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316部分在线阅读
侍剑笑道:“这是今年最有名的一出戏,叫《战灵州》,这是最开始的几场戏,讲的是一对新婚夫妇才结婚几天,丈夫便被征发为役夫,运送军粮前往灵州。前面还有离别之时,夫妇抱头痛哭。这曲子唱的却是丈夫走后,少妇思念征人的……”
石越不觉默然,当初伐夏,为了保证军队补给,强征差役的事,也的确是有的。虽然宋廷许诺发给役夫报酬,但那背井离乡,远赴荒漠,又是吉凶莫辨的战场,要说老百姓会踊跃支持,只能是做梦。当年那些运送补给的役夫,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客死他乡——禁军战死,还可以在忠烈祠立牌祭祀,将骨灰送还故乡[151]——但是这些役夫死去,却往往只是就地掩埋,若有同乡能捎个口信带回家乡,便已经是幸运了。有些人的家属也许还能收到抚恤金,有些人则直接被遗忘了。
这件事在熙宁十四年,曾经让石越非常愧疚。但随着他被闲置,时间推移,连石越自己也早已渐渐淡忘了。
“这出戏是贺鬼头编的。据说几年前,他去过陕西替《汴京新闻》采风,亲眼看到一对夫妇生离死别,因此填下许多词来。今年他又将这些词串起来,编了这出《战灵州》,在汴京唱了几十场,场场都是满座大哭……”侍剑却看不见石越的表情,继续向石越介绍着。
“唔。”石越尴尬地应了声,问道:“最后这对夫妇怎么样?”
侍剑正要回答,忽然“噫”了一声,低声道:“相公你看?”
石越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掀开车帘,顺着侍剑的手指望去,便见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铺里,背对着大街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正在独自喝着闷酒。
“范尧夫?!”石越惊讶地张开嘴,半晌没有合拢。过了好一会,石越才问道:“他没带从人?”
“属下方才已留意查探,左近象是并无随从。”回答的却是护卫朱连。
石越更觉奇怪。朱连是当年狄咏亲自从西军中给他挑选的亲兵,是几个护卫中眼色最好的,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他既说没有随从,那多半便不会有了。但范纯仁堂堂刑部尚书,即使是微服私访,也须带几个从人;何况他还是个方正君子,持身谨严,又怎会半夜三更,一个跑到这里来喝闷酒?
石越越想越觉奇怪,终于掀起车帘,跳下车来,快步朝范纯仁走去,一直到了范纯仁身后数步,石越这才立定,揖道:“范公。”
范纯仁闻声,回过头来,见是石越,亦不由有点讶异,“子明?”
石越这时才看得清楚,只见范纯仁一身黑色的布袍,虽洗得干干净净,却是又粗又旧,头裹着儒巾,倒真象个穷学究。他面前的桌子上,也只摆着一壶酒,一盘炒青豆。再看他脸色,平素的沉稳中,却隐约带着点憔悴。
“范公好雅兴。”石越笑着走到范纯仁对面坐了,店家早见着来了贵人,这时候慌忙迎上前来伺候。石越吩咐着店家加了一副碗筷,抓起范纯仁面前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笑道:“今日且先叨扰范公,改日再回请。”说着便先饮了一杯。这时侍剑早吩咐了店家,各样点心小菜早一样接一样送上来,石越其实也是饿久了,也不管范纯仁,竟是反客为主,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只直吃得半饱,才肯停下箸来。
范纯仁原本满腹心事,这时看了石越半晌,不由羡叹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子明立朝堂如老儒,居市井则似赤子稚童,这些事原是别人学不来的……”
石越喝了口酒,笑道:“有什么学得来学不来的,我实是饿了。君前不得失礼,倘若是旁人面前,我也不敢这么放肆,范公总不至于因为我吃饭无状而弹劾我罢?食色性也,饿了要吃饭,圣人也不责怪的。”
范纯仁亦不觉莞尔,笑道:“圣人还说割不正不食,食不言……”
“我又不是圣人,圣人说的事,怎么能全部做到?”石越笑道,“别的不论,我吃饭时,却是一定要说话的。”
“子明真是真名士。”范纯仁抿了口酒,叹道:“只有象我这样的腐儒,才只懂得循规蹈矩,害人害己,尤不自知。”
“范公这话却要从何说起?”石越诧道。
范纯仁默默摇头,又喝了一口酒,却没有回答。世上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曾无二三——在范纯仁的心中,石越并非那可以交心的二三人之一。
石越笑了笑,又道:“范公,以宰执之尊,孤身一人,到这种路边小店饮酒,这可不是腐儒能做得出来的。”
范纯仁自嘲地一笑,“我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这个地方,其实也不适合我,我坐在这里,实是浑身不自在。”
石越默默注视范纯仁,过了好一会,才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我一直有些话,想和范公当面说道说道。”范纯仁讶然抬眼,看了石越一眼,却听石越又说道:“范公还记得文正公主持庆历新政之事么?”
