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86部分在线阅读
孙策一言不发,只是拱手一礼,便戴上头盔,直接回身号令全军起身南归。
李进立在原地,并无言语,甚至坐视不少自己部中李氏子弟偷偷转身跟上孙策部属,向南而去。
而果然,带着乐进残部外加本部的黄忠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而微微向前,逼近了内黄南门,全程没有任何阻拦孙策的意思,反而有替其部做遮掩之意。而与此同时,程昱也不可能放弃追击孙策,由于不愿意将黄忠与乐进残部推向对面,所以城池西门一时大开,程武亲自率足足数千兵马出城,试图从此处追上,尾随咬住孙策。
但也就是此时,李进翻身上马,拔刀向前,主动率只剩下两千出头的本部兵马奋勇迎战!
战斗匆匆爆发于城西原野之上,一方兵多却多是刚刚动员的营州郡卒之流,尚未经过大战洗礼;一方兵少,却是李氏同族子弟,相互守望,自成一体,且战争经验丰富……居然战了个平手!
然而,问题在于,此时双方虽未有大战,实际上却已经大局抵定,胜负分明,便是理论上可以战个平手也不该如此的……究其原因,正是李退之出乎意料,居然敢临阵反扑,着实让程武一时措手不及,更不要说接战以后,这位中原名将一步不退,亲自拼杀在前,交战不过区区一刻多钟,身上便满是血污了。
李进如此搏命打法,却是将程武吓得不轻……二人是老乡,更是昔日同僚,如何不晓得相互本事?实际上,程武敢出西门本身就是觉得李进说不得也要降服的,谁能想到对方非但一步不退,反而引兵披甲,还一路直奔自己而来呢?
一时间,这位前途大好的河北屯田都尉之一兼营州牧长子也是暗暗叫苦不迭。毕竟,昨日郭援前车之鉴,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间点枉自丢了性命!
将为兵胆。
两位领兵之人如此反差,自然是效果显著,而此消彼长之下,两军在内黄西门相互拼杀了两刻钟之后,居然是程武一时胆寒,率先畏缩,只是畏惧亲父与军法严肃,不敢直接回城,所以准备退缩到城墙之下,借着城墙稍作喘息罢了。
然而,李退之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趁势号令全军,反扑向前,将程武部队直接挤压到了城下!而其人更是直接纵马,带着自己将旗与数百心腹甲士,直冲程武将旗之下!看他这样子,根本没有放过昔日同僚旧友的意思!
这下子,程武真的是惊骇欲死,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了。
不过,幸亏他有一个好爹。
城墙之上,程仲德一声叹气,满脸无奈之余,倒是有条不紊……这位营州牧一面下令关闭城门,以防万一;一面却又调集弓弩手上前,不顾城下还有交战的混乱区域,直接在城上放箭驱除李进部!
箭雨飞下,李进部自然当场受挫,而李退之本人更是在距离城墙百余步的时候,当场战马倒毙,其本人右肩也中了不轻不重的一箭。
不过,其人跃下马来,折断甲胄缝隙上的箭杆后,居然不怒。
甚至非只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这位李将军不顾肩膀伤痛,竟遥遥抬刀指着距离自己不过七八十步的程武大旗,放声相对:“前面旗下可是昔日袁氏麾下故人?李某位列中原四牛之一,此牛首足可封侯,正要赠与故人!足下非但尽握大局,而且兵多,却为何不敢来取?!反而立于尊父足下躲避,宛如雏鸡藏于母鸡之后!”
言罢,其人兀自大笑,声震原野,城上城下一时俱闻,各自反应也不同……李氏子弟自然哄笑相讽,而程武却是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便是城上程昱也一时凛然,捻须不语。
不过,僵持之中,随着自己幼子提醒,程仲德向北一望,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由幽幽一叹:
“何苦来哉?再派两千人出北城支援,然后再派人告诉你兄长,今日若再敢退半步,便自己辞了官回家种地好了……吕相嫡长能死,燕公嫡长能充军前,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要脸的吗?”
程延不敢怠慢,赶紧下城去了。
而城西百余步外,李进扭过头来,却也是微微一叹,便翻身换马,兀自引兵向北而去……彼处烟尘大作,俨然是曹洪、高干二部败下阵来了。
果然,李进向北不过三五里路,连正午都未到,便在黄泽东面两三里的地方迎面撞上了仓皇逃回却同样失了战马的曹洪。
二人相见,曹子廉不等对方让马,便气喘吁吁,连连摆手:
“不要往北走了!士卒毫无战意,两日夜未合眼,早已全溃,你此时带这点兵往北,只是死路一条!”
李进刚要再问,曹洪却又想起一事:“刚才遥遥望见此处有兵马南走,可是你助孙伯符逃走了?!”
