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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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强忍着饥饿,在大相国寺内信步走着,一面思考着自己日后的谋生之道。大相国寺占地五百多亩,有六十多座禅院,可以说规模极其宏大。石越一面走一面想,穿墙过院,信步而行,早已不知身在何处,那谋生之法,却是一个也没有想出来。
  如此又走得五六十步,曲径数转,忽然一阵酒香扑鼻而来,诱得石越饥火大盛。他抬起头来,眺目而望,却见前面有一个水池,池边种着稀稀疏疏十数树梅花,此时大雪压枝下,雪白的梅花在枝头迎着严寒怒放,让人望之精神一振。又有四五个人围成一圈,坐在雪中饮酒,身上的斗笠蓑衣上,都积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若不是见这些人偶尔还会动一动,远远望去,便是几个雪人。那酒香便是从那里传来!
  石越这也是第一回见到有人有这样的雅兴,心中半是好奇,半是为酒香所诱,双脚不自觉就朝着那边走了过去。他故意放重脚步,在雪里踩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得近了,果然那几个人便循声望了过来。石越这才看得清楚,那些全是年轻的儒生,一共五人。他学着电视里看到的情形,抱拳朗声说道:“有扰各位的雅兴。”那些人也连忙站起身来,还礼道:“无妨。”五人见石越虽然容貌清秀,似是读书之人,但是装束却如此奇特,心中也不禁十分好奇。
  其中一人似是极为豪爽,当下便出言相邀:“相逢就是有缘,兄台若无他事,何不一起饮酒赏花,也好不辜负了这美景?”
  石越心中虽然求之不得,却也不愿被人小看了去,他生性本是沉稳之人,脸上便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说道:“如此多有打扰。”
  那五人见他对答之间,气度不凡,心中更是暗暗称奇。便给石越让出位置,又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僮给他把酒给添上。石越走了半天路,腹中饥寒,也不客气,接过酒来一口喝了,只觉得酒味极淡,他知道古时候的酒就是如此,也不品评,不过腹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气上来。那几人见他豪爽,便又给他满上一杯。
  石越这一杯却不就饮。他心里暗暗思忖:所谓“出门靠朋友”,如今自己的处境,若不在古代交几个朋友,断然难以立足。当下一面心中计议,一面游目四顾,忽地瞥见十数步远的地方,放有一个小壶,众人身前的小案上,各有一把好像短箭的竹棍,一个书僮手里拿着笔砚,另一个书僮手里捧着一叠纸,纸上还有笔迹。他心中一动,立时想起古人的一种游戏来——投壶。那是几个人轮流将那些竹棍投入壶中,若是不中,或者罚酒,或是罚诗的游戏——此时之事,更不用说,便是在罚诗无疑了。石越眼珠一转,立时计上心来。他指着那些叠诗稿,操着口音怪异的开封官话,淡淡笑道:“诸位仁兄是在咏雪,还是咏梅?”
  五人相顾一笑,先前相邀的那个书生开口答道:“见笑了,我们是在咏梅。”
  石越微微颔首,站起身来,稍一沉吟,指着一树梅花,朗声吟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这首诗本是元末著名诗人王冕之作,本是咏梅的名篇,石越记忆力颇佳,这些诗词一向记得甚熟,突然拿出来卖弄,顿时语惊四座!
  那五人都是来京参加省试(礼部试)的“得解举人”,宋代科举考试分为三级,各路州府主持的,叫解试;解试合格,礼部主持省试;省试合格,则皇帝主持殿试。这五人已通过解试,在宋朝的读书人之中,虽然称不上是第一流的,却也都是一府一州的英杰之士。邀石越喝酒的书生叫唐棣,字毅夫,是成都府的举人;给石越让座的书生相貌清瘦,眸子里透着灵动,名叫李敦敏,字修文,是江宁举人;坐在石越对面,显得非常的矜持的书生,叫陈元凤,字履善,是福建的举人;另外两人是亲生兄弟,憨厚的是哥哥,叫柴贵友,字景初;机灵的是弟弟,叫柴贵谊,字景中。五人今日在此会诗,一是为了赏雪赏梅,二是图个吉利——考中进士后,所有的进士都会在大相国寺题名。不料竟然因此邂逅石越。唐棣等人初见石越,也不过是出于好奇之心,不料此人出口成诗,格调高远,无不大惊失色。唐棣连忙起身,拜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足下胸襟,让人钦佩。在下唐棣,草字毅夫,不敢请问高姓大名?”