范纯仁立时警觉地看了石越一眼,他以为石越想借庆历新政游说他,不料,石越接下来说的,却大出他意料之外,“事情过了几十年,范公可曾想过庆历新政为何会失败?庆历新政的十条法令,到今日看来,也是切中时弊的;而昭陵虽然不及今上坚毅,却也算是一个仁君;其时政府有令尊、韩、富,台谏有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本朝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何政府台谏皆得其人,而庆历新政不过推行一年时间,便会失败?”
“小人诬以朋党,正人亦难久居其位……”
“范公亦曾熟读史书,为何每每只要小人进谗,君子便不是敌手呢?为何君子往往只能看着小人进谗言,将君子们一个一个驱逐出朝堂,甚至迫害至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人将国家社稷引至亡国,而无能为力呢?”石越咄咄逼人地问道。
“大丈夫做事,只能求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石越讥道,“与其说是为了无愧于心,莫如说是为了逃避责任罢?!”
“范公可知道当官是一门什么学问么?”石越直视着范纯仁,道:“当官乃是一门与烂泥巴打交道的学问。你当了官,便如同掉进烂泥潭中,你既要提防着自己也变成烂泥巴,却也不能想着让自己离那些烂泥巴远远的。到了这烂泥潭中,岂还能想着干干净净?可你们这些君子,却成天只想着让自己干干净净!”
范纯仁的脸腾地红了,霍然抬头,怒视着石越。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想要直斥石越的荒谬,但却又感到有点不屑,只站起身来,便待转身离去。他甚至觉得不屑与石越坐在一起。但便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范纯仁忽然想起他为什么会来这里喝闷酒,他忽然想起司马康的死——他是知道的,如果当初他不要犹豫,采纳石越的计策,也许司马康便不会死!他的心中,一直郁积着那份难以排解的愧疚……
“可你们这些君子,却成天只想着让自己干干净净!”石越的话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么?
终于,范纯仁缓缓转过身来。
3
次日。
石越一大早起来,便发现外面已经积了一层很厚的雪绒。石蕤跟着阿旺过来请过安,便飞也似地跑去玩雪了;梓儿也是忙里忙外,又要叮嘱下人准备送给石起家过年的礼物,查对送给在京各家亲朋戚友过冬的日常用品;又要与侍剑一道预备着收租结账等等琐碎事务,也没空搭理石越。石越一个人看了会报纸,便叫了马车,往尚书省去参加例行的两府聚议——这是一个在文彦博与吕惠卿掌两府期间被破坏掉的惯例。当年吕权重,文资深,两人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合到一起聚议。但自从皇帝带病前往内东门小殿之后[152],石越与司马光、韩维之间的关系,实在称得上是熙宁朝的历任宰相中最好的了,兼之如今宋廷面临的事情,也非得两府加强协调不可,因此两府聚议制度,自然而然便又恢复了。
这天却也没什么新的消息,这已经让石越松了口气。现在朝野局势,其实便如一团乱麻,石越最害怕的,便是乱上加乱。
