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93部分在线阅读
“子远过于苛刻了!”袁绍收起笑意,一声长叹。
“我一直如此苛刻。”许攸完全不以为意。
“子远。”袁绍微微呼气,稍微正色言道。“我在这里枯坐了许久,一边观大河入海,一边细细思我过往,若说无感也是强撑……其实,不仅人生之志气,恰似河水东流入海之志,便是人生之多舛,也与河水征程多艰、缓缓东行极像。唯独河水缓缓而行,改道合流,终有一日会汇集一道,滚滚入海,而人生有限,却多壮志难酬便要命消身陨,不免稍稍令人抱憾!”
“只是稍稍?”许攸面上嘲讽之意已经遮掩不住了。
“不错,只是稍稍。”袁绍突然奋力抬头,扬声作答。“不管如何,我终究是试过的、争过的,而且动静还不小……你还记得大河旧渎吗?我虽被夺流,但正如那旧渎,死而不僵,春日水涨之时,依然有水流漫过,人生至此,不能成志,固然可惜,但何至于郁郁作色呢?”
“莫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许攸当即无奈。“若是本初你如此通透,为何之前一定要见公孙珣,难道不是为了死前当面抒发心中愤恨之意吗?”
“非也!我只是想告诉他,既然是他败了我袁绍,那便一定要成为这入海之流,否则我这条旧渎也要被他牵累,不为人所知所叹!”袁绍立即扬声回复。
“如此通透大气?”许攸追问不止。
“不错!”
“真不恨公孙文琪?!”
“不恨!”
“那些负你之人呢?离你而去之人呢?不怨?”
“沿途追兵紧密,他们被捉住,或是被逼逃往他城也属寻常……怎么会怨呢?”
“那你自己呢?外面自大,内心自卑,一时得志便猖狂,一时受挫便畏惧……你没有自愤之意吗?”
“不是都说了吗?”袁绍苦笑道。“对自己还是有些后悔和愤恨的,但只是有些而已,纵览此生,倒也算是喧嚣一时,并不是太过愤恨怨悔……”
“都要死了,回光返照之时不真情流露一下,再交代一下后事,还在这里装什么英雄?!装什么豪杰?!”许攸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问。“不能实在一点吗?真不恨吗?!”
“真不恨!”袁绍恳切相对。
“既如此,我且去出城降了,只留你一人在此等死好了!”许攸黑着脸拂袖而言。“等日后我见了公孙文琪,也绝不会说及你死前形状,反正你自有一番英雄气,何须在意他人知不知?!”
言罢,其人兀自转身,居然就要下城去了。
“子远留步!”袁绍赶紧喊住对方,语气中居然有恳求之意。“子远留步……辛苦半生,凄凉至此,死前只有一位故友尚在,是不幸也是极幸,你怎么忍心此时离我而去?最起码要送一送我吧?”
“我只是不想见你死前还装什么英雄……如此而已。”许攸无奈回头,见到对方实际上连椅子都离不开,不由心下黯然。“事到如今,你还在意什么风度?心中怨愤,为何还要藏匿?”
袁绍苦笑一声:“不是没有怨气,而是既然人之将死,那何必再留恶言呢?我恨公孙珣,之前邀见其人时,满腔皆是‘既生绍,何生珣’……恨不能当面连问他三声!但他人都不在,根本就视我为无物,我恨他何用?不是让人笑话吗?还有诸多幕僚、下属,反的反、降的降,我固然也恨他们,可是我自己犯的错难道比他们少吗?且……”
言至此处,袁绍忽然动容落泪:“且……且终究不是还有何伯求、陈公台、逢元图先后为我赴节吗?不是还有文将军、淳于将军、颜将军那些人为我尽忠吗?不是还有你许子远一直到此时都还不离不弃吗?我若此时再怨,一则死前在这城上,有何面目对你?二则死后到黄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见他们呢?”
许攸沉默不语。
“子远。”说完这番言语,袁绍忽然有力竭之势,却又勉力仰头看向许攸。“我知道你心中高傲,其实素来看不起我,只是因缘际会加上我门第之高,让你我有了十六年君臣之实,而一路行来,生聚死散,这么多幕属、臣子,到今日今时,竟独你一人陪我至此……我、我虽有怨,却绝不能让你到此时都还看不起我!所以我是真不想当你面去怨,我,我已失……”
一言未尽,袁绍再无气力,直接油尽灯枯,死于大河入海之处,蓼城东城之上,时年三十八岁。
夕阳之下,袁绍头颅倾斜、臂膀垂下,而许攸立在一侧,一时竟毫无反应,只是怔怔无言罢了。而隔了好久,许子远这才好像反应了过来,然后上前半步,试图伸手去扶对方,但手在空中,其人忽然僵住,以至于泪流满面……
话说,许攸这个时候才陡然醒悟过来,袁绍沦落到这个地步,以其人之心胸狭窄,之所以一直没有做恶声,发怨气,反而一直风度翩翩,不是不恨公孙珣,也不是不怨那些离去之人,更不是不愤他本人失策,竟然是因为尚有一人在侧——他袁本初虽死、虽怨,却不愿给最后一个臣子留一副恶相!
