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汉(校对)第4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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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依命而起,肃然而立。
  “其实我也知道,此番以卫将军府私僚统帅诸州牧、将军,着实有人会说我有悖逆之心,妄想在河北取汉室而代之,私下里暗室中骂我的,定然更多。”公孙珣扶着椅背昂然言道。“但我不在乎。因为刚刚我就说了,之前在渭水也说,未央宫也说了,高粱亭也说了,今日不在乎再说一遍……灵帝以下,那些人把天下祸害成这样,我不出来整理河山谁来?而且大汉朝沦落到今日这个州郡割据,无处不战宛如末世的情形,恰恰说明那些人所寄生的旧制早已经腐朽不堪,正要人出来鼎革天下,重树新制!而我,所谓辽西一匹夫,天下归属于我到底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在辽西驰马读书来的痛快,之所以在此割量天下,不是为了得城得地,而是看到旧制无用,以至于苍生有倒悬之苦,黎庶无立足之地,所以才要改良旧制,建立新政,好让这天下人早早走出这乱世之余,莫要再陷入百余年便民不聊生之轮回局面。”
  “当然我知道。”言至此处,公孙珣语气忽然飘忽了起来。“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不信我,还是以为我是汉贼,还是要与我势不两立……这是正常的,因为我一辽西匹夫,是没有资格让那些向来主导天下之人信我的,也是没资格让他们以我为前导行此革鼎之事的。于是就有人不愿随我前行,有人想要另辟蹊径,于是便有了袁绍今日之速起速败,于是将来还会有人自以为忠臣志士,再与我相争,而且后来这种人看起来弱小,但比袁绍难对付的多了……但我还是不在乎!因为此世既为大争之世,那无论是谁想与我争,无论是争什么,袁绍覆灭之后,都要先问过我河北、关西九州四十二郡数十万北地强军之后,再论其他!”
  “我要北归去视察春耕了,还有人有什么言语吗?”满帐鸦雀无声中,公孙珣环视左右。“若无言语,我便自此视你们为我心腹臂膀,皆欲随我行此逆天之事,且死而无怨,而若有言语,速速讲来,过期不候!”
  帐中依旧沉默不语。
  “臣……”过了许久,竟然是吕范率先开了口。“臣、臣请君侯……主公赐刀。”
  “不给。”公孙珣收起抚摸了一晚上的刀子,放于腰中,面无表情。
  “是!”吕范立即收声。
  “还有什么吗?”公孙珣四顾追问。“大小事皆可言,公私事皆可论……”
  “原定计划……”娄圭若有所思。
  “来不及了。”公孙珣干脆答道。“而且相隔太远,也不是我们能随时控制的,你们自己随机应变,看着办就行。”
  “喏!”
  “臣万死,请赦家兄!”忽然一人再度俯身叩首请罪,却是沮宗。
  “沮公与是领兵的将军,若获,十一抽杀不中自然可以归家自处。”公孙珣看了对方一眼,一声叹气。“若能举郡投之,则为战场行义,自然可赦可用……你尽力而为吧,这事不在我,也不在子衡他们身上!”
  沮宗连连称谢,但不知为何,明明得了公孙珣准信,他却依旧忧心忡忡,难以高兴起来。
  “还有吗?”公孙珣第三次追问。
  这次无人再出声。
  “战争造就国家……诚不欺我也!”公孙珣一时摇头,然后扶刀起身,随口吩咐。“这才是打这一仗的意义!义从一分为二,庞令明领兵在此直属子衡,我在境内巡视,让张既只带两百义从随行便足够了。”
  庞德也赶紧称是。
  而公孙珣走到账门侧的角落中,将早已经困到迷迷糊糊的长子给小心唤醒,居然径直牵着儿子的手出帐往广宗而去了。
  翌日,且不提公孙珣北走,另一边关羽得到命令,扔下急切难下的顿丘数城,只带骑兵一万,匆匆饶过东郡,沿着大河旧渎急切东行……而得到消息的袁绍,原本就因为郭图进言此番若是弃平原、清河、青州数万残兵南下归兖州,难免沦为李氏傀儡,所以对兖州方向多有疑虑,此时更是不敢怠慢,匆匆东进。
  但身后主力大军追索不断不说,沿途坏消息却是一个连一个,十余日内,公孙珣实力尽出,好像数月前其人缺粮无力之感纯属虚妄一般……身后公孙范绕过易水,率幽州之众直出渤海;公孙瓒猛攻河间;关羽率一万骑兵沿南线死死切住袁军南归之路;而袁绍一路行来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动辄前城已反,忽然便某处有敌军来袭!