熙宁十七年的两桩大案,陈世儒案皇帝早已赦免多数受牵连的官员,又换了个主审官,案情很快清晰,除陈世儒夫妇处死外,牵涉的官员大多恢复清白,少数几个嫌疑难以洗脱的,找了个小过失,各贬一秩了事;只有苏颂与吕公著比较倒霉——苏颂枉法的罪名几乎落实,本来马上要进政事堂了,因此一事,竟被贬往陕西路会州做知州;吕公著虽然是被冤枉,半路失踪也是因为高太后有意保护,但却也因此落人话柄,皇帝不仅对高太后更生嫌隙,便是对吕公著也难以容忍了。虽然赵顼要顾着高太后的脸面,司马光极力保荐,吕公著自己也屡番上表自辩,但皇帝一面好言安慰,一面却打发他去洛阳,当了个判河南府事。
而永顺钱庄案也难以追究下去。永顺钱庄的掌柜沈七在狱中服毒自尽,方泽一人揽下了所有的罪名,这案子证据不足,是否还要深究下去,便是旧党内部,也已经出现不同的声音。有人对吕惠卿恨之入骨,一心想要穷追猛打;但却也有人开始感到厌倦,他们担心这个案子转变成新旧两党的互相报复,希望朝廷在这节骨眼上不要被这些事情分散太多的精力,因而主张见好就收。皇帝也有意息事宁人,他更关心的是国库里的钱,太府寺卿薛向一病不起,新任的太府寺少卿张商英又未到任,赵顼便令翰林学士李清臣暂时代理太府寺卿,催着要把从左藏库中流失的交钞收缴回来。
在永顺钱庄案中真正得到好处的是蔡京。司马光对他赏识有加,推荐他为户部度支郎中,没几天,蔡京便找了一堆诸如户部事务繁剧、自己于司法程序需要避嫌之类冠冕堂皇的借口,将这案子彻底丢给了马默与李舜举,高高兴兴去户部高就了。
石越很难判断司马光究竟是不是在“拉拢”蔡京,不过他也并不担心这些,尽管现在蔡京两面都献着殷勤,但要说蔡京会冒然投靠旧党,却也为时过早。石越向皇帝推荐苏辙接任司马光的户部尚书一职,已经得到司马光的首肯,这显然要比蔡京重要得多;做为回报,石越也默契地接受了不到五十五岁的旧党名臣刘挚担任权御史中丞——这个刘挚是仁宗时赫赫有名的“河朔三令”之一,性格峭直,既通经术,又有吏材,因韩琦推荐入馆阁,熙宁初年得到王安石器重,先提拔为中书检正官,一个月后,又荐为监察御史里行,不料任命刚下,刘挚便高兴地吩咐家人收拾行礼,然后便大肆攻击新法,还当面对赵顼说:“我是河北人,不认得王安石。”其后虽然被贬,但皇帝却很维护他,在各路州做了近十年的地方官,终于还是召回汴京,由礼部郎中到宗正寺少卿、太常寺少卿、国子监祭酒,升官速度也快得吓人——这也是一个双方都可接受的人选,刘挚是所谓“旧党”中的一种典型,虽然被新党视为“旧党”,但他崖岸高峻,却是个连旧党君子们也不怎么愿意亲近的人物,在朝廷没什么过于亲密的朋友,可能是因为同样厌恶自己的子侄通过父荫得官,反倒是刘家的子侄辈与章惇家的子侄辈关系极好。所以,与其认为他是“旧党”,倒不如说他是所谓“孤臣”更为恰当。
不过,这对于旧党,却也算是迟来的胜利。而对石越来说,他染指御史台的机会并不大,此时更没有心思去纠缠于权力分配的斗争。在石越看来,他面前有无数的麻烦,西南夷是个麻烦,伏虞县是个麻烦,益州是个麻烦、交钞是个麻烦,什么陈世儒案、永顺钱庄案、御史中丞、户部尚书……这些都不过是一个一个的麻烦。有些麻烦牵一发而全身,互相纠缠在一起,那是大麻烦;而有些麻烦只要谨慎一点,可以单独解决,那就是小麻烦。相比如何解决益州的问题,如何维持交钞的信用、稳定钱钞比,如何抑制物价上涨,汴京的权力分配,远远没那么头痛。汴京的政局看起来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而益州局势与交钞问题,却让石越时时担心它们会持续恶化,完全不知道它们又会引发什么样的新麻烦出来……
