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3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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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越与君实相公之心愿。”石越望着王安石,诚恳地说道,“君实相公曾经对越言道,他再也不愿意看到大宋还有人要遭此丧子之痛!”他停了一会,又说道:“我今日来此,其实还奉了皇上的旨意。明日皇上便会召见荆公,皇上令我先来看望荆公,并转告荆公,去益州的差遣取消了。”没得到皇上的明言允可,石越也不敢告诉王安石新的任命。
  王安石却也并不关心他的官位,起身谢了恩,道:“我早已听到传言,冯当世去了益州,但这戡乱之事,恐非冯当世所长……”
  石越却只得心中苦笑,皇帝将冯京派到益州,一则当然是想借他宰相的威望来镇一镇人心,但更多的,却是皇帝对他这个吏部尚书多有不满,只不过刚刚罢免一个吕惠卿,皇帝还是想让人事变动尽可能地能缓一分算一分,冯京既然去了益州,再回政事堂,几乎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而冯京其实也早有致仕之意,他去益州,其实也就是掌掌旗,真正在益州处分的,却是陈元凤与高遵惠。但这些事情,他却是不便宣诸于口的。然而他已知道王安石要当“平章军国重事”,将来万事还要他合作,这时候却也不能全然隐瞒,因只得委婉说道:“冯当世识大体,德高望重,朝廷一日之内,连罢益州转运使副以下长吏十八名,若无宰臣坐镇,难策万全。而且,陈元凤与高遵惠都曾任军旅,颇堪任事;王厚、慕容谦、何畏之皆已入蜀,三人皆是军中名将,平叛不难。益州事,难的是要如何善后……”
  王安石也听说过王厚三人的名声,不由点点头,又问道:“那陈三娘究竟是何许人?为何竟敢作乱?我自东南来,虽听到些许传闻,但尽是不尽不实,连汴京之人,也往往说得不近情理……”
  石越也早知道王安石必有此一问,这些日汴京与成都府往来使者不绝于道,陈三娘暴乱的原由、经过也大体清楚了,便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国朝以来,颇修文治,三教昌盛,佛教民间最盛者,便是净土宗,信众往往结莲社念佛,平日信众间互爱互助,这事相公也是知道的,江西、两浙,原也是极风行的。而蜀地较他处,尤信鬼神之说,莲社更为盛行,朝廷屡下禁令,但越禁越多,甚至有地方官全家都信奉莲社,最后因见没出过什么事情,时日一长,所有法令,便已形同虚设。这陈三娘子,原是蓬州伏虞县的一个寡妇,平时与乡党一道吃斋念佛,她又会用符水治病,偶有神验,这虽与佛家宗旨,全不相合,但乡村百姓,却敬若神明,平时在伏虞县,颇有声望……”
  “原来是黄巾之流,只怕又是官逼民反!”