  五人之中,石越最是喜欢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见唐棣相问,心里暗叫一声“惭愧”,一面笑道:“过奖了。在下石越,草字子明。”他随口想了一个字,却不知道古人“名”与“字”大部分都是互相唤应的。好在众人被他窃来的王冕诗作所镇伏,心中虽然觉得怪异,却都怕他引出个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故典,反显得自己无知,竟也不敢多说什么,一个个只是站起身来,恭谨的自我介绍。
  年轻人相聚,又无阶级之分,彼此就很容易熟络。加上双方都有意结纳,没过多久,竟仿佛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之一般。
  众人边喝边谈,酒过数巡,都是酒意微醺,唐棣因笑道:“子明方才一首《白梅》,拿去拜会欧阳公,也是座上之客。”
  李敦敏也应和道:“便是去见大苏,也见得了。”
  陈元凤却摇摇头,笑道:“学而优则仕,现在王相公执政,求贤若渴,进用新人,与其去见欧阳公、大苏,不如去见王相公。”
  石越自是知道他们说的“欧阳公”、“大苏”、“王相公”,指的是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都是唐宋八大家中声名赫赫的人物。古人拿着诗作去见前辈,以求提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哪里却知道石越不过是剽窃“后人”诗作为己用,虽然说王冕还要数百年才能出生,心中却也不能没有不安,怎么敢上唐宋八大家门上去欺世盗名?这时候听他们七嘴八舌的介绍,几乎吓出一身冷汗。
  众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因争持不下,李敦敏便向他笑道:“如何?子明。你可决定去见谁了吗?”
  好在石越颇有急智,脑中灵光一现,想起陆游的名篇,暗道:“王冕的也用了,再借借陆游的,也无所谓了。”计议一定,便微微笑道:“数岁之前,在下也曾填过一阙《咏梅》,调寄《卜算子》……”一面说,一面起身,折下一枝白梅来,回转席中,轻击酒案,低声吟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他念到此句,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语气不免更加悲沉,顿了一下,方继续吟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无意苦争春。”唐棣重复了一句,叹道:“以子明的才华,我辈如荧虫望月,不料却恬退如此,无意功名,安于寂寞。可敬!可叹!”
  陈元凤却颇觉不以为然,昂然说道:“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博取功名,名彪青史。生不得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子明才高如此,何苦效腐儒酸状,欲迎还拒?”
  李敦敏见陈元凤言辞之间已近于无礼,生怕石越见怪,连忙笑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孔子主张进取,但也一样称赞隐士的高洁。我们来考进士,报效朝廷,是圣人认可的;子明洁身自爱,也是圣人所称赞的。”
  石越本来也不甚介意,见李敦敏如此,不免笑道:“几位都是考进士的吗?”
  “正是。”陈元凤语气中颇有自傲之意。
  石越读过史书,知道当时进士一科,最为荣耀,他们参加解试时,在有些地方,是五六十个人争夺一个解额[2],能得到此资格的,自然都有骄傲的本钱。但这些东西,对于石越来说,却毫无意义——他到此时,对未来依然是一片迷惘。当下也只是淡淡一笑置之。
  但是众人一旦开始了有关于进士考试的话题,却是人人关心,个个在意,柴贵谊便说道:“国朝进士科,惯例一直是试诗赋为主的。可是今年五月朝议要罢诗赋、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来考试进士,议论纷纷未定,我曾听说是被苏直史阻止了。今岁秋试[3],明经诸科未罢,而诗赋依然是进士科考试的内容,但废除诗赋的流言一直没有平息。我平日里思虑这事,却终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诸位的意见如何?”