……
“……绍既败走蓼城,身侧只余数百众,知不可为。逢尚书仆射王朗持节劝降,绍于城头召之,请见卫将军。郎实言以告:‘卫将军知必胜,已走北地察春耕事二月矣,固不得见。’绍恍惚然不语,及日暮,观大河入海,方长呼而叹:‘既生绍,何生珣?!’凡三遍,乃气绝。”——《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十八章
师生贵礼轻
阳春三月,涿郡西南,易水上游,卫将军公孙珣与自己的长子公孙定并马而行,刚刚越过了易水上的小桥,正踩着漫山遍野的山花,向南缓行不止。
其中,前者胯下乃是一匹格外神骏的白马,后者则骑着一匹格外矫健的半大小青马。
话说,小青马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白马,这因为除了白化病以外,绝大多数常规意义上的白马,其实都是黑白毛并存的小青马成年后演变而来的……随着年龄增长,很多青马的黑毛会渐少而白毛会渐多,而此时,正处于巅峰时期的青马或者说白马,配上娴熟的骑士,才构成了闻名天下的白马义从。
而反过来说,白马如此稀少难得,那成建制白马部队本身就代表了巨量的战马储备与骑兵力量,而非仅仅是颜色好看而已。
这两匹‘白’马都是慕容部刚刚进贡来的,还不到一个月……之前公孙珣从界桥抽身后,主要是在赵国、中山两个曾经亲自执政过的地方视察春耕、参与春社祭祀,并慰问地方长者以及旧属故吏;等到二月份的时候,他却又转向了北面的代郡、上谷,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听说南面大胜,然后从高柳塞等地入塞觐见称贺的莫户袧等人。
而可能是因为如今宇文部明显后来居上,也可能是因为辽西战事之后一直没机会见到公孙珣,更可能是因为前方如此大胜,对公孙珣而言河北已定……总之,莫户袧此番进贡神骏白马并称贺之后,却没有着急回去,而是主动提出率本部骑士南下,随卫将军巡视护卫,以示忠谨。
出乎意料,公孙珣不仅同意了,还让莫户袧从塞外本部以及依附长城而存的杂胡各处召集了足足三千众骑兵,这才转向东面去视察了昌平等地。
而等到这位将军在昌平那里接见、慰劳了枣祗等辛苦屯田的官员,并收到了去辽东那边敦促出兵的妻子赵芸送来的书信后,公孙珣却是直接南下,来到易水畔……唯独临到范阳,汇集了从太行山方向而来的张白骑部两千人后,其人却并未着急南下去河间前线,反而忽然询问起了自己老师卢植的下落。
本地官员不敢怠慢,直接指出了卢植所在——原来,这位昔日朝中吏部曹尚书,海内大儒,公孙氏三兄弟共同的授业恩师,在他的几个年长儿子纷纷因各种缘故死掉后,竟然弃了家中资财、宅院、田产,独自一人带着唯一一个尚存的幼子,去了易水上游的野谷之中,开垦农田,自耕自足去了。
而公孙珣也同样让人无语……他竟然率五千步骑,两百义从,还有一个儿子,脱离了南下河间的大道,直接来此处寻自家老师来了。
“你啊,不要总是计较兵强或兵弱,”公孙珣骑在马上,正在与自家长子谈笑风声。“争天下怎么能只论兵马呢?而且兵马强弱固然有用,却总是一时的,譬如强兵遇到瘟疫与饥荒,便会不战自溃;骑兵遇到大江与沼泽,便会寸步难行;便是之前在界桥,若咱们没有为了伏盾之阵而自己去了栅栏,那许攸赶过来,让前锋人手一把干草,再一把火扔进来,咱们父子哪里能今日在这里说笑?”
