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首辅(校对)第283部分在线阅读
第360章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唐毅知道“京察”这项制度,还是在读一本介绍东林党的书发现的。
所谓京察,就是对两京官员的考察,自从弘治以后,每六年一次,发展到嘉靖年间,已经非常完备,一般由吏部和都察院对五品以下京官进行考察,四品以上则是上书自陈,听凭皇帝发落。然后还有科道言官拾遗,互纠。
坦白讲,早期的京察的确是官场的自我更新,剔除不合格官员,督促官员清正廉洁,作用很大。
但是发展到了后期,尤其是东林党时代,朝堂党派林立,互相攻讦不断,京察就成为各个派系互相攻讦放冷箭打黑枪的手段。
东林党最热衷的就是利用京察把对手赶到南京闲住,而对手也会争取在下一次扳回来,来回倾轧。
嘉靖朝的京察,基本上处在从正能量居多,向负能量居多的转变期。
眼前这次究竟是正能量,还是负能量呢!
唐毅十分笃定地说,肯定是负能量,而且还是最要命的那种!
原因很简单,今年并不是厉行的京察之年,由于京察是六年一次,都在巳、亥年,也就是说,正常情况是明年才有京察,而丙辰年是针对外官的外察之年。
前面提到过,吏部尚书李默主持外察,狠狠杀了一大批严党官员,按照正常情况,李默主持嘉靖三十六年的京察,严党估计就真的成了明日黄花,正因为如此,严党才迫切需要干掉李默。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严党突然搞出了京察的把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唐毅整个人都不好了。
倒是户部尚书方钝老头见唐毅吃惊,只当他是小菜鸟,不懂京察的规矩,故此笑道:“状元郎,京察之法,其目有八,曰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罢、曰不谨。处罚呢,有削职为民,有外调,有勒令致仕,有罢官闲住。”方钝掰着手指头,给唐毅科普京察,老头感慨地说道:“太祖爷的时候,京察中称职者还会被升迁,到了如今,京察只问过,不问功,而且是德行才力一起考察,如果外调还好,一旦被罢官,想要重新起复,那可就难上加难,可以说京察就是百官的一道鬼门关,人家说修道者有三灾九难,咱们到了官场也是如此,什么难都要闯,什么苦都要吃,外面看咱们风光无限,内里的憋屈只有自己知道,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方钝还要往下说,见唐毅小脸凄苦,他忍不住笑道:“状元郎,京察是可怕不错,可是你一个新科进士,有什么考察的,再说了,陛下重视你,谁主持京察敢不给你上等考评,依老夫看,你一点都不用担心,倒是老夫,年纪越来越大,户部空虚,一年到头,被人家追着屁股要债,想一想啊,要是能致仕回家,也是老夫的幸运。”
唐毅慌忙说道:“老大人切不可如此,您老德高望重,户部这一摊哪能离得开您,再说了,一旦开海之后,财赋源源不断而已,您老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是啊,是啊!”方钝捻着胡须笑道:“开海少不得要状元郎费心,陛下让你到户部观政,也是为了增加见闻,熟悉状况,没说的,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老夫能做到的绝不含糊。”
“多谢老大人。”
唐毅又和方钝闲扯了一会儿,就匆匆告辞。方钝见他变颜变色,心不在焉,忍不住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心里头藏不住事啊。”
方钝只当唐毅是忧心京察,去找关系,探听风声。
老头猜的也不错,只是唐毅不是为了他自己。
从户部出来,唐毅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之中,都充满了阴谋味道,让人窒息,甚至绝望!
有这么可怕吗,有!绝对有!
刚刚的一会儿工夫,唐毅已经把情况反复推演了一下,得到的结果都让他冰冷彻骨。
在官场上,一个山头倒下来,除了核心的几个人物之外,大多数的墙头草都会及时掉头,另找大腿求抱。
李默完蛋之后,他的亲信固然会被清理,但是大多数官员还会及时调整,如今的朝堂只剩下严嵩和徐阶两条大腿,虽然徐阶的腿细了很多,但是好歹是一处避风港,而且为了朝局平衡,嘉靖也会扶持徐阶。
只要给点时间,徐阶消化了这些力量,虽然不足以和严嵩分庭抗礼,但至少能维持朝局平衡,唐毅想要开海,也就没什么妨碍。
可眼下问题来了,严党根本不给徐阶消化的时间,直接破坏规矩,发动京察,矛头所指,绝不只是李默的余党,没准严嵩要把朝廷的中立派,还有那些不肯依附他的正直大臣一网打尽。
如果真让他们做成了此事,徐阶还没开战,就成了没毛鸡,严党一家独大,就是定局。
唐毅一想到这里,就头皮发麻,假如严党真的一家独大,要想开海,就必然给严党分润,甚至要把大头儿交给他们,银子倒是小事情,关键是名声就彻底毁了,搞不好会像历史上的胡宗宪一样,立下了那么大的功劳,还落得一个冤死狱中,祸及妻儿的可怜下场。
一路上,唐毅耳边不断响起咒骂之声,无数人伸出手指,大声痛骂:“严党走狗,严党余孽,不得好死!”