  他说到此事,众人便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或说不会废,或说拿不准,一时间又开始争论不休。石越在旁静静听他们讨论,才知道柴贵谊说的“苏直史”就是苏轼。王安石变法本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石越也曾留意研究,这时候便细细回想,忽地想起《宋史》上苏轼那篇直斥王安石改革科举是“多事”的奏章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顿时清清楚楚摆在了他面前。忽然之间,石越竟有了一种“上帝”的感觉。
  李敦敏对石越十分钦佩,因此便时时着意石越的神态,这时忽见他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心中一动,向石越笑道:“子明,依你的看法,究竟是会变,还是不会变?”众人见问到石越,立时也都安静下来,静静等待石越的判断。
  石越却犹疑起来。他完全不知道如果冒然说破历史的玄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众人见石越既不知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只是望着手中的梅枝出神,更觉高深难测,竟是一个个屏气凝神,不敢打扰他的思绪。一直迟疑了十来分钟,石越手中的梅枝轻轻敲在了案上,“妈的,既然老天爷开我这么大一个玩笑,我还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石越心里竟泛出一丝报复的快感,“除死无大事,我现在和死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老子偏要扰乱这段历史玩玩!”
  他既然拿定了这玩世不恭的主意,便收敛心神,淡淡地朝众人一笑,缓缓说道:“这件事情我虽然知道,却不敢乱说。”
  陈元凤大是不信,笑道:“朝廷尚未有决断,子明便说知道。便是周濂溪、邵尧夫[4]也未必有这般本事罢。”
  石越见他质疑,便微笑不语。
  康棣却诚恳的向石越说道:“子明,我相信你的确知道。若是方便说,便说;不方便,不说也无妨。”
  李敦敏也点点头,笑道:“我也信得过你。”
  柴氏兄弟却是将信将疑,不置可否。
  石越本意不过是故弄玄虚,却不料唐棣与李敦敏如此信任,心下也不禁感动。他朝二人微微点头答谢,望着陈元凤笑道:“对于天道的体悟,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不敢和周、邵二位先生相提并论,但是我却可以清楚的知道,明年春闱,一如旧法,然而殿试却要废诗赋,只试策论。”
  石越如此断然的判断,顿时让众人都面面相觑。
  陈元凤心中不信,略带嘲讽的笑道:“朝议已定,子明却口出惊人之谈!王相公执政,久欲改革科举,若说最终变革,也是平常,但是焉有省试如旧,反倒只变殿试之理?我观子明诗词,可比大苏;不料又精通河洛之学,真是能者无所不能。想必家学渊源,敢问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这个“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伤之心,黯然良久,才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两天之前突然出现在汴京城南六十里的一块农田,自己的出身来历,父母妻儿竟是全不记得了……”
  众人听到这样奇异之事,无不瞠目结舌。陈元凤根本就不相信,只以为石越要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便连李敦敏、柴氏兄弟,也觉得匪夷所思。惟有唐棣同情的走到石越身边,递过一杯酒去,恳切的劝慰道:“子明不必伤怀,你的装束天下少有,凭着这身装束,未必不能打听到你的家乡与高堂,况且你才学非凡,令府上毕竟不能是无名之辈。来,喝了此杯,大丈夫不可灰心丧气。”
  石越见唐棣如此,心里更觉感动。只是自己的来历,既说不得,说出来人家也不信,不得不装糊涂。想到父母朋友,伤心之处,便有借酒浇愁之意,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说道:“我方才所说之事,信与不信,任凭诸位。只是我泄露天机,罪过非浅,还盼诸君不要外泄,否则于你们也是祸非福。”
  “我等理会得。”李敦敏郑重点头,温声说道:“子明,我相信你。”