  于是乎,其人在清河根本没有立住脚,反而被追兵一路追过旧渎,靠着旧渎春日水涨,临时阻隔骑兵,方才进入平原大城得以喘息。
  而此时稍作清点才发现,这位袁车骑身侧竟然只剩下区区七八千之众了……从八万到八千,不过半月有余。
  这还不算,因为袁绍被隔绝了消息,他不知道的是,公孙越已经率并州众先出壶关,进入魏郡;新任冀州牧董昭也已经从吕范手中分得万军,与张飞一起在界桥掉头北上,试图扫荡安平。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不管他当日逃窜途中没接受李进的邀请南下是不是正确选择了,此时都已经没了意义……因为随着程昱与南下逃窜的其子程武会面后,这位以刚戾闻名的乱世捧日之人,干脆引兵反正,于苍亭易帜!
  这下子,非但黄河道路被封死,顿丘的李进在黄河北岸更是陷入到孤军三面受敌的境地,只能黯然南下……李退之没法投降,因为这种事情只能是当日死了长子后便退回到济阴的族长李乾做决定,李乾没有言语,李进一个兵都拉不走。
  而就在二月初,当稍作喘息的袁绍知道了董昭、公孙范还有程昱的作为后,其人不敢再留,抢在追兵主力过旧渎之前扔下平原,试图从平原身后渡河之际,却又忽然闻讯,泰山贼与于毒合流,已经扰乱济南,平原对岸也是死地。
  不得已,追兵之下的袁本初只能继续顺河狼狈东走,于二月中旬进入乐安境内,然后在最后一群心腹护卫的拼死断后下,登船过河,只领千余众进入黄河河口南侧的蓼城。
  然而,身后因为董昭、关羽等人重新合流,而且因为公孙范南下、程昱东进汇集的缘故,使得追兵兵力剧增到十万之众,并继续渡河来追且不提……这日间,正准备浮海南下,往北海安顿的袁绍闻得警讯,匆匆登城,却是在城上目瞪口呆,失色难制,逃生之念就此作罢之余竟然有些油尽灯枯之意了!
  原来,自蓼城城上向东看去,只见黄河河口外,清浊激扬之处,海上浮舟数百,白帆连绵成片,少说也有万余大军,正自东面从海上而来……其上或是打着太史旗号,或是挂着朱字大旗……其中,朱字大旗倒也罢了,唯独东莱太史慈代右将军赵苞从公孙珣西征,捧刀上殿人尽皆知,所以这二字和他背后代表的东西实在毋庸置疑,一想便通。
  而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公孙珣对袁绍的真正杀招所在——春日渤海解冻以后,辽东兵马可以轻易沿着辽东到北海这条沿途岛屿众多的海路,起兵数万之众,浮海直扑青州,完成对袁绍的包围。
  这条道路,很早就有海贼引着数千兵马往来奔袭骚扰的例子,只是还没人一口气运输过数万兵马罢了,而还没有,却并不代表不能为,甚至本就如沾了水的软纸一般,所谓一点就透!
  换言之,袁本初一开始往河北而来时,就一直是在一个完整的三面罗网之中……这时候,除了说一句弱者为何而战?还能如何?
  “事已至此,别无他求。”三月初,被合围在蓼城,已经油尽灯枯的袁绍于城墙上接见了来劝降的使者王朗,然后如此言道。“只想死前再见一见公孙文琪……问他几句话而已。”
  持节入城的王景兴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恳切说了实话:“袁公,梁期战后我便受命持节往辽东见右将军,让他隔海发兵,一直不在这边。但这次随太史将军与朱将军至此,却总归是知道,卫将军早在正月上旬,便已经将军政委任给了其总幕府吕范吕子衡,然后携子北上视察春耕去了,这时候根本不知道他是在涿郡还是在辽西……哪里能让他来见你呢?”
  袁绍沉默片刻,忽然在身侧许攸等人怜悯的目光中猛烈咳嗽了起来。
  ……
  “汉永初三年,有贼张伯路号称将军,寇掠青州,扰乱数郡,朝中以御史中丞持节征法雄为青州刺史……东莱甲兵未解,贼大恐,遁走辽东。五年春,乏食,张以数千众杨帆复寇东莱,雄复破之,贼乃走辽东故,辽东人李久等共斩之,遂平。”——《后汉书》·法雄传
第十七章
君臣不易逢
  弱者为何要战?
