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30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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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操着半生不熟的汴京官话笑道:“是在下冒昧才对。田将军原本便不认得我。在下赵时忠,原是灵州人氏。将军在灵州时,在下曾见过将军一面。”
  田烈武这才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尊兄怎么来了汴京?”
  赵时忠笑道:“朝廷收复灵武后,在下便举家迁到了祥符县。这番是想潜心读书,但求考个功名,亦可光宗耀祖。”
  田烈武知道但凡举家被迁往东、西两京居住的,在西夏必定是一时之豪强。这人姓赵,只怕还是赐姓也未可知。当时西夏贵族离开故土者,极为显贵者除外,普通贵族中除了部分人依然投身军中,改替宋朝卖命外,有相当一部分意志消沉,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有些人甚至不到三两年间,便家道败落。此人竟然有此雄心壮志,欲要在汴京考个功名出来,倒也让人钦佩。因赞道:“尊兄倒不愧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将军谬赞了。”赵时忠连忙谦道,心里却是极高兴。这些西夏旧人,无论是党项还汉人,在汴京多多少少都不免受到歧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诚恳地鼓励他——从田烈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怜悯之意。他看了看田烈武手里的书,有点拘谨地笑道:“想不到将军原来文武双全。”
  田烈武已是不知多少次听人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说出“文武双全”这四字评语了,倒难得有一次象赵时忠这般的诚恳,甚至还有点崇拜的味道。他腼腆地一笑,看见赵时忠手里抱着的书,最上面一本,赫然便是《天命有司》!
  他其实是不善交际的。这时候没话找话地笑道:“这是桑公子的书么?”
  “正是。”赵时忠以为田烈武也看过这本书,越发的佩服,用力点点头,一面道:“桑山长真天人也。听说朝廷要征召桑山长与程先生为资善堂直讲,圣人还专门派了内侍出来寻两位先生的书,有人说圣人看了后,甚是称许……若果真如此,还真是名至实归……”
  向皇后派遣内侍,在坊间到处搜索桑、程的著作,这事田烈武也早就听说了。他当然不明白这是向皇后给朝廷公卿的一个公然的暗示——桑、程二人的书籍,汴京任何一家书店都可以买全,用得着这些内侍东问西问么?不过,在田烈武心中感情的天秤上,自然也是倾向于桑、程一方的。这时候听赵时忠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对桑充国与程颐的钦佩与崇敬,他既不好意思打断他的兴致,便只好耐心地在藏书阁外面静静地聆听着。
  汴京西角楼大街。此时,时间已是熙宁十七年的八月下旬。田烈武如往常一样,约了几个朋友,在清风楼吃着酒。虽然又变成了翊麾副尉,但宋朝禁军将士待遇一向优厚,翊麾副尉到底还是个从七品的武官,即使新官制规定,没有了实际的差遣后,薪俸便几乎要锐减一半,可只要不过奢侈的生活,在汴京悠闲度日,依然不成问题。更何况,即使在田烈武“发迹”之后,田家的女人们也还是保持着劳动的习惯,从家里的女主人到使唤婢女,都会接一些从大商人那里层层分包下来的针线活,以贴补家用。象这样的家庭,只要国家不发生大的动荡,是断不至于受穷的。只不过,对于戎马生涯,田烈武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向往与喜爱,虽然刚开始闲下来时,感觉是好久没有过的轻松与安定,但时间一长,心里便没来由的发起慌来。而这个时候,凡是与前线有关的消息,便格外能打动他的神经。
  “田兄可曾听说了?小阎王与慕容将军昨天下午到京师了。”赵时忠一面告着罪,一面迫不及待地说道。两人自从在刘楼邂逅相识,没几日间,便已称兄道弟。
  “看来西南夷能平定了。”一旁的开封府巡检温大有一面吃着酒,一面笑道。温大有是个粗壮的西北汉子,穿着黑色绸缎做的袍子,看起来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而坐在他旁边默默吃酒的马绍,却是又矮又胖,长相十分的猥琐,其穿着打扮,便是做温大有的跟班,都有点提携不上的意思。但田烈武却知道二人家世大不一样,温大有是客户出身,斗大的字不认得几个,而马绍家却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也曾读过十几年的书。只是他颇吃了相貌的亏——宋朝在不成文的惯例上,依然保持着唐代的一些遗风,象马绍这样相貌有点影响市容的人,既考不上举子,想另谋出身,自“流外”做起,也不免受到歧视,只得被迫弃文学武。
  这两人原本都是泾原人氏,石越在渭州受袭后,二人皆应募为石越帅府的亲兵。其后往来传递军情,护卫帅司安全,还参加了庆州之战,熙宁西讨末期,平定仁多澣之变,他二人也有点微功。虽然比不上战功累累的将士,但到底是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兼之办事还算小心,又有点才能,石越拜为枢副之前,便以军功保荐他们转任为地方武职。几年之间,竟齐齐做到开封府巡检。
  “我看未必。”马绍手里的筷子一面急速地夹起一块大肥肉,放到口咀嚼着,一面含混不清地说道。众人皆是望着他,等他继续说理由,但马绍却吞了这口肥肉后,端起杯子来又喝了口酒,眼珠子朝着桌上的菜肴溜了一遍,筷子又伸向一块野猪肉。竟是再也不提了。
  三人见他这样,不由相顾一笑。赵时忠不再去理会马绍,只把目光投向田烈武,关切地问道:“田兄以为这回能定了么?”