  一股暖意从石越的胸中升起。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他与这唐棣、李敦敏也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来历不明,言语间不尽不实,对方未必全然不知,但却如此信任体谅,仿若多年的故交,人与人之间的缘份,的确是奇妙难言。但是,想着这些真挚的信任与友谊,想起再也无望回到亲人身边,想起自己飘零在另一个时空的孤寂……心中却更是五味杂陈,欲哭无泪。借着几分酒意,石越拿起手中的梅枝,轻击酒瓮,呛声吟道:“玉楼十二春寒侧,楼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桥上旧曾听,三十六宫秋草碧。  昭华人去无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5]
  这词虽然不是应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怀身世,别有怀抱,自他吟来,则尽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无数行人归未得”这一句之时,更是反复长吟,让人闻之心伤。
  唐棣等人虽然从未听过这首《玉楼春》,而且石越往往是吟词而非唱词,颇显奇异,但是听石越吟到伤心之处,却也一样为之动容。便是连陈元凤,也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石越了……
  3
  这一年的冬天,是石越永生也不能忘记的。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气!没有温室效应、自然环境没有被破坏的古代,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甚至可能觉得不习惯。
  那日在相国寺结识唐棣等人,石越醉醺醺的被众人扶回客栈休息,众人见他才华出众,心里都以为此人将来必成大器,此时落难,不免纷纷想要解囊相助,却被唐棣全部拒绝了。唐家是蜀中豪商,祖上曾是交子的发起人之一,唐棣更是家中的长房长孙,因为宋代科举并不歧视商人[6],唐家便让唐棣着意进取,博取功名,他来京参加省试,他父亲唐甘楚早已下令唐家在京商号银钱,任他支取,若非他喜欢客栈中参加省试的读书多,方便呼朋唤友,早就在京师买下房子了。此时要资助一个石越,自是不劳他人费心。石越心里感激,嘴上却无半句感谢的话,唐棣固然不以为意,便是那陈元凤等人,也以为是石越对钱财之物看得甚轻,因此并不特别在意。
  之后八九天里,石越平日里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游学,他们探讨经义的时候,他便在旁边静听,偶尔忽有惊人之论,便引得众人佩服不已。但众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却只笑不答,过不久众人都知道他的习惯,以为他生性不爱多言,便不再纠缠。却不知道石越虽然国学功底不错,却终是怕言多必失,因此格外慎重;更何况石越也自知古今发音有别,在别人看来,自己发音怪异,更不愿意启人疑窦。因此凡事皆以谨慎为先,只是加意了解、学习当时的风俗习惯,特别是学习开封官话。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不用多久,他说出来的开封官话也就有模有样了。
  这天连日大雪之后金乌初现,汴京城里行人增多,更觉繁华。因为唐棣约了去会客,石越便赶大早起来。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圆领窄袖葛衣;因为没有长发,便只戴了个方巾帽。北宋的衣装以简约自然为尚,并不太合石越的审美眼光。若依他之意,这些衣服全需改良,不过此时自己都是寄人篱下,哪里能够挑三捡四呢?石越哑然失笑,暗自摇摇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快步走了出去。
  唐棣和李敦敏、柴氏兄弟早就在客栈大堂里等候,见他出来,唐棣立即大声笑道:“子明,今日难得天公作美,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石越见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摇头,也不知唐棣闹什么玄虚,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带到客栈外面的马车上,听车夫“驾”的一声,马车绝尘而去。