然而担心归担心,尽管被人们寄予厚望,但石越暂时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立收奇效。
想从几千里之外的汴京,遥控指挥益州的军事行动,那只会收到灾难性的后果。皇帝曾经很想采纳枢府的意见,一面命令高遵惠、陈元凤抽调厢军、乡兵、弓箭手在伏虞县以及蓬州四周州县布防,并设法稳住陈三娘子一伙;一面要求王厚、慕容谦暂时对西南夷不要轻举妄动,禁军兵力要由入蜀的冯京节制,先行平定伏虞县暴乱。但这个计划却被石越极力阻止。石越并没有给赵顼一个更好的计划,他只是力劝皇帝给高遵惠、陈元凤与王厚、慕容谦分别下达了一道一模一样的诏令:在冯京到达益州之前,许其便宜行事;在冯京到达益州之后,益州一切军政事务,皆归冯京节制。
没有传说中的锦囊妙计,也没有料敌千里之外的神奇,更没有完备细致的应对方案,这样的建议并不能让皇帝安心,甚至连司马光与韩维虽然在表面上赞赏,心里也不是没有怀疑与担心的。大家总觉得要自己亲自做点什么才能安心。
不仅如此,石越还阻止了枢府向益州路大举增兵迅速平叛的计划。不过这件事却得到了司马光真心实意的支持,增兵意味着增加益州的补给压力,司马光已经想尽办法想向益州运送物资,但进蜀远比出蜀要艰难,而且远水也难解近渴。
但石越虽然认为盲目增兵,弊大于利;暗地里,他却每天都要祈祷陈三娘子不要变成流寇,占山为王也好,据城自守也好,这样的叛乱好对付,但倘若变成流寇就麻烦大了,不仅各地的干柴很容易被点燃起来,而且对付流寇,自古以来就不存在什么省力的办法。到时候,宋廷就只能被迫增兵了。石越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有信心。
所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石越等于什么都没有做。而每天例行的两府聚议,也如没白开水一样没有意思。
不过石越也没有心思去顾及别人的审美,例行聚议之后,石越给苏轼写了封书信,讲了皇帝对辽国的担忧,吩咐堂吏寄了,便离开了政事堂。皇帝这个时候应当正在单独召见王安石,汴京有成百上千的官员,正在翘首期待着结果,但石越自从昨天见过王安石之后,便已经不再担心这件事了。
他必须先去劳神解决另一个麻烦,桑充国的麻烦。
当宰相的好处之一,便是可以在政事堂外面就骑上马离开皇宫;而当宰相的坏处之一,就是在政事堂外上马的同时,也必须带着标准的仪仗队。
与很多宋朝士大夫一样,石越讨厌浩浩荡荡的出行——那是李林甫留下来的坏习惯——所以,出了内城后,石越便撤了仪仗,只带了侍剑和几个随从,轻骑往白水潭而去。他早已叫人问得清楚,这几天桑充国既不在潘楼街桑宅,也不在咸宜坊的新宅子里,而是住在白水潭附近的一座新买的园子中。
石越一行到了白水潭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寻着桑充国的园子。从外面看,这园子算是其貌不扬,一条在雪后格外泥泞的小路通往园子的大门,斑剥的粉墙外种着几株瘦瘦歪歪的柳树,只有两扇朱门显得新一点。石越在墙外下了马,将马顺手交给随从,也不通报敲门,径直推开门闯了进去。
进到园中,石越便呆住了。这园中除了几间草房外,竟然全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地。厚厚的白雪覆盖下的,明明便是冬小麦的幼苗。远远望见桑充国正站在一间草房的窗边,提着毛笔画什么。桑充国显然也已看见石越,掂着笔吃了一惊,奇道:“子明,你怎的知道这里?”