  王朗持节撤出蓼城后,于城头上陪着袁绍的许攸就一直在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个荒谬问题……毕竟,弱者不去战又如何能成为强者呢?
  但是这个问题放在袁绍与公孙珣的战斗中,却真的让人有些无力。
  首先,既然河北这几个大郡,乃至于富饶的青州都是一个所谓战略决战上的围笼的话,那袁绍以及簇拥在他身边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力量,包括他许子远自己,从一开始到底是在做什么?
  当那个白马卫将军的宠物给他取乐吗?和他家的猫一样?
  当然不是,仔细想想,只是自己这些人太过于愚蠢了而已,只是被对方用一个大巧不工的方式,用一个思维误区上的方式引入了彀中罢了……这就好像他许子远在界桥那次设伏一般,一个普普通通的桥梁,看起来是个有利因素,却在双方兵力过于庞大的特定情形下成为了设伏的杀招。
  二者唯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战术上的设计,一个是战略上的埋伏,仅此而已。
  但不得不承认的一点是,自己的设伏明明成功了,偏偏却又被对方用勇气和暴力给砸的粉碎;而对方的设伏也成功了,也偏偏根本没用得上……辽东兵马浮海而来,袁军却早已经穷途末路了,即便是没有辽东兵,袁绍逃到了北海,然后呢?
  然后还是要被十万追兵的天罗地网给继续兜住,即便是侥幸逃出青州,也注定没什么好下场……或许是真的被兖州什么豪强大族当成了傀儡,或许是逃到半路上被一个亭长所捕或所杀,还或许是被别的诸侯当成礼物送回来,最惨的一种可能莫过于半路上凄凄惨惨几个人,无粮无水,死而曝尸于野,为狼虫所吞。
  换言之,一败自然涂地。
  于是事情又绕了回来,即便是不考虑这些东西,假设自己这些人想到了辽东的危险,知晓了对方北地精兵的先发优势,那又该怎么办?
  很简单,应该避开河北,平原、乐安都不碰,就是隔河相守,然后北海设一个方面大将,就南下扫荡中原,尽取青、兖、豫、徐,甚至扬州,等谋士们适应了军旅思维,战士们历练出了战场经验,然后再隔河决战!
  那时候,公孙珣精锐兵马的优势就会被缩小,自己一方人口经济的优势就会被提升,双方说不定真的可以隔河来一场惊心动魄、旷日持久的大决战。
  可是如果那样的话,还是不对……许攸忽然苦笑出来……道理很简单,如果袁绍不从一开始展示出北上与公孙珣对决姿态的话,他是不可能这么快就崛起的,兖州全线受命,青州儒士纷纷相从,平原豪强临阵倒戈,邺城世族联手卖主,凭什么?
  还不是他们畏惧公孙珣,畏惧这个强横而又刻薄的辽西匹夫!
  这些人,畏惧对方行政时的法家风范,畏惧对方在北地做的好大基业,畏惧对方一步步从一个边郡匹夫变成了帝国名正言顺的执政者,畏惧对方在未央宫前如此嚣张,畏惧对方会终有一日真的清廓天下,鞭笞宇内,届时将他们视之为根本的田产、特权尽数夺取,让他们惶惶然失了几百年来一直习惯了的东西……但是,一面因为惧恨、鄙视不想从之,一面又实在是不敢自己来反抗,这才与在黄河上下倒腾来倒腾去的袁车骑一拍即合,三年不到便造就了一个看似不亚于白马公孙的袁氏基业。
  所以说,真要是袁绍取道中原,不理河北的话,恐怕起势就未必这么快了,说不定还没打下两个州呢,公孙珣就渡河而来了。
  而如果这么想的话,那么袁绍走到今日这一步,三成是公孙珣先发优势太强又处心积虑,三成是袁本初自己性格妄自尊大不愿认清现实,而最后四成却要算在那些拱着他去做这些事情的人身上……
  杀袁绍的,不止是公孙珣,倒不如说更多的乃是袁绍本人和这些围在他身侧之人!
  当然,他许子远也有份!
  “本初在看什么?”