  唐棣似乎心情很好,在马车里不停的打着节拍,摇头晃脑的哼着坊间流行的词曲,柴氏兄弟与李敦敏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说着话,石越问起去什么地方,众人却只是微笑不答。跑得一阵,石越嫌气闷,就掀开车帘往外看去,这地方却是前几天来过的,原来是到了潘楼街附近。马车在潘楼街一带的巷子里穿行,几乎和逛迷宫差不多。石越估摸着跑了四十分钟左右,马车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未及停稳,唐棣就拉着石越跳下马车,也不通传,便径自闯了进去,李敦敏与柴氏兄弟也跟了进来。
  进得大门,才知道是好大的一座宅院。整个院子地域宽敞,占地四亩有余,院子里高槐古柳,更有森森古柏掩映,各种各样的花木点缀其中,枝头上尚挂着一层层积雪,愈发显得是银装素裹。院子是四合院、三进房,全宅房间共计三十三间,合“三十三天”之数。后花园非常幽雅,一个半亩的池塘,护岸有桃树,池塘中有水榭,一道拱桥搭在水榭与池岸之间,桥下种满了荷花。此时虽然是冬天,荷叶早已枯败,但其规模可见。
  石越此时虽不能尽知这座宅院的妙处,但仅从前院的森森古柏中,亦能知道这院子的规模与历史了。这样一座位于京城繁华的商业区潘楼街附近的院子,虽然并未逾制,但如非十分富裕的家庭,也绝对不可能置得起。看着唐棣旁若无人的样子,进进出出的家人不仅无人出来阻止,反而一个个眼角带笑,石越已知道此家主人和唐棣渊源不浅。果然,才进中门,就听见唐棣大呼小叫:“贵客来了,主人家快来迎接。”
  话音刚落,院中就有人笑道:“唐毅夫又是什么贵客了?”声音清朗洪亮,一听便知是个少年公子。又有一小女孩又清又脆的笑道:“表哥也太狡猾,这房子置了一个多月,他就不管不问,现在倒想来做‘贵客’了……”
  便在说话间,唐棣带着石越走进了中进的客厅里。客厅上首坐着两个中年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和一个十三四岁左右小女孩站在下首相陪——显就是刚才说话的两位,两旁还侍立着一群家人奴婢。小女孩子不料有生人进来,轻轻啐一了声“好唐棣!”,赶忙避入内堂。石越愕然不解:“大户人家的女孩,怎么这样没有礼貌。”待见李敦敏与柴氏兄弟慌忙赔罪,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古时候女孩子,也是不能随便见外人的,想通此节,自己也不由觉得好笑。
  两个中年人见有外人进来,也连忙站起身来,抱拳道:“不知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伏乞见谅。”
  众人赶忙抱拳还礼,答道:“来得孟浪,晚辈们还要请长者见谅才是。”
  青年男子却在旁边笑道:“若果是孟浪,也是唐毅夫的罪过,与他人无干。”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石越游目四顾,却见那个青年男子生得剑眉星目,甚是俊朗;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刀削脸,一双眸子精光四溢,留着短短的胡子;一个长得甚胖,脸上带着弥陀佛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里,一不小心便会流露出狡狯的目光。石越与他四目相交,立时便移了开来,转过头去寻唐棣。
  唐棣此时早已跪倒在地,又惊又喜的朝两个中年人叩头,口里说道:“给舅舅、二叔请安。”又向那个胖子说道:“二叔,你怎么来汴京了?”
  胖子眯着眼睛笑道:“快起来吧。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没法没天的飞天狐狸,你来汴京,家里上上下下都放心不下,正好有一批货发到汴京来卖,你爹就让我亲来了。”唐棣笑着起了身,回道:“二叔想来汴京城这繁华之地,倒扯上我了。我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况且有舅舅他们在,哪有什么放心不下呀?”
  青年男子不住的拿眼打量石越等人,见唐棣先拉起家常来,便取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唐毅夫也太过失礼了,竟把客人冷落在一边。”一面请石越等人落座,招呼家人上茶。
  唐棣侧过头笑道:“偏你桑充国想得周全。”一面敛容向两个中年人说道:“这四位是孩儿新结识的朋友。石越石子明、李敦敏李修文……这两位是柴氏昆仲,舅舅却是见过的。”
  李敦敏与柴氏兄弟连忙起身行礼,石越也亦步亦趋,学着和他们一起行礼拜见。那两个中年人知道这些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还了一礼。倒是青年男子见石越等人尽皆年纪相仿,显得非常的高兴。