“那大人……什么才是争天下该论的呢?”和父亲单独相处数月,公孙定不免大胆了许多。
“这个说起来就多了,但这个时节,最大的倚仗与根本当然是粮食。”公孙珣手握缰绳,稍微正色而答。“从黄巾乱后,这天下的农事便一日不如一日,灵帝加田赋、豪强兼并、官吏掠夺,于是认认真真种地的黎庶发现自己再怎么种田居然也要饿死,便纷纷抛荒为匪,而成了盗匪在山中固然少了许多压迫,却又能在山沟中生产多少粮食?于是他们就要反过来再去劫掠,反而让周边好生种田的人也没法种地……人口总数那么多,原本一起种地产粮的总数也是那么多,然后忽然间粮食变少了,人没变……怎么办?”
公孙定到底是在幽州长大的,根本就是脱口而出:“会饿死!”
此言一出,身后故意落后数个身位的张晟与莫户袧齐齐变色,却又无言相对。
“不错!”公孙珣毫不迟疑的点头道。“会饿死……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节,但反正就会有人饿死!而为了不饿死,这些人又会去抢别人的粮食,让别人也种不了地,于是粮食越来越少,天下就会越来越乱,这世道就是这么坏的……从黄巾事起……那年你才三岁……这天下便一年不如一年,中原的百万泰山黄巾、冀州的百万太行山匪、河东的白波贼、西凉和交州的全州反叛、并州的匈奴人、幽州的乌桓人,全都起来作乱,为什么?或许其中挑事的确实有野心,但既然能聚拢那么多人,归根到底,就是从全天下的角度来看,没了粮食,大家按规矩来做,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大人才会扔下前面打仗的事情回来督促春耕吗?因为有粮食才是大人打败其他人的根本?”
“是啊!”公孙珣微微瞥了一眼自家儿子,不由失笑道。“有粮食才是打败其他人的根本……若非是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粮食,不要说袁本初了,便是之前打董卓恐怕也是镜花水月,能到太原便已经了不得了,那里有后来这么多事?”
“所以争天下便是要屯粮食,然后养强军?”公孙定终于得出了一个看似很合乎逻辑的结论。
“能说到这一层已经不错了。”公孙珣有些无奈而笑。“天下诸侯,有些愚蠢如袁术、好战如孙坚,连屯粮都不会,一个只是靠劫掠,一个只是靠他人供给与坐吃山空……你已经比这两个人要强了,但却不能只至于此。”
“还请大人赐教!”公孙定得到表扬,反而愈发不愿结束与自己父亲的交流。
“天下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公孙珣一时叹气。“争天下本质上是争民心,然后凝聚民心为兵戈,战而取之……可是民心这个东西太难了,现在天下陷入崩溃,乃是最黯淡之时,大家连饭都吃不上,所以这时候能拿出粮食就能最大争取民心,可是吃饱了呢?总要穿的暖吧?”
“所以还要有布匹?”公孙定面露恍然。“怪不得昌平学校里的先生们都说耕织才是国家根本,祖母也曾说过,一定要握住辽地的粮食与布匹渠道,这样辽地便不会出事……”
“你祖母的意思……差不多吧!”骑在马上的公孙珣稍显尴尬,然后赶紧回复到正题。“可是吃饱穿暖后呢?人心又在什么地方?”
“在……”公孙定仰头思索,却一时茫然,他毕竟还是太小。
“吃饱穿暖,自然还希望有房子住,有家具用,然后过年时吃上一口肉,春社时用上一杯酒;等这些都能享受到后,还希望出门探亲的时候不遇到盗匪,能有亭舍、义店歇脚……这便是衣食住行。”
公孙定忙不迭的颔首。
公孙珣情知自家儿子尚小,到这份上注意力已经开始飘忽了,思绪也难跟上,却依旧忍不住多言了几句:“而衣食住行之后,却也不是到此为止的,因为家中有余力之人,总是忍不住还想让自己子孙去上学,将来比自己更出息;而读过书、做了官的人还总是想研究圣人的微言大义,讨论何为治政之理;便是如你这般还在少年的大家子弟,不也总是想穿上绫罗绸缎,配上玉饰金雕,骑上如此矫健的小马吗……不要辩解……这是人之常情!其实不要说你了,便是你身后赠你马匹的莫户头人,当日刚刚有了几百部众,还穿着脏羊皮袄的时候,就曾忍不住拿部族中最好的一匹马去换一个不能吃不能用的步摇冠……为何?好看嘛!之前咱们去屯点村社中遇到的小姑娘,从母亲那里得到一片碎纱布,都忍不住到野外寻来野花染成两日便要掉色的红布,然后才扎在头上,为何?也是好看嘛!而这也是人心!争天下便是争人心,可人心偏偏是天下是最复杂的事物,穷极一生,未必能得一二。”
“可是大人也不用得尽人心啊?”虽然一路上莫户袧总是忍不住大人大人喊个不停,但每次开口都还是引起旁边张晟的蹙眉。“和大人相比,那袁绍兵弱而无力;什么孙坚、袁术连粮食都不知道屯……而大人呢,在幽州这么多年,收拢流民积攒粮食,开矿建坊兵甲雄厚,又掌握着几乎全天下的马匹渠道,还建了这么多学校,开了那么多商社……与大人比,那些南方的诸侯简直就像是小孩子拎着木刀游戏一般!这天下又怎么可能不归大人呢?要我说,那些诸侯,看似喧嚣一时,地盘广大,但对上大人,最多也就是袁绍这种下场,一败就再难起身!”