  “正是如此。”石越点头道,“益州官员虽然百般回护,搪塞责任,但陈元凤与高遵惠已各有奏折送到,这是地方官吏处置不当,激起民变。益州连年用兵,各地府库为供应军需,早已空空如也,常平仓连亏空带征发,也几乎消耗殆尽。蓬州虽处内腹,但原本就是个下州,主客户不足三万,纳税丁口不足五万;伏虞县更是个中下等县,平素便不富裕。至今年十月,连去年的秋税,都尚有拖欠者。而伏虞县令,去年因为筹办军需不力,未能收足赋税,已被漕司申诫,考课也落了个下等。今年夏税又未收全,眼见着又要受处分,连官位都要不保,因此一开始征秋税,便催促胥吏下乡催收,百姓一年劳作所得,交了秋税还要补上夏税,过冬的口粮,来春的种子,竟是一点不留。百姓怨声载道,而这伏虞令也不加体惜,凡欠税折钱一百文以上,便要锁拿到县衙拷打。约一个月前,这陈三娘子的一个侄子,因为想留些粮食过冬,便借了几百文交钞,想按官价补上所欠税粮,但如今益州的情势,休说是交钞,便是用铜钱铁钱,按官价也买不到粮食,征税的胥吏若是答应了,这中间的差价便要自己赔付,自是断不肯从,争执之下,便将她侄子抓到了县衙。陈三娘子去县衙说理,伏虞令说她不过,恼羞成怒,反将陈三娘子也枷了,由此激犯众怒。当天傍晚,数百信众便砸烂枷锁,救出陈三娘子。伏虞县除了几十个不教阅厢军和弓手之外,本也没什么兵力,何况这些弓手、厢军平日里对陈三娘子奉若神明,哪里敢和她作对。当日暴民便攻占伏虞县城,伏虞县令以下的官吏,全部生死不明。到今日为止,朝廷只接到高遵惠的奏折提到陈三娘子占据伏虞县城后,便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石越说到此处,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要做何想法。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司马光、王安石心中,纵有同情,可镇压起来,却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在石越的心里,却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
  王安石听石越介绍陈三娘子作乱的原委,这才算是真正明白益州局势究竟有多危险。一个伏虞县是如此,但益州只怕绝不只一个伏虞县!所谓遍地干柴,一把烈火丢进去,谁也不知道会烧起多大的火来!更何况,陈三娘子居然还懂得“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这就更加不可轻视。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过来石越那轻描淡写的“善后”二字的深意。
  “子明,不可掉以轻心,不可掉以轻心啊!”王安石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连连说道,“益州禁军,都聚集在西南夷之境,要调到伏虞县来平叛,没有半个月只怕到不了,王厚、慕容谦一时半会只怕指望不上。况且马上要入冬了,只怕夜长梦多!”
  石越额首道:“益州局势,的确不是一个陈三娘子这么简单。高遵惠与陈元凤奏报,益州全路,聚啸山林的盗贼,有迹可查的,共九十三处,大者数百人,少者数十人。各州县长吏,要么隐而不报,只是强征弓手乡兵,保得盗贼不闹出大事,便阿弥陀佛,万事大吉;若盗贼太猖獗,不得不调集厢军、弓手剿匪,也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益州路实已是处处是兵,却还是处处有贼。从伏虞县的事来看,这些乡兵弓手,也不堪大用。真要平叛,还是要指着禁军。现在益州境内的禁军大多聚于西南夷之境,而冬天马上便到,若无补给,休说平叛,军心溃散,大事去矣。但若要保证禁军补给,眼下除了指望益州路的秋粮外,实无良策。但这一征税,难保不会再出事!若再有一处响应,益州局势,只怕立时便会崩析!况且禁军一动,西南夷更不可制……”
  “那子明又是何主意?”
  “益州之事,若要治本,还要是从西南夷着手。”石越注目着王安石,沉声道:“陈三娘子作乱,我还是以为剿不如抚。百姓只要能安居乐业,断无想造反的道理。”
  “司马君实与韩持国又是何主意?”
  石越无奈地笑了笑,道:“君实相公与韩持国都是一个主意,只赦从犯,不赦主犯。”
  王安石点点头,望着石越,缓缓道:“子明,我也是这个主意。”
  石越与王安石在驿馆一直谈到天色全黑,眼见外面北风呼呼作响,刮了一阵子乱风,又飘起小雪来,石越这才告辞离去。但直到他离开驿馆之时,外面还有许多人在探头探望地观望。汴京这时候只怕已经无人不知石越亲自拜会王安石了。
  侍剑侍候着石越上了马车,石越因见雪似乎越下越大,便叫侍剑也一道上车坐了,主仆二人在车上说着闲话,侍剑因笑道:“十年前小的还小,虽见过拗相公,却总是模模糊糊的,这些年老听到他的大名,今日见着,才知道原来也就是个不甚讲究的老头。不过桑舅爷怎的竟没来呢?”
