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525部分在线阅读
刘虞一时语塞。
“不过呢,我也不想轻易召集人证,以免坏了那些出首之人的名声和身份,”公孙珣从对方身侧走过,轻松而言。“毕竟人家来找我,我得为人家着想。更不想直接将人下狱,落得一个屈打成招的名号……换言之,此时于二王而言其实也算没有凭据,乃是所谓疑罪,对否?”
“不错!”刘虞慌忙答应……公孙珣不愿意暴露出首之人,却正中他下怀。
“那伯安公,我让到这一步,认他是疑罪。”公孙珣绕了一圈来到对方身前,正色相对。“可自古以来说到图谋不轨,说到争夺执政之权,可有疑罪从无的说法?你看,这又不是偷鸡摸狗!”
刘虞登时又被逼到墙角,便是其人身后杨彪、黄琬等人也纷纷不言……事情就是这么希望渺茫,哪怕公孙珣愿意讲道理,而且还不出人证不用刑,可自古以来,这种抄家灭族一般的事情,又怎么可能疑罪从无呢?
从来都是稍有疑虑,便一并株连!
从董承亮出兵甲那一刻起,讲道理就是注定讲不通的。
“但若无凭据而擅杀,恐怕也难服人心!”刘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勉强来辩。“卫将军,这件事情和西凉不一样,你去兼并西凉,是名正言顺之事。可长安呢?今日这刀要是不就此收住,乱的就不只是长安,而是整个关中,乃至于整个天下了!从建安元年之前算起,长安、关中、天下大略上已承平数载,人尽皆知,这都是你的功劳,你难道忍心将自己一手促成大局,再亲手坏掉吗?”
“不可以吗?”公孙珣沉默片刻,似乎有所触动,却又忽然再度扬声反问。“我成之事,我自坏之,我成之人,我自毁之!再说了,天下之前的稳定本就是一时的局面,不可能长久的。”
“如今天下权重三分在曹刘,两分在其余诸侯,一分在天子,四分在足下!”身后公卿无数,但刘虞却是半点场面话都不想说了。“其中曹刘二人之间能顾全大局,相互扶持两年,已经算是二人英雄了得了,难道他们二人还能在足下眼皮子底下继续合纵天下其余所有诸侯吗?恐怕再往后他们自己的同盟都要撑不下去了,那么足下想做什么,其实都可以。唯独如此肆无忌惮,将来之人又怎么看足下呢?而且如此肆无忌惮,足下又怎么可能长久呢?卫将军,文琪,此例一开,就不怕后来人重为后来事吗?汉室四百年,你要为子孙后代计啊!”
这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堂中诸多公卿,居然大部分人都听懂了,然后或是难掩哀色,或是愤然难平……毕竟,此时能来的,多是心怀汉室者。
公孙珣俨然也听懂了,其人再度沉默,却是负手绕到对方身后,踱步往来数个来回,方才轻声反问:“伯安公,你的难处我懂,而且我也确实不愿开此恶例,但这种事情,我若就此收手,莫说一些蠢货会误判形势,便是我的属下都不会心服的吧?董承动了甲兵,我总得立威吧?!”
这次轮到刘虞沉默了。
“罢职流放如何?”黄琬明知希望不大,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光禄大夫说笑了,这种事情,不杀人何以服人心?”回复黄琬的不是公孙珣,而是一开始随公孙珣入堂却立在了大堂侧门内的戏忠。“再说了,今日死了数百人不止,自然是以杀起,而以杀消。”
堂中不少人认识戏忠,倒也无人责怪他擅自插嘴,但……
“但若是杀了他们,不就绕回去了吗?”杨彪见到机会,也是赶紧起身跟上。“卫将军,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若真心存稍许转圜之意,其实只能两方各退一步,别无他法……不如全族流放辽东?”
“他们族人有什么罪过,这种事情,若不能诛首恶,宛若没做!”灯火下,又是戏忠再度扬声以对。“还是那句话,今日事已经牵累了数百条人命不止,何必多做牵连?”
“那到底还能如何?!”士孙瑞也站起身来。“如此僵持,岂不是宛如没说一般?”
“我有一个想法!”戏忠忽然失笑。“既然是各退一步……主公,二王只杀一人如何?另一个,请主公以执政将军之名,赦之便是!”
堂中俱皆一怔,而一直侧立在刘虞身后,扭头望着堂外方向的公孙珣也是若有所动:“杀谁,赦谁?”
“既然是诸公来求情,何妨请诸公自决?”戏忠干脆跟上。
“妙!”公孙珣不等诸公卿反应过来,便直接昂起头来,转身背对刘虞朝着满堂公卿扬声定计。“今日某看在诸公之面,必赦一人,也必杀一人……这里只留饭,不留宿,诸公现在便出堂回家吧!出堂后,欲活王允者向右而走,欲活王斌者向左而去……如此便可!”
声音刚落,大堂侧门中便涌出数十甲士,逼迫公卿即刻出门,刘虞恍然回头,杨彪干脆跌坐于座中。而堂外灯火通明的院中,王斌父子三人和王允也是面色惨白,齐齐惊愕抬头!