  空荡荡的城头上,许子远回过神来却忽然注意到,一直坐在那里的袁绍早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王朗离开时那种强烈的失望与落寞,反而面色红润,神态也从容不少,却是正望着东面黄河入海之处,怡然出神。
  “在看日薄东海之色。”袁绍躺在召见王朗时所坐的太尉椅中,语气出奇的平缓。“之前不就一直在看吗?还让王景兴专门到此处来见我……着实失礼。”
  “景由心生啊!”许攸踱步到袁绍身侧,面东负手而立。“这明明只是夕阳自身后照向东面海上的反光,到你这里竟然也成了日薄之色……本初,想看真的夕阳余晖,何妨回过头来,对着一个假的落日有什么意思?”
  “虚妄之人观虚妄之景,不是更相配吗?”袁绍微微轻笑。“犹记得四年前,天子身体渐渐不行,何进开始掌权,我出山谋划大事,你代我去昌平寻公孙珣,彼时我虽未真把此人当做棋子来看,却也是在心中居高临下的……”
  “你何时对谁不是居高临下?”许攸负手观海,一声嗤笑。
  “是啊!”袁绍并未反驳,而是依旧笑意不减。“随后公孙文琪虎踞孟津,何进倚之尽夺洛中兵权,可笑我为了驱赶其人,竟然让他领兵往关中……这是我对上他时犯的第一个大错,而且是天大之错,后来他能长驱直入三辅,全靠我为他提前争取到了三辅决战之胜……而彼时我竟然不以为失反以为得,岂不可笑?岂不虚妄?”
  “说的没错。”许攸仰头而叹。“细细想来,咱们这四年,最大的问题便是事事求大略,事事求中心,却不知道静下心低下头去,经营出一片真正的根基……这才会从董卓开始,常常失措,遇到有备而来的公孙珣更是如此。”
  “董仲颖千古奇葩,所行无外乎是日暮穷途、倒行逆施之举,唯独其人以边鄙武夫一朝执掌天下,让天下人人都自谓可取而代之,算是开启了乱世,所以值得一提,但公孙文琪……”袁绍微微沉默了片刻,还是继续言道。“公孙文琪自有制度气象,不是凡俗武夫,且天下纷乱,大争之世终究要以刀兵来开路,他就更如鱼得水了!不过事到如今,我哪里还要再计较这些人呢?想我袁绍自命不凡,只以为天下事唯公孙氏与袁氏而已,到头来才发现,却只是他人用来钓鱼的鱼饵……”
  许攸心中微动:“何意?”
  “无他,当日梁期城北,战场之上,公孙文琪曾与我直言不讳,说他要谢谢我将天下不值他的人汇聚一堂……本以为是阵前故意激怒于我,现在看来,却是有几分坦荡之意了。”袁绍重新微笑起来,缓缓而言,只是未免略显自嘲味道。“我视他为争天下第一敌手,他却视我为革鼎路上聚拢反抗之人的诱饵,这已经不是可笑的地步了。”
  “本初也不必过于自轻自贱。”许攸思索片刻,不由哂笑言道。“公孙文琪也未必如此小瞧你,只是其人明显早就准备周全,界桥一战后必得之势更是明显,这才趁机让自己幕属领军,以示威仪……他这是故作姿态,看似是不以为意,其实是趁机确立自己幕府权威,反过来借你抬高自己身价罢了。”
  “或许如此吧!”袁绍不由干笑一声。“蒙子远开解,心中好受不少……”
  “那还要看日薄东海吗?”许攸捻须打趣道。“不回头看看落日?”
  袁绍摇头不止。
  “为何?”许攸一时不解。“本初还不愿面对现实吗?东海之上只有波涛万顷,如梦似幻,而西面十万大军方是现实所在。”
  “不瞒子远,我面东而坐,不只是在看虚妄落日,更是在观大河入海。”袁绍登时失笑,双目中也忽然显得神采奕奕起来。“我尚记得你我在成皋城中登楼观大河东行,论将来战略,心中志气满满,试图重整天下,以成至尊……而现在想想,当日有些言语即便到今日也并不偏颇,毕竟人生正如河水东行,皆有入海之志,既然生得此门第,若不争一争那主流,岂不更是可笑?”
  “然后呢?”许攸听到可笑二字愈发觉得可笑。“你与公孙氏争雄,明明是人家夺了你的河道,所以道理再对也是对人家而言,便是将来入海者还要再论,却也绝不是你……你看它到底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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