  田烈武笑着摇了摇头,只道:“小王将军是我在讲武学堂时的教官,带兵打仗都没得说。”
  “那就好,那就好。”赵时忠连连说道,仿佛是放下一块大石头来。
  田烈武与温大有见他这模样,都觉得好笑,温大有玩笑道:“赵兄怎的如此担心?莫不是有相好的在益州?”
  “固所愿也。”赵时忠也开玩笑地掉了句书袋,旋即正容道:“兄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来,我们那边有不少流言,说什么西南夷终不能平,益州要出大乱子。还有人说,契丹人要趁虚而入,便是在等这个时机……”
  “辽狗也配?!”温大有啐了一口,打断了赵时忠,大声道:“他们不来,俺们还要北伐呢。休说幽州、大同,便是临潢府,拿下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西南夷能兴什么风浪,西军精锐一到,若非是太祖皇帝玉斧划界,便是将大理段氏擒来汴京,也非难事……”
  赵时忠听他口沫横飞地说着大话,尴尬地望着田烈武。田烈武笑笑,给赵时忠满上酒,示意他喝酒吃菜。马绍见二人也开始下筷,一面更加飞快地往嘴里送着各类食物,一面含混不清地对赵时忠笑道:“温大有的话,便好比说媒人夸好女儿、和尚不吃酒肉……”
  赵时忠方举著,闻言不由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马绍却忙着吃喝,又没空理他了。
  田烈武知赵时忠到汴京不久,不知道这些市井俚语也不足为怪,笑着解释道:“这是东京俗话,媒人夸好女儿、和尚不吃酒肉、醉汉隔宿请客,皆未得便信。若是轻信了他,难免吃亏上当。”
  赵时忠听得明白,不由莞尔,笑道:“果真是未得便信。”
  田烈武却还是记着流言之事,又问道:“这流言大伙信还是不信?”
  “自是有信的,也有不信的,也有将信将疑的。”赵时忠道,“依我所知,到底还是不信的多。便是信的,也多是忧惧北人趁机南下,于大宋不利。”他说的却是实情,在汴京定居下来的西夏人,多数都不希望战争。那些习惯于战斗的人,还怀有建功立业的野心的人,十之八九,早已经加入到宋军当中,而留在汴京的,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家属——没有人希望自己的亲人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丧命。
  田烈武稍稍放心点头。却听赵时忠又笑道:“如今人人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早点平定西南夷,汴京物价能降下来——再这样乱下去,过日子可越发不易了。还好如今两位名将来了,大伙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另一件,便是看桑山长到底肯不肯受诏了……”
  田烈武与温、马无言地对视一眼,没有人肯接赵时忠的话。三人都与石府渊源匪浅,对石越极是敬重,桑充国是石夫人的亲哥哥,他们自是不肯随便议论的。但是,三人也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也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
  4
  向皇后与朱妃流露出来的支持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的态度,宛如在熊熊大火上又浇上了一桶石油,在很多人看来,这更加坐实了之前有关高太后属意二人的传言。兼之皇帝的病情反复,这又加重了许多大臣的忧惧。虽然不敢宣诸于口,但很多人在心里,却已经不指望皇帝能够给六哥赵佣主持冠礼了,让皇帝在健在之时,亲眼看到六哥出阁读书,便成为许多忠直的大臣的希望。从外廷到内廷,皇后、妃子、说得上话的押班、都知,还有两府学士院台谏诸部寺监,只要趁着皇帝病情稍稍好转,便催促着皇帝尽快让六哥出阁读书。为此,不少人甚至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