  “这是王介甫先公后私。”石越笑道,“他奉诏进京,没见皇上之前,是不会先见亲戚朋友的。”说完,忽想起一事,又问道:“听说你这些天常去田府?”
  侍剑点头道:“田将军算是小人的师傅,逢年过节,小的总要去拜望一下的。他下狱那会,我没去探望他,心里很过意不去。烧衣节因听说田夫人有喜,相公也知道田将军平素手头大方,爱周济朋友,家里一向不太宽裕的,这年头日子又难过,汴京一切物什,最少都涨了两成,若用交钞,还要贵些。平素倒也罢了,现在田夫人既有身子,不便太操劳,因此我借故去走走,好带点有用的东西过去……”
  石越一时未及想到侍剑在田烈武下狱时未去探望,是怕给自己招惹麻烦,只是笑着点点头,道:“这是你不忘旧,本是好事。不过田烈武现已做了东宫官,你若再去他府里走动多了,被台谏知道了,多有不妥。”
  “是。”侍剑连忙答应了。
  石越闭着眼睛,仿佛是瞑思了一会,忽又问道:“方才你说汴京一切物价涨了两成?”
  “连曹婆婆肉饼都涨到八文一个了。”侍剑叹道,“若用交钞买,十文一个都未必买得到。汴京到处都在谣传陕西那边交钞越来越不值钱,钞钱比一天一变,大小商家都不乐意收交钞。虽说开封府有严令不得拒收交钞,但商家个个阳奉阴违,开封府也没什么好办法。如今益州又出了这码事,更是人心惶惶,大家都怕又要打大仗,越发不爱要交钞了。”
  石越越听越是心惊。须知交钞一物,全凭政府信用行世。倘若商民对交钞丧失信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汴京天子脚下,交钞在理论上还可以随便按官价兑换,都已经如此,地方州县,更不知是什么景象。
  却听侍剑又说道:“前些天,还听说开封府界出现了假交钞,仿得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什么?!”石越惊得几乎站起身来。交钞自发行以来,假交钞便一直没有消失过,但是因为交钞所用的纸张都是特制的,彩色套用技术又严格控制,因此假交钞往往都是粗制滥造,只在一些偏远或者不甚发达的地区流行,也很容易被识破。开封府界,却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假交钞的!这时候听侍剑说开封府竟然出现假交钞,而且还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石越怎能不惊?!
  吕惠卿执政以来,交钞发行过多过滥,导致诸多弊端。石越本来正在思考对策,希望可以缓步挽回商民对交钞的信心。哪里知道,这时候竟然还有雪上加霜的事情!
  石越正惊惧着,忽又听到车外传来似公鸭嗓子的呼喊声,“前面可是石相公座驾?”
  “这又是谁?”石越听得真切,连忙吩咐停下马车,掀开车帘钻出去眺望,没多时,便见一个内侍驱马追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石相公,皇上召见!”