  原来这家主人叫做桑俞楚,便是那个刀削脸,他是唐棣的亲舅舅。这桑俞楚已过不惑,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哥哥叫桑充国,字长卿,今年二十;妹妹叫桑梓儿,不过十三岁,生得冰雪聪明,最得长辈宠爱。桑家祖籍便在汴京人士,五代时契丹入侵,开封沦陷,避战乱迁到蜀中,数代经营,靠经商起家,颇蓄家底,只是数代单传,人丁不旺。因桑充国弃商学文,桑家以为汴京人文荟萃,于桑充国发展有利,遂举家从成都迁回汴京,这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唐棣这次带石越来此,却是想把石越介绍给表弟桑充国。不料却碰上他二叔唐甘南来京。唐家人丁众多,唐棣之父唐甘楚虽然是族长,掌握唐家大部分生意的,却是人称“笑面狐狸”的唐甘南。
  双方再次叙了宾主之位,唐棣与桑充国因有长辈在场,却只能站立侍候。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商人出身,与石越等人寒喧几句,便不再说话,由着桑充国与唐棣陪四人谈天说地,二人只是静听。
  唐棣想起来意,对桑充国笑道:“长卿,我这次来,便是特意为把子明介绍给你。你常说想拜在大苏门下,依我看来,若能拜在子明门下,也未必逊过大苏多少。”因大夸石越诗词文章如何出色,学问如何优异。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石越本就佩服,也在旁齐声夸赞。把石越闹了个措手不及,慌得连说“不敢”。桑充国等人眼中,也多有怀疑之色。
  要知道在当时,不仅仅是在宋朝,北至契丹,西至西夏,南至大理,东至高丽,天下都公认苏轼文章第一。苏轼的文章在大宋写出来,不到一个月,契丹的贵人手中就有了抄本。而因为苏轼是蜀人,不要说桑充国,便是桑俞楚与唐甘南,也都是常常以苏轼为荣的,唐棣竟然说眼前的年轻人才华堪比大苏,众人自然不会相信。只不过桑俞楚与唐甘南都是世故的生意人,心里纵然不信,却不会表露丝毫,桑充国却是年轻气盛,听到唐棣如此夸誉,心中不服,便有些跃跃欲试。
  他有心要考较石越一番,便想找个由头,眼珠子转得几转,计上心来,笑道:“今天贵客盈门,仓促间没什么好助兴的,前几日我在碧月轩听到一个歌妓唤作云儿的,曲子唱得极好,尤其柳三变的长短句,自她唱来,尽得其妙。莫若去将她请来,也好助兴。”
  众人不知他心思,都齐声笑道:“此议甚妙。”
  桑充国见众人答应,便笑嘻嘻叫过管家来福,在他耳边吩咐数句。原来那个叫“云儿”的歌妓,全名却是“楚云儿”。因为“楚”字于桑充国犯讳,却不便说出来。只得委婉再向管家说明。
  石越对这些声色犬马之事,却并无多大兴趣。他十分好奇宋朝富室的家居陈设装饰,便细细打量这客厅的布置。举目所及,跃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个女孩子在梅花前弄笛。他一向只知宋代山水画比仕女画更加流行,这时候见到一幅工笔仕女图,不免更加好奇,也不懂得要告罪,就慢慢走到那幅画之前欣赏起来。李敦敏与柴氏兄弟对于石越的“失礼”,已是见惯不怪,只是相顾苦笑;桑充国微微摇头,用嘲讽的眼神望着唐棣;唐棣连忙轻声介绍石越的来历……桑充国见他说得如此离奇,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之心,便走到石越身后,笑道:“石兄想必精于丹青,却不知这幅画如何?可能入得法眼?”
  石越正在心里摹画这幅花下弄笛图,忽然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几乎吓了一跳。当下不假思索的回道:“这幅画画得不错,不过是女子手笔。”
  桑充国微微点头,这幅画本就是他妹妹桑梓儿所画。桑梓儿小孩脾气,硬要挂在客厅,又吩咐在外面侍候的奴婢记住往来之人的评价,转告于她。这件事情,府上知道的人也不太多。石越能说破来历,虽然未足为奇,但也足见有高明之处。他正待再问,又听石越说道:“这副画可以配一首词的。”
  “子明是说在画上题词吗?”李敦敏兴趣盎然的凑了上来——当时却是还没有在画上题诗的习惯的。
  石越习惯性的耸肩,笑道:“在不在画上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画相得。”
  桑充国眉毛一挑,似笑不笑的说道:“便请石兄赐词一阙如何?”他存心要借机试试石越的本事。
  石越摇摇头,苦笑道:“我的字写得太差,不敢毁了这幅好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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