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99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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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丽今日从辽,明日从宋,后日即从辽亦从宋,不知忠心,惟知事大,此等反复贰臣,贵国还要包庇不成?”
  萧禧的口气终究还是软了。韩冈在旁边看得分明,要是一口咬定高丽是辽臣,主国惩戒藩属容不得外人插嘴,那就是准备强硬到底。现在说什么反复、贰臣,那等于是承认高丽曾经对大宋称臣。而且现在是大宋礼数不周,扯到高丽。终究是不敢拂袖而去。
  萧禧现在不敢拂袖就走,也就只能与吕惠卿辩论。换做是过去,礼数小有不周,便是一个敲诈勒索的绝好借口。但现在他背后的大辽国势比不得蒸蒸日上的南朝。举步欲离,却又不敢这般决绝。万一宋人当真将他送回去,那就是一切都完了。耶律乙辛绝不会在这时候举兵,甚至连威胁都不会做。
  萧禧态度软化,吕惠卿如何听不出来,冷笑道:“高丽若有反复,亦当大宋来惩治,不须外人动手。”
  吕惠卿的态度强硬过了头,让萧禧无处可退,态度又重新强硬起来:“正如宣徽所言,高丽乃是辽臣,其有反复,正当由我大辽处置!”
  萧禧和吕惠卿如同斗牛一般顶上了。好端端的国宴上,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情况。礼官都看呆了,而本来该监席的御史,却也不敢乱插口,怕坏了国家大事。与会的官员,更是没一个敢开口的。
  韩冈叹了口气,上前:“高丽乃是皇宋藩属,朝廷不会承认贵国对高丽的侵占。如果北朝意欲以惩戒为名,行吞并之实,那么皇宋也只能为藩国做主,以全主藩之义!”
  明明跟自己无关的差事突然落到头上,韩冈当然不高兴,没事争这口闲气做什么?但吕惠卿、郭逵都接下来了,自己不接也不合适。现在既然来了,更是只能得把事情做妥当了。
  “哦?”听到韩冈插话,萧禧如释重负,退了一步,转过来问韩冈:“依韩宣徽之意,只要鄙国不并吞高丽,贵国就不会插手?”
  “当然不可能。”韩冈说得理所当然,“高丽对皇宋称藩这一点并没有变,藩国有难,皇宋当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助于它。”
  “何为力所能及?”
  “那要看贵国的诚意了。”
  韩冈话出口,满座皆惊,连郭逵瞪着一双眼,堂堂大儒,甚至讨价还价,好像什么都能卖一般。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羞愧。
  辽国虽大,也不过是蛮夷而已。以韩冈的华夷之辨新解,对蛮夷可不会讲究什么礼数。禽兽之属,还想跟人一样求个礼遇,那要先脱胎换骨做人再说。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干戈。韩冈有充分而完备的借口,将说出的话给圆回来。
  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一点,辽国是敌国,越是能打压敌国,就越有名望。至于那等腐儒之言,在士民之中不会有任何认同感。
  “贵国要什么样的诚意?”萧禧沉声问道。
  “自高丽撤兵,恢复高丽王室。”
  这根本就不可能!但萧禧知道,这不过是讨价还价罢了,“宣徽想要的这个诚意,鄙国可不一定能给得了……”
  “是啊。贵国尚父忠心于国,日后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须惧我大宋!”韩冈目光如刀,却是半点也不让步。
  耶律乙辛现在最想做什么,已经是如司马昭一般,路人皆知。就是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想做个纯臣,但他一旦以臣子的身份死了,家族都别想保住,被他压制多年的反对者必然会爆发出来,夷灭全族都是小事,发棺戮尸也不是做不出来。而耶律乙辛的一干党羽,更是一个个下场凄惨,不会有好结果。性命交关,他们逼都要把耶律乙辛逼得做皇帝去。
  而耶律乙辛篡位,大宋的反应是最关键的。国内早就被他清洗镇压,可只要还有一点残存的余孽,在得到了宋人的支持后,彻底翻身也不是不可能。何况,宋人还有直接出兵的选择。在名义上,从圣宗皇帝传下来的这一支,可是极近的亲戚。要是打着为叔祖、叔父、兄弟复仇的名义出兵,宋字大旗下,又会聚起多少大军?
  尽管耶律乙辛从来没有明说过,但萧禧很清楚,唯有这件事,他必须设法让宋国不能插手进来。不论是让宋人感到投鼠忌器,还是诓得宋人做着静观其变的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都必须阻止住宋人。
  但这口气,萧禧如何吞得下,他为使节,不止出使过大宋,大辽境内百国他去过不少家,何曾有人敢给他气受?就是如今,宋辽国势逆转,但只要契丹铁骑还在,何须畏惧他宋国?
  “宣徽说笑了。”萧禧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大辽自立国之后,灭国无数,屠人百万,何曾畏惧过谁?不论谁人为大辽之主,纵是万军在前,亦不会有半点怯意!”
  韩冈微微笑了起来,他说的是反话,萧禧却用正话回复,可见他心中的动摇。
  “大使想必是听岔了。”吕惠卿打了个哈哈,“方才韩宣徽可使在赞贵国尚父,忠心为国,一无所惧。”
  萧禧的脸顿时涨红,继而又变得发青,一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了萧禧,韩冈暗叹着。
  谁让萧禧背后是个有私心的耶律乙辛?若是他背后是堂堂正正的大辽之主,以萧禧的水平,不至于会犯这样的大错。就是强硬到底,回去后也不会受到责罚。但谁让耶律乙辛想要做个篡国逆臣呢?