“父亲……是这样吗?”可能是因为被抢了‘大人’这个称呼的权力,公孙定稍微回复了一些注意力。
“是也不是。”公孙珣看都不看莫户袧,只是兀自哂笑道。“天下诸侯又不止是袁绍、袁术、孙坚这种人,还是有如曹孟德、刘玄德这样的英雄的……而且,即便是孙坚这些人,也只是因为出身经历而一时糊涂,如果有心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不妥,然后渐渐改正的。”
“可是……那个什么袁绍不就是莫户头人说的那样吗?”公孙定忍不住在小马身上抓了抓自己的脑袋。“看起来那么多兵,却根本不禁打,而且他还不知道母亲大人去了辽东,外祖父会从辽东出兵;还不知道咱们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粮食,藏了那么多随时可以征召的士卒;他还不知道那个程先生跟父亲往来了那么多信函……”
“袁绍是特例。”公孙珣只能如此说了。“我就是看中他这个人里面自大、愚蠢、自卑,偏偏表面上装的很出众,很容易糊弄人,这才专门挑了他当对手的……我准备了五六年,从那个时候就让你祖母帮忙在辽东造船,可他呢,从夺取地盘后下定决心向我开战时算起,不过是一年不到,这种人凭什么不输?我又凭什么不胜?”
公孙定放下挠头的手,一时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公孙珣浑不在意。
“只是想问大人,”公孙定忍不住认真询问。“这个袁绍虽然内里无能,可按照父亲所言,却也是表面威风之人,而且一路上那些人都说他是天下最大诸侯,如今连他都败给了父亲,交出了河北,那将来还有谁敢跟大人为敌呢?可不可以像在代郡那样,发一封书信,就让那些在塞外摇摆的部落头人都来向你下跪?”
此言一出,周边人俱笑……公孙珣是失声而笑,莫户袧是一时讪讪而笑,而身材高瘦的张晟则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大笑不止,便是张既、杨修、法正等人也在窃笑。
公孙定被笑得有些脸红。
“阿定啊!”公孙珣勒马而笑,许久方才扭头正色相询。“你见过不怕死的人吗?”
“小子见过许多……”公孙定稍作思索便恳切作答。“别的不说,那日界桥畔伏盾的那么多人,个个都不怕死!”
“是啊!”公孙珣望着如画山野一声长叹。“这天下不怕死的人太多了,不仅是高顺养兵出众,士卒甘死,为了一句承诺而豁出性命的游侠不也是有的吗?咱们燕地还特别多!”
“小子听过这些事情!”公孙定眼神不由发亮。
“而且不仅是游侠,黎民百姓也有不怕死……我就见过数万黎庶一起自杀都不愿意投降的情形!”公孙珣声音愈发宏亮,而身后诸多跟随的骑步士卒也开始纷纷停步相候,义从们更是侧耳倾听。“非只是黎民百姓,我还见过不怕死的官吏、不怕死的儒生,甚至还有不怕死的盗匪头子、为恶之人……那我问你,如果这些人连死都不怕,那他们又为什么会怕我呢?因为我掌握了半个天下?!我掌握了天下,难道还能杀他们两回?!”
反问一声后,公孙珣便不由打马微微提速向前,因为他已经从视野中寻到了前方山谷侧一处稍有人烟之所,规模极小,不过数户之地……想来便是卢植隐居之所在了了。
“可大人,他们为什么都不怕死?”公孙定赶紧夹住胯下小马,试图追上,与此同时,身后尚未停稳的义从也纷纷再度启动,而随行五千骑步却是在张既的示意下停驻于此,准备安营扎寨。
“不是说了吗?”公孙珣在前听到追问,不由好笑。“因为人心!因为他们的人心不属我!而若人心不属,不要说区区一个河北在手了,你信不信,既然是有人握有天下十三旧州中的九个半,而对手只有一郡之地,可他的对手却依旧要拔刀相对,誓死相抗!”
“这岂不是必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