  石越不由抬头看了看天色——汴京的天空,已经黑沉沉的,皇帝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召见?石越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2
  这是一天之内,石越第二次到福宁殿。他进宫的时候,宫门都已经关了,石得一亲自等在宫门外,将他领进宫中的一座偏殿等候,然后才告辞而去。石越在偏殿里约摸着等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又有一个小黄门前来传旨,引他到了福宁殿。
  石越忐忑不安地进到殿中,却见赵顼披着一件淡黄色的披风,斜靠在御榻上面,在他旁边叉手侍立着的,却是李舜举。石越纳闷的行过君臣之礼,一面在心里揣测着——夜开宫门不是小事,若无军事大国,皇帝不会夜里召他到福宁殿;但若有军国大事,怎么别的宰执大臣却一个也不曾见着?他又悄悄瞥了一眼李舜举,熙宁间的大宦官中,李舜举的宠信不是最盛的,但他素有“厚重”之名,皇帝这时候将他放到身边,说明皇帝虽然病了,脑子却还不糊涂……
  石越一面想着,便听赵顼对李舜举吩咐了声:“你来说罢。”
  李舜举应了声“是”,便恭恭敬敬地转身面向石越,说道:“石相公,李秉常又做了桩大事……”石越方惊讶地抬头,便听李舜举又说道:“……枢府刚刚递进急报,职方馆探得一个月前,李秉常率军突袭高昌,再次击溃高昌军队,活捉高昌主将,俘虏三万人,李秉常大军直趋高昌城,围城九日,高昌非但被迫送储君至黑水城为质,献纳黄金三万两,白银十万两,牛羊马骆驼十万匹,女子、奴隶各五千名,割让城池三座;而且以后每年还要岁贡金万两、银三万两、牛羊马骆驼五万匹……”
  石越一面听着这惊人的消息,一面悄悄观察赵顼的表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赵顼脸上的懊恼,两年之内,西迁的西夏连克高昌,对赵顼来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李秉常休养生息不过两三年,便几乎恢复元气,现在的西夏,正从高昌国榨取养份,更加迅速地恢复、成长着。而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宋军原本是有机会生擒李秉常的。
  “陛下!”石越弯下了腰,把头低了下去,“臣……”这么多年来,遗虎成患的批评,从来没有断绝过,有人说他是收了李秉常的贿赂,故意放虎归山;有人说他怕鸟尽弓藏,故意放李秉常一条生路……
  “子明……不必多想,朕信你。”赵顼见石越神色,已知他想什么,温声安慰了一句,又忧心忡忡地说道:“朕看西域,高昌眼见要亡国……”
  “陛下洞察幽明,明见万里。臣亦以为高昌亡国之日不远。”石越连忙回道,说罢,又详细分析道:“以残夏之实力,虽屡战屡胜,原并不足以一口气吞并高昌——去年李秉常一战而大败高昌主力,却仅仅是抢掠财货而归,便是为此;但秉常之志,毕竟不在财货。故此时隔一年之后,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破高昌——臣料想高昌在去年之败后,一定会重整军队,以图复仇,但经此一役,从此高昌将士,将闻党项之名而颤栗。高昌割地赔款,实力大损,而秉常却更加强大,两三年内,高昌既无与李秉常对抗之勇气,亦无与之对抗之实力。此时秉常原可吞并高昌,臣以为其之所以隐忍不发者,虽亦有可能是因补给不济,但更大可能却是忌惮龟兹、黑汗诸国——西夏三四年间便兼并高昌,龟兹、黑汗唇亡齿寒,保不定便会捐弃前嫌,共谋西夏。而秉常现今却故意只要财货女子,示无大志,此乃骄兵之计。臣若是秉常,定会遣使卑辞厚礼前往二国,并将所得的战利品分赠二王,以骄其心。二国本是世仇,只要威胁不在眼前,互相攻战不暇,更不能奈西夏何。高昌如今已如同附属,却每年还要交纳沉重岁贡方得苟延残喘,两三年内,高昌王只能横征暴敛,大失民心。不出五年,秉常必定兼并高昌,到时他再行仁政,正能收其民心……”
  这几年间,石越一直在关注西夏的发展,这是他亲手推倒的第一张骨牌,他当然希望看到骨牌一张接一接地倒下。残夏能兼并高昌,他并不意外,但是李秉常能如此沉得住气,却也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却听李舜举叹道:“石相公料事如神,虽古人不过如此。难怪方才听到西夏大败高昌的消息,我看相公神色,虽然意外,却似乎并不吃惊。”
  “李秉常的确遣使前往龟兹、黑汗,不但卑辞厚币,还将从高昌所得最精美的宝物、最美貌的女子,分赠二王。不过,二王却态度迥异,黑汗王笑而纳之;龟兹王却痛哭流涕,砸碎宝物,手刃美女。只不过以龟兹的实力,莫要引火烧身便要求神拜佛了,哪里还敢招惹党项……”
  石越微微笑道:“用兵之道,便是那几个字——以己之不可胜,待敌之可胜。不管李秉常在西域掀多大风浪,朝廷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便可。李秉常若识时务,一心往西,便由得他称王称霸;若不知好歹,竟敢东向顾盼,恢复西域亦非难事。陛下大可不必担心……”
  李舜举摇摇头,道:“相公这却是料错了。一个月前,凉州以西发现了数千西夏骑兵的踪迹。西夏骑兵往来凉州,原也不稀奇,但自从熙宁十五年秋以后,李秉常锐意西向,凉州城外能见到的西夏骑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三百骑。这次却是大反常态……”
  却听赵顼也哼了一声,不忿道:“若非……益州,朕定要给他们……颜色!”