“此时说逃未免过早。”
“无妨,如今局面,你我各自尽力便可,我曹洪能拖延至此,让他女婿走了,也算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了。”曹子廉闻得孙策已走,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再不动弹。
李进心中微动,却又顺势一问:“子廉将军这是准备降了?”
“如何能降?”曹洪就在地上一声冷笑。“我到底是曹氏族人,不说他曹孟德如何,只说自夏侯妙才死了以后,我们曹氏族人其实便再无降服余地了……而当日曹孟德让我驻守薄县,跟我说了今日设想后,我便知道,自己十之八九难逃一死了!倒是足下,你为何不降啊?”
“任性而已……”李进幽幽一叹,复又将之前说给孙策的言语复述了一遍。“素来为家族所累,以至于被人当做四姓家奴,今日实在是不愿意再行反复了,只想为自己活一回!”
“虚伪!”曹洪闻言反笑。“你这哪里是为自己名声而任性?分明还是在为家族计,只是自己没想明白而已!”
李进一时愕然。
“我问你,你若只存了为个人名声打算,自己单骑赴死便是,为何要带着家族子弟一起来送死?”曹洪冷笑相对。“你莫非是个无耻之人,临死了还要自家子弟陪葬?”
而李退之一时语塞。
“说到底,你这是觉得人家公孙文琪是个定天下的人,心中情知是最后一遭了,也晓得对方不会滥杀无辜,所以往日顾忌家族存亡,今日却变成了忧虑家族如何能在改朝换代之中转过弯去。”坐在地上的曹洪继续望着对方嗤笑以对。“但偏偏你们李氏为中原第一豪强,跨州连郡,本就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便是主动降服,可手握数千百战老兵又怎么会不被人忌讳?还有你这个四姓家奴做族长,只怕还会引来那些读书人针对,徒劳连累全族数万口人!这才渴求族中精锐一战而覆以消敌意,自己轻易一死以安人心!对不对?”
李进张口欲驳,却居然无言。
“其实人生于世,如你我这般一生下来便是大族之中,受家族恩德而起,又为家族辛苦算计了一辈子,哪里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又怎么可能真能脱身?我也不是没想过安心做个安利号下线,享一辈子清福的。”曹洪见状不以为意,反而就在乱军之中伸手去拽对方一起坐下。“不过事到如今,你我两个不能幸免之人,当此新旧反覆之时,能临行路上做个伴,倒也算是一件乐事。”
李进连连摇头,却是挣脱对方手掌:“子廉将军说的通透,但却未必懂我们武人心思……我今日已下军令,有进无退,却不能随你在此待死!唯战死而已!”
言罢,李退之继续摇头不止,却是翻身上马,并重新号令已经不足千人的队伍逆流而上,在溃兵之中继续向北寻机作战。
曹洪望着对方背影,也是摇头不止,而其人又等了一阵子,遥遥望到一个程字大旗缓缓自内黄城方向包来,却反而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只是暗自盘算,能不能用自己这个也算是上了通缉牌的人头换程仲德看顾自己家中老小……这厮到底是个商人多过武将。
下午时分,天色渐渐阴沉起来,李进进军到城北十余里的黄泽边缘地区,终于迎面再度见到了一面故人旗帜,却是燕国七相之一,韩当韩义公亲率五千邺下兵与五千营州兵至此。
二人驻马相对,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曹洪所提醒,还是终究心怀不忍,李进并没有率身后数百李氏子弟一起向前,反而独自打马向前,与韩当当面见礼。
“退之为何不降?”眼见着对方行礼之后直接拔刀露刃,韩当当即蹙额开口。
“若再降,岂不是坐实了四姓家奴之论?”李进缓缓而答,直接抬刀相邀,天色阴沉,但刀光闪过头上抹额之时,却还是一时颇显光彩。“冒昧一问……义公兄身后可还有兵马?”
“并无。”
“如此正好,今日到底算是有进无退了。”李进也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下来。“义公兄,若有一日燕公问起在下,请务必替在下致意,说我追了他半辈子,却终究是没有追上去,反而阴差阳错,次次与他为敌,实在是很羞愧。”
韩当微微动容:“退之何苦来哉?追不上的何止是你一人?燕公又有哪个是容不下的呢?”
李进再度一怔,却是沉默一时,只是握住手中环首刀不动而已。
而眼见对方并不再言语,另一边韩义公到底是无可奈何,便忽然提矛纵马向前,与紧随其后启动了战马的李进迎面一冲。
二将交马一合,韩当便持矛将李进刺落马下,后者登时身死。
……
“太祖闻李进死,黯然一时,乃顾左右曰:‘李退之以名将之资,受困于宗族,不得伸曲,枉得骂名,至死为之所累。昔孟子言: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岂非此人哉?’”——《世说新语》·伤逝篇
第三十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续)
十月初一,这是建安六年最后一个季节的第一日。
而下午时分,北风萧萧渐起,眼见着天色阴沉到要下雨的时候,顺着黄泽南逃的孙策和他的部属,终于在清河与黄泽的交汇口等到了太史慈姗姗来迟的追兵!