  这个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人再争议资善堂直讲的人选问题,人们仿佛已经默认桑充国与程颐便是当然的人选——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休说桑、程二人的确是各派系都可以接受的人选,单单是那个“太后属意”的传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便更加让人无法反对——在皇帝崩驾后,高太后将对朝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这几乎已是宋朝的传统——真宗崩驾后是刘太后听政,仁宗崩驾后,曹太后也曾经垂帘……
  极为吊诡的是,这个时候,新党的官员反而远比旧党的官员要急切。原来反对桑、程二人的官员,也改变了口风。皇帝一旦崩驾,高太后倾向旧党是路人皆知的事情,若不在此之前把这事定下来,到时候新皇帝的老师,恐怕就是一个纯粹的旧党了。这显然于新党的政治利益是不合的。桑充国再怎么样也是王安石的爱婿,与新党到底有几分香火之情。这时,连之前一直不肯表态的吕惠卿,也姗姗来迟地上表,请求皇帝“为万世计”,尽早让六哥出阁读书。
  到了最后,内廷中,甚至连一直服侍生病中的赵顼的王贤妃,也小心翼翼地劝谏了。
  赵顼面对内外的压力与催促,再也坚持不住。
  “天下之议皆许之!”在萧佑丹回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召见时,赵顼忍不住在这位辽国卫王面前,无奈地发着牢骚。
  萧佑丹这次使宋,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空手而归。宋朝自然不会借款给辽国,而辽国也同样放不下这个面子。双方达成的唯一妥协是,宋廷谅解辽国单方面提高一些奢侈品的关税。但这只是杯水车薪。休说提高奢侈品关税会在国内造成贵族的反弹,其执行效果也无法保证——很可能只会促使走私猖獗;而且,在宋辽贸易结构中,奢侈品所占份额尚不到三成。
  萧佑丹回国后,大辽迟早将面临抉择。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萧佑丹使宋,却也是满载而归。这自然不是指为了答谢大辽皇帝,彰显两国友好,由宋朝皇帝赠送给大辽皇帝的包括两头白象在内的海外奇珍。萧佑丹这次出使,对伐夏胜利后之南朝有了更直观的印象。至少,他知道宋朝现在的确是隐患重重。根据拖古烈的分析与萧佑丹的见闻,二人皆预测益州局势可能在年底左右,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局面。而且二人皆相信,宋朝财政状况已经在恶化之中。
  南朝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
  二人之前亦曾有过共识,若非南朝被困于这些窘境之中,他们是极可能对辽国进行军事冒险的。南朝人“收复”幽蓟诸州的野心,从来没有今日这么强烈过。
  但是,这种危险已经被确信越来越小。
  南朝皇帝染上风疾便是一个转机。若是幼主即位,高太后听政,必然重用旧党,那么在十至二十年内,南朝不太可能主动进攻辽国。他们急需休养生息的时间。而且旧党相对谨慎,更关注于国内的民生。但若万一是另立长君,情况便会大不相同,变得无法预估——若新君得位的过程过于艰难,并且极不稳固,那么他很可能为了转移矛盾,而悍然发动战争,冀望于夺取幽蓟诸州,来巩固他的皇位;若是得位过程还算平稳,那他也可能一改赵顼四处征伐进取的作风,休养生息,笼络旧党,用时间来赢得民心。