  石越这时才真正是大出意料,他低头沉吟良久,方问道:“押班,凉州只报西夏骑兵出没,便没有其他动静么?”
  “这倒未闻奏报。朝廷早已下令,西北沿边军州,西夏若敢侵犯,自当击退。若其不来犯境,诸将只要谨守疆界,严禁吏民与西夏互市便可。这几年之间,李秉常以残破之师,倒也不敢来挑衅。”
  石越点点头,转向赵顼,笑道:“若只是如此,臣以为秉常或者只不过是做做样子。”
  “从秉常这几年在高昌的作为来看,他已非吴下阿蒙。那西迁党项部族,若说没有思乡之情,不想打回灵夏,那自是不太可能;但除非中国发生极大变故,李秉常却不太可能冒然东向。陛下只看他在高昌如此沉得住气,这几年又不断地向朝廷上表,表示驯服,便可知秉常断不敢鲁莽挑衅朝廷的。除非……”石越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中,脸色顿时一变。
  “除非……什么?”赵顼也看出来了石越的紧张。
  “除非是北面有变故。”石越一瞬间,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涸。
  “这……这……怎么可能?!”赵顼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
  “也未必一定便是北面有事。”石越也不敢把话说满了,“亦可能是秉常受到内部的压力,做做样子给部属们看。这几年来,秉常不断上表,乞求朝廷敕封、互市、归还兴灵、允许其派使者回灵夏祭祖——他要朝廷敕封,那自然是想借中国之威信横行西域;要互市,那是为了有利可图;但他明明知道朝廷断不可能还给兴灵,却不断乞求,那必是因为他要给部众一个交待,以示他并不曾忘记故乡;而要派使者回灵夏祭祖,那更可见其内部有返回故乡的压力。残夏虽然西迁,但时日还短,其部众不免思乡恋土,而朝廷这几年却屡屡拒绝秉常之乞求,甚至连使者也不接纳,秉常迫于压力,做做样子,也是可能的。”
  赵顼点点头,松了一口气。秉常西迁,但宋廷斩草除根之心,却也一直未死,所谓“得陇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以前灵夏割据的时候,宋廷自然不敢去想西域;但灵夏既然恢复,对西域便不可能没有想法,只不过暂时实力不济,无法仓促图之。所以宋廷对秉常西迁残部,一是轻视,二则是敌视。秉常虽然忍辱负重、卑躬屈膝,要和宋朝修好,但是宋朝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除非秉常率众内附,否则一切免谈。兼之宋廷为了巩固在灵夏地区的统治,对在当地有几百年声望的李家也非常忌惮,更不愿意秉常有机会与当地势力发生交流,因此,宋朝甚至不愿意接纳西夏的使者,官方互市自是早就停止,而对民间的走私,也严厉打击。宋廷早已颁下敕令,凡私自西出凉州、贺兰者,即处死刑。在如此严厉的敌视政策之下,秉常面临巨大的内外压力,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早在熙宁十四年,朝廷便应仁多澣之请,令地方有司保护西夏李氏陵墓。这几年间,灵州年年都有当地人前往西夏王陵哭祭……”