这一点都不荒谬,真的是等到的,一群逃兵很辛苦的等到了追兵。
话说,孙伯符南逃路上,便得知李进之前把守的浮桥已经被太史慈给占据了,于是双方同时陷入到了两难境地。
当时的情况是,孙策在清河内侧,太史慈在清河外侧。
其中,太史慈所部的兵力和战力绝对占优……尽管为了维持包围圈,太史子义沿途分出了足足小一万兵马沿河警惕、布防,但等到到达包围圈南段的浮桥时他依然还有一万出头的兵马,而且骑步俱全。这样的配置,相对于同样有一万兵,其中甚至还有三千由孙策心腹爱将董袭所领甲士的孙策军而言,当然是绝对占优的。因为孙策军到了现在已经极度疲惫和惊惶了,而太史慈是来当猎人的。
但是,战场是要讲地形和天时的,此时此刻,一条因为下游清河郡而天下知名的清河,却成为了二者之间微妙的平衡所在。
孙策当然不敢渡河,他要是敢渡,无论是从哪里渡,太史慈都能做到半渡而击,轻易了结此战;相对应的,太史子义也有些不大好渡河的意味……因为很明显的一件事情是,可能是孙策本人在这一万江东子弟中威望卓著,所以其部虽然疲惫、惶恐,却远远没有达到丧失纪律和战斗力的状态。
换言之,太史慈也有点需要顾及自己被有些归师难当意味的孙策军半渡而击;而且还要考虑会不会因为自己渡河,引发孙策军主动分兵渡河逃窜;还要考虑会不会让孙策等重要人物趁乱潜逃;还要考虑会不会被韩当和程昱这两位不需要战功的大人物夺走功劳……
说白了,双方固然是实力差距明显,但战争来到这份上,孙策的战略目标太低了,他根本就是能活一个是一个。而从太史慈的角度而言,他却是需要建全功的!
天可怜见,去辽东募了一次兵,回来啥啥都没了!
不说赵云之前靠着平凉的功劳成为方面将军,赵子龙的为人在邺下是没得说的,而且跟太史子义关系很好。关键是,连张辽那种蹴鞠霸王都能在帐中攒下一堆敌酋首级,眼瞅着战后必然封侯……他太史慈难道要被那种人居于头上?
大丈夫生于此世间,眼看着天翻地覆,自然心中慨慷,想要提三尺剑立下不世之功,顺便封个侯什么的,怎么能糊里糊涂落人于后呢?
所以,这一战,最好也是唯一的解决方式就是,他自己一部独自完整吃下孙策全军,然后还要独立擒获或斩杀此军中两个牌上有名之人——董袭与孙策!
于是乎,就是在这么一种不对称的心态下,双方相持了一阵子以后,尤其是天色开始阴沉,很可能快下雨的情形下,考虑到骑兵作战能力的问题,终于还是更有余地的太史慈选择了主动进军!
其人将麾下一分为二,大部分步卒,约六七千众,被交给了副将朱灵、皇甫坚寿,让他们直接往孙策军所屯驻的黄泽、清河交界点外侧布阵监视,严防彼辈趁机逃窜,而太史子义本人则带着几乎所有骑马的部队,约四五千众,从稍远一些的浮桥处渡河,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整备完全,然后便匆匆朝孙策军疾行而来。
出乎意料,孙策军全程按兵不动,既没有主动去半渡而击,也没有趁机渡河拼死与河对岸的燕军步卒决战,而是静静的等到了太史慈部整备完全,引数千骑兵到来。
原因很简单——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孙策望着头顶渐渐浓厚到要滴水的云彩,难得长呼了一口气。“从昨日便知要下雨,总算是等到了……元代!”
董袭赶紧俯首听命。
“今日就看你的了。”马蹄隆隆之中,孙策低下头来,按着对方臂膀恳切言道。“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入泽躲避,不认识道路,部队进去就是溃散的结果,根本收不回来……如今之计,便是你用三千甲士,尽量顶一顶对方的骑兵,只要雨水一落,燕军骑兵就没那么厉害了,到时候要是雨水再大一些,说不得咱们还能趁乱击败对方,全军而走。”
“属下知道。”董袭因为缺乏睡眠而双目通红,闻言却气势不减,当即振甲扬声以对。“那太史慈不也是因为知道要下雨才匆匆过来的吗?彼辈为争功劳,却给我们留下了一线生机,而末将受将军大恩,必然会一步不退!”
孙策闻言一时感慨,却又连连颔首:“既如此,你率甲士守前军,我带其余部属守中军,咱们一定要活着回去!”
“局势危殆,将军活着回去便可!”董元代干脆做答。“末将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