到了家中,唐毅的后背都湿透了。
他刚走进来,发现几个死党也都在,徐渭,诸大授,陶大临,还有王世贞,王世懋,大家伙的脸色都很不好。
见唐毅进来,连忙招呼他,坐下之后,王世贞就说道:“行之,你知道京察了吧?”
“嗯,听方部堂说了。”
“那你知道谁主持京察吗?”
唐毅一愣,京察按理说是吏部尚书的职责,李默被干掉,吏部尚书就空了出来,那会是谁主持呢!
“不会是赵文华吧?”唐毅惊叫了出来。
王世贞竖起了大拇指,“行之,你可真神了!”
唐毅一声苦笑,“我情愿猜错了!”
王世贞当即把情况说了一遍,原来今天廷议如何处置李默。
三法司给李默定的罪名是偏执自用,汉唐典故,非所宜言,简单说就是说话不恰当,哪知道嘉靖大怒,把三法司的几个头降了三级,罚俸一年,还当庭责骂,问他们是不是党护李默。
这下子可把三位大人吓得屁滚尿流,当即商量之后,决定比照儿子骂父亲,给予李默绞刑。
嘉靖这才满意,不过他没有下令立刻执行,陆炳那一番表演还是让嘉靖生出了恻隐之心,他还要给陆炳一个面子。在宣判之后的第三天,身体倍棒的李时言就死在了狱中,他的死在掀起了一道涟漪,但是也仅此而已,因为更大的事情来了。
就在廷议之中,严嵩的干儿子吴鹏向嘉靖请求,要考察两京九卿、长贰府寺等衙门堂官及各总督巡抚,将“不称者稍易之,尚堪驱策者留之”。
他还有编织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谎言:“近者当事之臣,内外用人,不论贤否,动以爱憎为用舍,徇私纳贿,祗取充位,是以庶绩日隳,南北多故,陛下焦恩,屡更数易,即有龊龊自保之士,鲜能分主优者。臣闻琴瑟不调,必解而更张之;狼莠不除,嘉谷不生。故用人在去不肖。夫大臣者,小臣之倡也,大臣不职则小臣靡然从之,故去不肖者先大臣矣。”
一言以蔽之,就是李默胡乱用人,闹得天下大乱,他们严党要拨乱反正。
嘉靖对李默的盛怒未息,竟然相信了严党的鬼话,同意了进行京察。
由于吏部尚书空缺,随即进行了廷推,工部尚书赵文华不出意外,接任了吏部尚书。一贯张狂无比的赵文华更是找不着北了,他只觉得自己就好像领了封神榜的姜太公,手握打神鞭,想干掉谁,就干掉谁。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所向无敌,那酸爽简直没法形容了。
徐渭倒是满不在乎,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说道:“京察能怎么样,行之和我都没写李默的策论,陛下对行之大加赞赏,还升了官,严党会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给行之一个差评?我可不信,行之只要没事,我们就吃不了亏!”
王世贞摇摇头:“文长,事情不是这么看的,的确眼下谁也不敢动行之,但是严党肯定会趁机清除异己,把那些不肯依附他们的忠贞之士全都赶出朝廷,从而独霸朝堂。试问,如果朝堂之上,尽是赵文华一般的小人,我们还怎么自处?”
这下可把徐渭也吓到了,“陛下不会让严党独霸朝堂吧?”