  这又是一件让赵顼心里很不痛快的事。尽管宋朝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恢复汉唐故地”,而灵夏地区也的确是“中国故土”,但西夏统治当地近百年,若从李氏祖先为节度使割据算上,更有几百年的历史,甚至连西夏的汉人,都不免会有人以“夏国遗民”自居。在这样的情况下,“恢复故土”不容易,“恢复”之后,统治就更难了。宋朝的策略已经不可谓不得当,但除了对宋朝死心塌地的归附者外,小规模的零星叛乱也始终没有停止过;尽管严厉打击,在秉常站稳脚跟后,也总免不了有人想逃到西域去,追随秉常……最让人郁闷的是,对于那些认定西夏已经亡国,每逢清明寒食便去哭哭陵的人,宋廷还不能不故作大度,加以宽容。毕竟,这也是宋朝自己要鼓励的“忠节”。
  “若老天能再给朕十、十年时间,朕……定重开西域!”赵顼的眼中,露出雄心勃勃的光彩,但很快便黯淡下去。
  “陛下正富春秋,虽有小恙,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
  “罢,罢。”赵顼没有让石越说完套话,“朕心中有数……”他转头望着李舜举,道:“朕还是放心不下——李秉常究竟是做样子,还是北面果真有变故,回头要叫职方馆查明,派人告诉苏轼。”
  “是。”李舜举连忙答应了。
  赵顼又转向石越,“还有一事,也要听听子明主意。”他朝李舜举丢了个眼色,李舜举连忙从面前的案子上捧起几本奏折,递给石越,低声道:“这些都是弹劾资善堂桑直讲的折子。”
  石越心里头一惊,连忙打开奏折,方打开第一本,立时便呆住了——弹劾桑充国的,赫然竟是杨时!他又一本接一本的看来,却见这些弹劾桑充国的折子,竟遍布旧党、新党,甚至还有与新旧石党都不搭界的官员的弹章!石越知道桑充国虽然入仕,却是与世不争的性格,据说教六哥、七哥也很用心,本道只是寻常的小人嫉妒诋毁,哪料到竟会如此严重?这些人弹劾的事都大体相同,私自带太子、信国公出入市肆,教习商贾贱业;不规导储君学习圣人经典,反而教授诸般杂学,玩物丧志;在皇帝病重的时候,不教太子忠孝之道,反而引太子游玩……
  桑充国的出轨之举,石越其实也早有风闻。但他没有想到,矛盾已经激化到这个地步。杨时的奏折中说得十分清楚,程颐对桑充国的作为十分不满,屡次规劝,桑充国反而巧言令色,加以诡辩。对桑充国的极度不满这才终于漫延开来,在这些弹章中,有人已将他等同于专门用游玩宴乐来引诱君主学坏以固宠的佞臣!因为有传闻说,太子每逢程颐上课,便经常装病,而到了桑充国上课,却往往翘首以待……
  “桑充国是子明的妻兄、王介甫的女婿,朕……”赵顼望着石越,说道:“朕本来以为,皇子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有机……会通晓点外面的世务,亦是好事。朕实是故意睁只眼闭只眼,但他却未免太过火了……”
  “几天前,六哥和七哥在宫里到处找内侍、宫女变卖东西,还悄悄找一个内侍做牙人,令他出宫去变卖太后赏赐的玉佩,以买卖契据为证,许诺事成之物,可以赏他一成的好处!”李舜举轻声在旁边说道,说太子的坏话毕竟不是一件好差使,更何况他心里还知道皇帝对太子并无任何厌恶之意,“那内侍拿得玉佩,却又犯胆小,这事才犯了。官家叫了六哥、七哥来责问,不料六哥、七哥反说这玉佩既然太后赐了,便是他们的。他们明买明卖,只是和百姓公平做买卖,想凑钱造一艘大船,既不曾费公帑、又不曾苛剥百姓,不算有错……”
  石越低着头听着,心里却不觉得赵佣赵俟有何不妥,只觉得这两个孩子颇有过人之处,但他却也知道,这种事情在当时实在是骇人听闻,倘若传出去,还不知道要闹多大的风波。一时之间,石越竟是口拙辞穷,不知道说什么好。
  果然,便听李舜举又说道:“老奴以为,六哥、七哥的话,实是透着一种仁心。只是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又要朝野惊骇了。不仅桑直讲难辞其咎,官家亦怕有人借机大做文章……”