“长卿好雅兴,”石越笑着走了过去,“居然扮起隐士来了。”一面快步进了草房,凑过去看桑充国的画,画的却是大雪覆盖的麦苗。不由笑道:“长卿要做陈相、陈辛么?”[153]
“子明说笑了。”桑充国红着脸地笑了笑,道:“这小片麦地是我带着两位殿下种的……”他看见石越目光中的狐疑,连忙又笑着解释道:“播种自然不是我们做的,买下来便有。我们不过照料了几天,两位殿下亲眼看着这小麦破土发芽,因昨天下雪,我们问过这边的村民,小麦盖过雪明年收成更好,不过两位殿下依然有点不放心……”
石越笑着摇摇头,“这是画给两位殿下看的?——不过长卿你也够胆大妄为的了。”
“古时便有籍田之礼,不过后世天子籍田,不过做做样子,哪里知道耕种之辛苦与可贵……”
“长卿小时候便下过田地劳作?”石越笑着反问道,见桑充国语塞,又笑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小孩子天天背《千字文》、《蒙求》极没意思的……”
桑充国却听出了石越的言外之意,连忙辩解:“子明以为我让两位殿下玩物丧志了?不然,不然。两位殿下聪明得紧,《千字文》、《蒙求》之类,早就背得极熟,连《论语》、唐诗都可以背不少了;算术也学得极好,只是写字上、绘画上还要花点功夫,不过我是以为象两位殿下的身份,琴棋书画这些东西,倒不必学得太好,太好反而坏事……两位殿下到底还小,和他们讲《论语》、《孝经》,他们也听不懂,反觉无味,倒不如多见识见识在深宫里见不着的东西,正经功课,其实半点也不曾耽搁的。”
石越见他这般,想起自己的来意,竟有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只好干笑道:“如此真是国家之福。”
“的确是社稷之福。”桑充国也笑道,不过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赞许。
“不过……”石越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觉得真正的社稷之福,不在于此。”
桑充国这时才察觉到石越的异常。石越在桑充国对面坐下来,望着桑充国,说道:“一直以来,我们这些所谓的‘士大夫’,耗尽一代一代人的毕生精力,其实不过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如何才能让国家长治久安,百姓永远可以安居乐业?”
“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地方寻找答案。有些人寄望于历史的经验,有些人寄望于圣人留下来的经典,有些人想从天地自然之规律中寻找蛛丝马迹,有些人干脆靠自己的玄想,还有些人什么也不相信,宁可让自己成为经验的一部分……”
“那子明又属于哪一类?”桑充国也坐了下来,笑问道。
“我更相信经验。”石越坦白道,“历史的经验也罢,现实的经验也罢。和我讲千万种道理,不如摆上一样事实。”
桑充国笑道:“我欲载之空明,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不过子明之眼界,却非止于经验,这么说难以为令人信服。”
石越摇摇头,笑道:“其实也逃不脱的。”他不欲多说这个问题,便又继续说道:“要找到治天下的办法,先要明白国家的兴衰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
“依我看,决定国家兴衰者,可能不止一样。国君之明暗,大臣之贤不肖,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都是极重要的。”
“长卿说得不错。但我以为,这些依然难保长盛不衰。”石越笑道,“君明臣贤,与礼制、法令、制度之完备,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每当君明臣贤之时,礼法、制度往往也较为完善;而完善的礼法、制度,同样也可以延续着君明臣贤的状态。但过得两三百年,再好的礼法、制度,也会被破坏殆尽;明君贤臣,转眼便仿佛绝种了一般……”
“万物有阴阳之道,只盛不衰的事情,原本便不存在的。”桑充国不由笑了起来,“子明以前说过,一代人只能管一代人的事。倘一代人能造就二三百年的盛世,还有什么不满足么?子明方才还说只相信经验,难道子明便见过有什么东西能逃脱过盛衰轮回?”
石越顿时被桑充国问得哑口无言,在他所知道的人类历史中,的确不曾存在过这样的事情。
他原本不过是想委婉地劝说桑充国将有限的人生放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培养未来的皇帝这种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醒觉,对于士大夫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他知道得并不比他们多多少。
却见桑充国意味深长地笑道:“子明找我,当不是想说这个吧?”
石越知道已经被桑充国识破,只得点点头,道:“我来找长卿,是有件事情转告。”
桑充国静静地望着石越,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点什么。
石越感觉喉咙有点干涸,他避开桑充国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说道:“皇上已经决定,令岳将拜侍中、平章军国重事。”
桑充国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这话里的意思。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画,轻轻将笔搁下,这才抬起头,脸上已有勉强的笑容,“我知道了。”说完,默然一会,又道:“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石越默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