  萧佑丹至少已经可以确信,是否选择战争,选择权暂时还在辽国手中。
  也有让萧佑丹感到失望的事情。从耶律萌接触到的西夏贵族来看,降宋的夏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怀念故国,亦没有对宋朝有明显的仇恨情绪。与奔辽的西夏贵族一样,这些人多安于现状,甚至开始死心塌地视自己为宋人。尽管他们在汴京难免受到歧视,但其中的佼佼者,却都在竭尽全力地融入这个国家。只有少数人还对秉常的夏国还怀着强烈的忠诚心,幻想有朝一日能渡过贺兰山,重新回到夏国。但即使是这些人,对帮助辽国也毫无兴趣。其实这种心态是极为正常的,毕竟辽夏之间的战争可能比宋夏之间的战争还多,而若这些夏人成为辽国的俘虏,可不用指望他们还能有今日这样的生活。但萧佑丹总不免有点失望。他知道,有相当数量的夏人加入了宋朝的禁军,帮助宋军提高其马步军的战斗力。为了展示信任的姿态,赵顼甚至下令组建了一支三百人的西夏班直——全部由西夏豪强贵族子弟组成的班直侍卫,由守义侯仁多保忠亲自担任指挥使——韦州知州则特许仁多保忠的弟弟袭任。
  哪怕不能收买到夏人为辽国卖命,只要能挑拨其与宋人互相猜忌,于大辽就是大功一件。
  然而这个设想似乎还没有实施,便破灭了。
  这便是赵时忠所听到的流言的源头。
  萧佑丹与拖古烈都无法预知益州的局势究竟会败坏到哪一步,究竟会拖进多少宋朝军队……仅仅凭着对益州局势的预估与宋朝财政恶化,是不足以打败南朝的——除非在益州全境暴发大规模的叛乱,至少十万宋军精锐入蜀平叛。否则,任何南征都是冒险。毕竟,财政再怎么样败坏,也不可能比五代更差,一但辽军南下,只怕反而是帮了南朝一把。
  这一点,萧佑丹也清清楚楚。
  但即使是萧佑丹与拖古烈乐观地预计益州会败坏到“不可收拾之境地”,却也不敢指望出现宋军不得不抽调十万精锐入蜀平叛的局面。
  因此,说到底,机会不是没有,但是风险也同样很大。是否能利用好南朝的这些内患,这些内患能够利用到何种程度,是萧佑丹需要带回辽国的烦恼。
  但表面上的告别却是友好而伤感的。
  萧佑丹再三致意,吹捧了一番赵顼在位期间的丰功伟绩,动情地表示辽国上下将为赵顼祈福,盼望他早日康望,继续宋辽兄弟之谊。
  只是病魔缠身的赵顼却似乎承受不了过大的压力,竟然忍不住向萧佑丹询问起为太子择师之事,并且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然而,“天下之议皆许之”这牢骚后面,也显示了皇帝的动摇。身边亲近的人都在说这两个人的好话,赵顼自己其实也找不出他们多少毛病来,即使是意志坚定的人,也难免会动摇。况且,皇帝心里也明白,是该让六哥出阁读书的时候了。
  也许,皇帝在萧佑丹面前说这句话,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
  而萧佑丹也的确给了他这个台阶。他以一个辽国人的直率,告诉了赵顼白水潭学院在辽国的影响。辽国当今皇帝即位后,创办的第一所学院,便是以白水潭学院为榜样设立的,连教材都一模一样。辽国的贵族士人,无人不知桑充国的大名。
  萧佑丹回国后,赵顼又再次询问了两府大臣与石越等重臣的意见,在无人明确反对的情况下,赵顼的态度终于出现大转变。
  他下令以安车之礼征召桑充国、程颐为资善堂直讲。
  这一天,距离景城郡公赵仲璲上表被斥,只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对此,桑充国与程颐的态度迥异。后者欣然接受了皇帝的任命,而桑充国,却委婉地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谢表,拒绝了皇帝的征召!