  石越心中一凛,不由悄悄抬头望了赵顼一眼,却见赵顼脸色阴沉沉的。
  “……太后也说桑直讲太迂腐了,桑直讲是魏晋名士,可皇子的师傅,还是要选老成的儒者。官家知道桑直讲并非奸佞小人,不过有点不通世务,不识大体。他是当朝名士,做过白水潭的山长,倘若以罪去位,却不太好看……”
  石越这时候却听得明白,李舜举的这些话,自然都是皇帝叫他说的。皇帝是个极英明的人,他表达不便,便从内侍中挑了李舜举出来,这也是有深意的。李舜举不仅素有“厚重”之名,可以信任,而且与朝中百官素少瓜葛,在宦官头领中,相对而言更少实权,这样自然便难以弄权。但即使如此,赵顼还是不放心,便是叫李舜举做传声筒,也小心谨慎,只肯叫他当着自己的面当传声筒,在司马光在场的时候,更是令李舜举刻意回避。
  石越心里也很清楚,皇帝这么精明,说是要听听他的主意,其实却是早就拿定主意了。桑充国这几个月的资善堂直讲的日子,已经到头了。当下也不敢多说,只回道:“陛下既以臣又为右仆射,又将以王介甫为平章军国重事,于情于理,桑充国都应当引嫌避位,他虽是书生气,但这点道理,他却是懂的。臣以为桑充国两三日之内,必有辞呈奏达。”
  赵顼点点头,“司马君实说得不错,桑与程都是书呆子,不让桑当官,那是保全他。选师傅,也是以书呆子为主,不过要的是程颐这样的书呆子……等六哥大了,再选……出身低微,官声好有真吏材的……世家子弟德……才兼备,教他也不迟。”
  这一段话很长,赵顼说得断断续续,但石越却能清楚的明白话中之意,在皇帝的心中,桑充国与程颐都是书呆子,但皇帝所以为的两人的呆气却是石越不能苟同的,但此时也无法应腔。赵顼又笑道:“子明,也是不会教孩子的。你……女儿……”
  石越本来还在担心,这次桑充国被迫辞职,皇帝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刻意低调处理;但是程颐的弟子门人弹劾桑充国的事情,却一定会传出来,纵然桑充国大度,但这件事情,却只怕没有这么容易善后。这时忽然听皇帝拿他的女儿开玩笑,石越顿时也不去想这些事了,因笑道:“臣教女无方,实在惭愧。不过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君必有其臣’,臣与陛下为君臣,臣女与淑寿公主亦为君臣,这事只怕却怪不得臣的……”
  石越再次出宫时,已近子时,东华门外的大街之上,虽然一片一片地飘着鹅毛大的雪片,却依然是灯火通明,街边酒楼中,杯筹交错之声,莺歌燕舞之调,隐隐约约,不断飘进马车之中。汴京依然是一个繁华得有点儿糜烂的忘忧城。
  “……净拂床砧夜捣衣。马上少年今健否?过瓜时见雁南归……”
  便当石越的马车拐进潘楼街时,在一片欢声笑语,追打逐闹之声中,便听一阵悲泣之声传来,与周围的环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这歌声中的悲哀,让石越都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他连忙敲了敲车壁,道:“去问问,是何人在唱这曲子?”
  马车顿时停了下来,侍剑坐在车门前听见,早笑着回道:“相公不知道,这是在唱戏呢。”
  “唱戏?”石越不觉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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