情知只要出门便形同作出选择,宛如亲手杀一人,所以公卿全都呆若木鸡,无一人擅动。但公孙珣却理都不理这些人,便兀自从侧门退去了……一时间,只有数十甲士封住大堂侧门,扶刀监视。
而不知道隔了多久,最后乃是中散大夫赵谦仰头一声叹气,首先拂袖出门:“刀在人手,咱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话说,两代三公的赵谦此言是有缘由的……当年董卓在时,曾经试图进攻益州,因为赵谦乃是蜀地成都人,所谓益州第一世族,所以便专门允许赵谦利用家族威望在汉中周边招募了数千蛮族兵马,参与军事。
而等到公孙珣覆灭董卓,赵谦本想带着数千兵马留在散关一带观望,却不料朝中公卿多嫌他与董卓合作,便直接协助公孙珣下旨,要他解散兵马回归长安,从此被闲置了下来。
换言之,赵谦这话里是有怨气的,是嫌这些公卿当年没帮自己留下那几千兵马。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既然有人带头,情知此事躲无可躲的其余公卿也都纷纷跟着出门,而不出意料,这些世族出身的公卿们十之八九,多从右而行,俨然是要救同为公卿世族的王允王子师,而无人在意区区河北邯郸破落户出身的王斌父子,或者说真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哪个士人在意什么外戚。
王斌心中冰凉一片,而其人身侧,眼见着得了生机的王允也一时失魂落魄,望着身前大堂双目失焦。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刘伯安也哆哆嗦嗦从堂中遮面而出,事情到底是有了定论——王允逃得性命,废为庶人,即刻被驱除出了卫将军府,而公孙珣特许其侄王凌送其回府。
而稍待之后,却又有数名甲士将王斌父子带离院中,去了后面一处隐蔽小院,俨然就是行刑之所了。
“我家将军有句话让我代为转告。”来到小院中,负责执刑的义从首领张既回头肃容而对。“他说请国舅不要怨恨于他,这种事情没什么对错,既然进入局中,便只能你死我活!而且今日决定杀国舅的可不是他。”
“此时说这些又有何用?无非一刀罢了。”临到死前,一直有些窝囊的王斌居然有了几分从容之意,其人昂首对答之后,复又回头呵斥已经恐惧到流泪的两子。“你二人须是天子表兄弟,此番为汉室尽忠,不要丢了国戚的气势!”
话虽如此,但王斌二子一个刚刚束发,一个刚刚加冠,什么都未经过,便落得如此下场,又如何能不畏惧?便是王斌自己,刚要再斥,也居然无法开口。
“国舅想多了!”张既一声叹气。“我家将军岂是滥杀之人?舍中自有白绫、毒酒,请国舅自便,而两位公子在此稍候,便可为国舅收尸……非只如此,明日两位公子辞别天子后,还可带家人回邯郸老家,只要自此不再沾染是非,便可无事平安到老。”
父子三人俱皆怔住。
而片刻之后,王斌到底是面色稍改,缓缓颔首:“我知道卫将军是要借我这条命来分解人心,但事到如今,心底总还是有几分感激的……请足下替我谢过卫将军。”
张既缓缓颔首。
“至于你二人。”王斌回头,这次眼泪是彻底止不住了。“能活下去总是好的……我有两句遗言,一定要记住……一则明日见过天子,便是天子有意,也决不可留在宫中不走,要即刻带全家归邯郸乡中;二则回了邯郸,不许记今日之仇,就当我是在迁都时便病死了一般……若是实在难以释怀,也只算在王允身上便可!一定要好生活下去!”
王氏二子落泪难忍,但王斌既然已经说完,生怕再迁延下去会影响二子处置,反而匆匆越过甲士,主动入舍中去了。
片刻之后,随着甲士回报,张既示意,得了自由王氏二子到底是强忍悲意,亲自抬着其父遗体转回右中郎将府邸而去。
卫将军府后院一处阁楼之上,公孙珣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黯然摇头。
“明公不必介怀。”贾诩在侧轻声出言相劝。“今日死他一人,将来少死何止万人?再说了,既然为国戚,除非是过段时日便病死了,否则躲得了一时,难道还躲得了一世吗?”
“我哪里是介怀?”公孙珣摇头不止。“此事虽然是元常的计策,却是我本人定下的。而且再说了,从少时算起,我见过的人命还少吗?比他无辜的又有多少?唯独这父子真情流露,我遥观此情形,宛如君子临庖厨,自然动恻隐之心,所谓人之本善也……杀其人,动其情,难道不比杀其人不动其情要好一些吗?”
贾诩恍然不言,倒是更后一人,闻言微微俯身:“主公所言善莫大焉,不过既然如此,主公为何还要在高楼上相候呢?”
公孙珣一言不发,一直负手目送那王氏二子和其父尸首消失在视野之中,方才将目光转向远处:“我上楼来,本不是想看这一幕的,也不是想看那些公卿如何选择,而是今日长安城难得灯火通明,想来登高看一看长安城罢了。”
那人与其余寥寥几名随从之人同时恍然醒悟:“不错,此时各处宫殿、城墙具有灯火,臣也是第一次见未央宫如此夜间轮廓。”
“只是可惜月底无月。”公孙珣复又抬头望天。“否则便可问一声,此月曾照长安多少年了?”