  “桑充国究竟是什么意思?”桑充国的拒绝,让皇帝也感觉非常的惊讶。许是因为医疗技术无法有效的控制血压,赵顼的病情也反反复复,而头晕、头痛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但他依然坚持看奏折,只是批阅的时候,已无法写字,只得口叙,白天还好,有知制诰与翰林学士,晚上却不得不让王贤妃代写。
  王贤妃轻轻地给赵顼加上一件薄薄的披风。殿中除了她以外,便只有几个亲近的内侍宫女,赵顼的发问不问可知是向她提出的,但她却只是笑着抿了抿嘴,并没有回答。在这种时刻,能够经常接近皇帝的人,往往便在无形中拥有了巨大的权力。自古以来,那些权力欲望强烈的后妃与内侍,往往便是利用这样的时刻,通过自己的手腕,建立起权威。再怎么样英明的伟大人物,也始终只是人类,在其生命最后的阶段,尤其是被疾病缠身之时,他们总是会被削弱,有时候甚至会昏暗得让人不敢置信。
  但王贤妃却始终非常地谨慎,她从没有利用自己的有利位置,谋求日后的地位的举动。她几乎从不干预政治,哪怕是涉及到她的祖国,亦是如此。
  后宫的女人与内侍们,往往费尽心机,才能博得君主的宠信,在这过程中,一定会得罪许多的人,而当大树将倾之时,不甘于一生的投资就这么白白耗掉,利用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的未来谋求一条道路,也是人之常情。毕竟,大概绝大多数能够在后宫中脱颖而出,受到皇帝赏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毫无才能,会甘心在皇帝后死再过平淡、不再受人重视,甚至被人报复的生活。
  王贤妃并非是因为心地纯良,她也不缺少智慧与手腕。即使她的确爱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但她也不是没有想过为自己的儿子考虑。
  但是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她没有料到的是,因为这样,反而让她赢得了意料之外的东西。宫内的高太后,宫外的两府大臣,无一不在冷眼旁观着她的表现。这些皇帝以外最有权力的人物,自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刻,皇帝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充满权力欲望的女人,这会成为本来就不稳定的政局中的一大变数。所幸地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做为补偿,原本在心里还存在猜忌的高太后与司马光等人,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一半之后,倒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好感。在王贤妃入宫以来第一次,高太后单独赐了她一幅亲笔画。
  这几乎让王贤妃受宠若惊——她自进入这汴京的皇宫,行事不能不说不小心,处处讨好,事事忍让,好不容易才让向皇后与朱妃接纳自己,但在高太后那里,她是从来没有讨到过好的。想不到,多年想要得到的东西,竟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得到了。从此,她更加谨慎了。她知道如今宫里到处都是嫉妒自己的后妃,现时皇帝还在,自然也不用害怕,但看着皇帝的病情反复,她心里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到那时,宫里唯一能庇护自己的,便只有高太后了。
  “桑充国不是隐士……”赵顼似乎习惯了王贤妃的反应,又继续说道:“他是待价而沽?还是沽名钓誉?或是心怀怨怼?”
  王贤妃愣了一下,方似玩笑地柔声道:“若是待价而沽,资善堂直讲这个价码可不低了。”桑充国到底与她还是沾亲带故的,她不能不委婉地替桑充国开脱一下。
  赵顼不由点点头,“这倒是。”
  “若是沽名钓誉,程颐一召而起,桑充国已经拒绝第三次了。便算是做样子,也做足了。”王贤妃又笑道,“听说桑、程二人一向交好,他若果真是沽名钓誉,可叫程颐的脸面往哪搁?二人弟子众多,将来白水潭岂不要内哄?”
  这话引得赵顼笑了起来,的确,桑充国就算装腔作势,做到第三次上,便是摆足了姿态了,所谓“过犹不及”,他若想和石越当年相提并论,那未免也过于不知好歹了。但看他这谢表写的,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王贤妃又道:“只是心怀怨怼,臣妾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了?按理这是不世之恩,感激还来不及的。”
  赵顼摇摇头,“你有所不知,桑充国十余年前便成名了,朕重用石越,但以往举荐桑充国的奏折,从未准过,甚至连正式的官职都不曾赐予。心里有点想法,亦是人之常情。”
  王贤妃听到这里,暗里已是为桑充国捏了一把冷汗。皇帝这么说,分明是疑他怨望了。人的偏见是如此可怕,一但心里头有了成见,无论怎么做,都是动辄得咎。但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替桑充国开脱了。
  皇帝又淡淡说道:“朕本来也未必想让桑充国做……不过他既然拒绝了三次,这份谢表又写得如此好,朕得想想看看他究竟能给六哥教些什么东西,竟可以令得天下之人如此称许,而他竟还不稀罕朕这个资善堂直讲?明日朕便再给他下一封诏书……”
  “官家……”王贤妃听到皇帝语气不善,欲待再劝几句,却听赵顼摆了摆手,笑道:“今日见了王厚、慕容谦。当年朕还颇忧国家无将帅之材,如今却可以放心了……”说着话,又凝神看起奏折来。她默默望着赵顼的背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皇帝如此,这可绝不是什么长寿之道。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悄悄走出殿外,唤过一个心腹的内侍,低声嘱咐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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