变,必须做点什么来挽救这个国家。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方法。既然如此,那么妥协与合作,就存在着基础。石越不断煞费苦心的向三党的重要官员们灌输这种思想,但他也知道“调和”之不易,在他了解的“历史”上,就曾经有过“调和”失败的例子。石越深知,目前在三党之间建立起来的互信,是非常脆弱的——它一方面是因为吕惠卿执政后期带来的惨重教训让人们依然还记忆犹新;另一方面,却几乎完全依赖于司马光、王安石与他本人三人的政治智慧,并且凭借着三人的威信维持着。记忆会随着时间而淡化,司马光、王安石、石越也不可能一直活在世上,特别司马光、王安石年岁已高,如若他们去逝,这种互信就很可能会崩溃。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党任何一方任何方式的傲慢,都会在这脆弱的互信间留下互相忌恨,互相不信任的种子。石越的目光绝不会只停留在眼前,他也不认为目前的情况是理所当然,并会永久持续的。所以,每一件事,他都必须谨慎行事。绝不能让旧党或者新党认为自己傲慢。
  但此时的石越,看到了远方,却似乎忽略了脚下。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支持者、追随者,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这些人,自潘照临以下,都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更大的主导权,或者说,他们希望得到从内容到形式上的全面领导权。石越在无意中忽视了,他的追随者,并不曾如他一样,对于党争的危害,几乎是有一种心理上的阴影,他们的经历与他并不同,因此,对事物的看法,也难免会有偏差。
  然而,此时此刻,石越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如何应付目前的危机上。
  “我有一个习惯。若是一件事情过于复杂,以至于看起来用任何办法也无法解决之时,我便会回到事情的起原,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思考对策。”石越拿起筷子,挟了一口点心送到嘴里,似自言自语一般,开始向司马光说明他的设想。“用这个法子,我终于想明白,今日钱庄之危机在于交钞,交钞之危机,其实只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
  “算术题?”司马光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碰了一下。
  “正是。”石越点点头,道:“便只是一道算术题。交钞之问题,便是无本发行。只要将这本金筹足了,交钞便终能稳定下来。”
  石越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但是,这已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出路。而这,也是司马光能完全理解的。从这一点来看,石越甚至不敢说自己比司马光懂得更多。
  “但我亦知道,这本金却是一笔巨款。”石越坦率的说道:“交钞发行的总额,连交钞局都是一笔糊涂账,张商英大概算了一下,大约在三万万贯到三万五千万贯之间。而各路的交钞也不尽相同,具体之情况,亦无准确之数目。至于交钞在各地之间的流通情况,那更是弄不清楚。其实,无论在农业、工业,还是在商业上,大宋都并非一个整体。食货社有一重要之主张,大略是说,在大宋朝之疆域内,至少可以又分成京畿、西北、东南、京东西、两湖、川峡共六个相互独立的区域,这六个区域,虽然互有联系,却又自成一体。甚至还有人说,这个自成一体之区域,还可以细分到路、甚至是州。这种观点,确有其真知灼见之处。便以这次交钞危机观之,对各种各州之影响,全不相同。我亦不知此究意是祸是福,若大宋疆域果成一整体,或者三万万贯交钞,当不至于酿成如此大祸;然又赖于此,这次风波中,才有些路州竟能独善其身,受波及较小。”
  大宋朝实际上是由若干个亚经济区域组成的,而讽刺的是,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的人其实并不多。王安石新法之失策,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忽视了这个重要的事实。但在这个时代,却也有人能和石越一样看到这一点。对于司马光而言,这种论断虽然新鲜,却也并非无法接受。毕竟他做了多年的户部尚书,对于这个国家的经济状况,可以说了若指掌。
  “食货社的这个判断,于我们当有所帮助。我们可以据此来判断各路之轻重缓急。但究竟要筹集多少本金,不瞒相公,我心里也没有谱。我估计首次大约要五千万贯铜钱或者等价之金、银,先用这笔钱,在杭、扬、福、泉、广等地,进行充分兑换。一贯交钞换一贯铜钱,有多少换多少,再将此消息在各路宣扬,交钞当能渐渐稳定下来。此兵法之所谓‘先声后实’者。然后再筹五千万贯,运往各路。若是运气好,一万万贯便能将交钞彻底稳定下来;若运气不好,便只得再筹钱,最多可能要两万万贯。”
  石越的想法简直令司马光目瞪口呆,一万万贯铜钱,超过了大宋朝最好年份的一年中央税收,这么一笔巨款,他要如何筹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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