非只是此人,公孙珣身后几人都有些失笑之意,乃是趁机转圜气氛的意思。
“不要笑,”公孙珣继续望着身前别有一番姿态的长安城言道。“今日我那大兄居然主动助战,倒是总算明白了一回。而其人性格偏激狭隘,我与文和、元常商量了一下,都觉的他正是用来清理长安的最优人选……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缘故,千万要小心,务必保重自己,以免误伤!”
“主公放心!”此人即刻回应。“臣准备妥当,必然不会出差错。”
“还是小心些好,我这个族兄……说了不听,听了不懂,懂了不改,改了又错,错了后不认,认了后不服,服了后又不说……你若不能应付妥当,小心被他带沟里去!”公孙珣回头正色叮嘱。
此人也肃容颔首。
见此形状,公孙珣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对方肩膀后便下楼而去,众人刚要跟上,却又闻得这位卫将军一边下楼一边朗声吟诵了起来。
正所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明明是气势非凡的几句打油诗,此时公孙珣念来竟然有几分悲怆之意,楼上几人面面相觑,也是愈发莫名其妙。
……
“建安五年秋,七月廿三,太祖西征过长安,公卿请为大将军,不应。将复请,外戚城门校尉董承、左中郎将伏完、右中郎将王斌忧之,相约为乱,起兵攻武库不得,事败见诛。左右复请杀王氏二子,并入宫处置董、伏二贵人。太祖喟然对曰:‘吾负汉室行数载至此,虽得善始,不能善终,已多愧矣,焉能为区区意不平复违臣节?’左右虽应之,多不值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二章
发生在建安五年七月末长安城内的这场骚乱,最终被定性为军事政变,主谋者乃是小天子周边最亲近的三名外戚,图谋对象乃是拥有绝对执政权的卫将军公孙珣,结局自然是因为有人告发而以外戚的全面失败告终。
事情的大略过程被写进了公文中,以七品官员可阅的权限发往河北九州,同时长安城内也贴出了安民告示,稍作安抚……公告内容合情合理,无可辩驳。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这三人有足够的动机,而且董承这厮当日闹出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北阙大街上的血迹冲洗了四五日都还洗不干净,最后还是靠一场雨才勉强恢复了旧貌,长安城内士民百姓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更不用提,在如今纸张普及的情况下,有文化的官员们写日记的越来越多,书信也愈发频繁,而这次的事情作为五六年来长安城中最大的一件突发流血事件,长安城内许多官吏都在自己的日记里或送往挚友、家人处的信件中,提及到了此事……抛开关于出首者的疑问、王允与王斌的二选一、公卿与卫将军的对峙与妥协这些注定会因为立场而引起争议的东西外,绝大部分人都将责任认定到了董承身上。
没办法,谁让这厮只是个西凉兵头子呢?而且还败了。
不过,事情注定不会就此了结,该有的回响总是不会少的。
七月底、八月初,长安城内连续发布了大量的人事任命与调整:
明显是由于‘伐蜀’的需求,益州成都县出身的中散大夫赵谦登上了三公之位,补上了皇甫嵩离任后空出的司徒,并由其人主持起了针对蜀地官员的官方劝降工作……很多人对此艳羡不已,因为从讨董之后,长安政局格外的稳定,三公再也不是遇到一次地震便要离任的招牌官,偏偏长安城内渴望借此迈入公族的世族大臣们又很多。
毕竟嘛,此时的汉廷似乎也就是这点东西了。
除此之外,侍中刘诞,黄门侍郎盖顺、傅干,也明显是因为出身的缘故,纷纷被征入军中,参与预备‘伐蜀’之策,天子原本亲自参与选定的十二位近臣一时间空出不少。
这还不算,卫将军公孙珣以天子束发读书,不可缺近从之人为名,一面指定了刘虞、杨彪、士孙瑞三人为帝师之余,一面又强行为天子补充了四名侍中、侍郎,却清一色的河北出身,还有两个干脆是义从转业……至于其余二人,一个叫关靖,一个叫王门。
与此同时,卫尉公孙瓒因为董承之乱中的出色表现,得以加后将军,总领长安卫戍事、治安事、朝中纲纪事,考虑到之前分州之策后原本地位特殊的司隶校尉一职就此消失,钟繇也出任御史中丞,故公孙伯圭此时职责不问便知!
最后,公孙珣居然还以刘虞等三名帝师的名义,给天子下达了一个‘学习纪律’类的手册,要求天子不得擅自接见外臣,不得擅自索要非经书以外文书,不得擅自派遣宦官、侍从出入未央宫,便是召见侍中、侍郎等近臣,也要由虎贲中郎将京泽监管,并记录在册。
怎么说呢?
这些人事安排,和那个学习纪律小册子,不懂得人自然不懂,不知的人自然不知,可在真正的权力者眼中,卫将军清洗长安,或者说清洗天子身侧新兴力量的姿态未免太过直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