诸大授忍不住说道:“很不幸,眼下已经如此了。”
陶大临应声说道:“就拿六部来说,吏部赵文华不用说,礼部尚书是吴山,接替工部尚书的是吴鹏,而刑部的何鳌年老多病,又在处置李默的事情上和陛下有了冲突,他肯定坐不久,最有资格接替刑部尚书的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六部尚书已经有四部是严党的人,另外户部尚书方钝,兵部尚书许论都是依附严党的人,如此算来,严党已经囊括六部了。”
王世贞补充道:“不只如此,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也是严党的人,严党一统江山,怕是再也无人能撼动了。”
第361章
不得不战
赵文华不愧是干吏,接任吏部尚书之后,不到十天,就把朝中大臣一百一十三人划分为三等。上等二十八人,吴鹏、鄢懋卿、吴山、严世蕃等;中等七十人,欧阳必进、许论、徐履祥等;下等十五人,即理当斥罢者则是南京吏部尚书杨行中、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南京刑部尚书陶尚德、户部右侍郎艾希淳、刑部右侍郎郑大同、工部左侍郎郭鋆、南京通政使司右通政何云雁、南京鸿胪寺卿王楠、太仆寺少卿张秉壶、南京太仆寺少卿陈邦修、光禄寺丞丘乘文等等……
名单一出,举朝哗然,京城上下,所有文武只觉得一股令人窒息的寒冷,把大家伙直接送回了三九寒冬。
这还不算完,除了红袍高官之外,科道也成了重灾区,赵文华前后一共罢免了两京科道官三十八人,分为不谨,浮躁、不及三类。其中,都给事中乌从善等十八人为不谨,左给事中李幼滋、给事中孙濬、夏栻等十四人为浮躁,都给事中王鸣臣等六人为不及。
旨意上去,得到了嘉靖的首肯,于是皆降调。而其他“御史留用者仍各杖四十”这样一来,杀尽科道官之威风,再也没人敢和严党作对。
总结此次临时京察,大臣之中凡是严党骨干人物皆得推为上等和中等,如吴鹏、吴山,严世蕃、鄢懋卿等。反之,异己则以各种罪名斥罢,科道官中反严人物亦大都被清除,严党势力终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鼎盛。
可以说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拔剑四顾,再也无人可敌……或许还有一个人能扭转乾坤,那就是取代李本成为次辅的少保太子太保,文渊阁大学士徐阶。
自从京察消息传出,昔日的门生故吏,朝中的清流,心学门人,李默的党羽,大家伙一股脑找到了徐阶,希望次辅大人能站出来,对抗严党的倒行逆施,保住朝廷的一口正气。
只是这些人注定失望了,面对严党疯狂清洗,徐阶一言不发,对待严家父子越发恭顺。内阁拟票,无论大事小情,都请示严嵩,严嵩不在,就去请示严世藩,没有一丝一毫的主见,比起昔日的李本还不如。
私下里不少刻薄的官员都说徐阶不光被孙女嫁给了严嵩的孙子当小妾,自己也嫁给了严家,成了人家的奴仆!
身为徐阶最亲信弟子,又心怀大志的张居正实在是受不了近乎屠杀式的清洗,任由严党折腾下去,就算还能保住官帽,大明朝早已腥膻遍地,狼犬满街,成了人间地狱。
张居正毅然决然,怀揣着奏疏,找到了徐阶。说来惭愧,自从在翰林散馆的时候,张居正上过一封奏疏,这还是第二次。
“师相,弟子是来辞行的。”
正在埋头批阅公文的徐阶一顿,又接着写了下去,张居正眉峰挑起,显然对老师的懦弱非常不满,他强压着怒气,说道:“师相,京察历来都有规矩,需要吏部和都察院联合考察,期间还要科道言官监督,稍有不法,就要上书陛下,等到考察结束之后,科道还要拾遗补阙,然后科道再互相纠察。”
张居正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按在大腿上,十指深深陷入肉里,声调提高了三分,“试问此次京察,不管是四品以上,还是五品以下,去留都听从赵文华一人,这种情况,只是正德年间,刘瑾专权时,为了铲除异己,才‘矫诏行吏部,不时考察两京及在外官员’,莫非大明朝要重回刘瑾专权的黑暗时代……额不,是比刘瑾时代还要可怕!”张居正痛心疾首说道:“此番京察,左都御史周延没有参与,科道官系朝廷耳目,赵文华既不与都察院商量,也不允许科道官插手,没有科道拾遗纠察不说,反而大肆罢黜科道言官,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猖獗若斯,亘古未闻!朝堂之上,正气荡然无存,师相,您还看得下去吗?”
说到最后,张居正几乎都哭了出来。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老师能像个爷们一样,挺身而出,力抗严党,扶正祛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只是,注定只是奢望,徐阁老依旧像是温吞水,不为所动,足足等了一刻钟,徐阶在缓缓把笔放下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了看悲愤不已的张居正。
“叔大,你想让为师怎么做?”
张居正眼前一亮,忙说道:“上书,立刻上书,让陛下废掉京察结果,把那些忠良之士都保下来!”
张居正满怀希冀,可是徐阶却苦笑着摇头,“叔大,为师对你寄予厚望,可是就凭你现在的功力,真是让为师失望,好好想想,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这个关口上书,你才能在朝堂之上活下去”徐阶突然探身,紧盯着张居正,一字一顿说道:“记住了,不要光想着成仁取义,要想着成功,要建功立业!”
徐阶的话正好戳到了张居正的软肋,是啊,从他考上进士的那一刻开始,就以兴利除弊,挽救国势为己任,大志未伸,就要折戟沉沙吗?可是张居正又迷茫,难道陛下也愿意看到严党独霸朝堂吗?为什么就不能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