  “大使,还是先入席吧。有话可以席上慢慢说。”
  “两国终究是兄弟之邦,总不能一点小事就吵得仿佛要破盟一般。”
  吕惠卿和韩冈一搭一唱逼着萧禧坐下来,就像当年萧禧逼着赵顼将割让土地的盟约给签下来一样。
  萧禧默然片刻,发青的脸最后恢复正常,对韩冈笑道:“韩宣徽在鄙国声名远布,为万家生佛,多少人家为宣徽立了长生牌位。即有邀,海里不敢辞。”
  “可怜!”
  韩冈、吕惠卿心中同时叹息,堂堂辽国使者,只能在挑拨离间上做文章了吗?
  面子上占了,里子就要还上一点。吕惠卿想着,在辽国吞并高丽的事情上,能让出多少可以让萧禧回去交差,也不伤中国的颜面。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八)
  将萧禧逼得入席,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不过即使到了席面上,按照礼节的几巡酒后,言辞之间的交锋也没有停下来。
  在都亭驿中,辽国的使团被约束得像是坐监一样,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出不去。所以到了酒宴上,留给萧十三享受的余地很小,他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宋人故意泄露给他的。
  “如果贵国硬是要侵吞高丽,那就没什么好谈了。”韩冈的语气看起来很是强硬地说着,完全不留任何婉转的余地。
  萧禧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几倍水酒而软化:“高丽王家负隅顽抗,毫无向悔之心。征战之中,自留不得他们的性命。”
  “当可别立旁嗣。难道高丽宗室,无论远近,都给贵国杀绝了?”吕惠卿冷笑着问道。
  “宣徽当是不知,高丽王女不下嫁臣庶,必归之兄弟。数百口皆在开京城中,兵火一起,连城俱化为灰烬了。”
  “数百口人没一个逃出来?!”吕惠卿当然不信,只是他在这一会儿,可没权力干涉军务。
  “贵国在交趾所为,其实跟鄙国在高丽做的有多少差别?”
  韩冈反问道:“交趾杀我中国子民数万。国仇可复,此乃春秋大义。不知高丽杀了多少贵国子民?”
  见宴上争锋相对,郭逵只顾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
  世人皆知,祸水东引的是韩冈。高丽国灭,也可以说是在韩冈的计划之中。只要能用高丽拖住辽国,那么谁都要赞一句韩冈运筹之妙已是出神入化,堪比管乐。韩冈现在的强硬,想来也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郭逵很是好奇,韩冈到底能用什么办法,将辽国硬生生地拖在高丽,只凭那些不堪一战的水军吗?
  郭逵完全不出声,他是武将,倒也罢了。而吕惠卿,也同样不作声。跟辽人像商人一样讨价还价,丢脸的是韩冈。若是将萧禧给气走,犯下大错的依然是韩冈。既然如此,还插手做什么,干脆就交给韩冈好了。
  萧禧当然不肯放弃,他挟攻下高丽的声势而来,但宋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盲目乐观了。相反的,宋人的还击他却不能不在乎。那关系到高丽的战局。
  各自都有心思,酒宴很快就结束了。萧禧不用人扶,根本就没醉,却等于是被押送回了都亭驿。
  韩冈和吕惠卿跟郭逵一一告辞,郭逵今天在殿上一句话都没说,事后也没有松口的意思。但韩冈与吕惠卿有话说。
  “之前玉昆你说要看辽国的诚意。要是有朝一日,辽国的诚意充分,那么耶律乙辛打算篡位,玉昆你就是准备反对出兵了?”
  “怎么可能?当然要出兵!匡扶正统,存亡续绝,这正是华夏有别于蛮夷的地方。”
  至于幽燕,那是酬劳。还有比这更加名正言顺的吗?韩冈可是一直都在盼着耶律乙辛能够早一步篡位。
  “回想当年,萧禧每次入京,朝堂上就要乱上一次,如今倒是变了,朝堂上安安静静,而换成是萧禧坐卧不安了。”吕惠卿感叹着,这样的结果,在几年前完完全全想不到。
  “弱国无外交。”韩冈说道。
  原本以军力算,辽强宋弱,所以辽国国使每每能逞欲于大庆殿上。但现在宋强辽弱,萧禧虽是外交上经验丰富的使者,在咄咄逼人的吕惠卿和韩冈面前,也只能进退失据。
  “这一句说得好。”吕惠卿放开缰绳,双手拍了拍,“可以登载到报纸上了,给今天的事做个标题。”
  “报纸?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兴趣。”韩冈看了吕惠卿一眼,有这一位在,快报就会当作没这回事。
  吕惠卿到底是把京城中的宗室、贵戚和豪商得罪得太深。吕惠卿回京的消息,快报上没有刊登出来,更别说他在殿上的精彩演出。翻翻近日的报纸,里面甚至提都没提到吕惠卿这个名字。倒是辽使被火炮吓得魂飞魄散,被翻来覆去地说。东京百姓最是喜欢这一套,所以那些编辑们都是不厌其烦地反复一说再说。
  不仅仅是这一次,就是之前宋辽大战,两家快报的报道主力也放在河东、河北的战局上。而潼关以西的战事,就是王舜臣的名字都比提到吕惠卿的次数更多。在种谔和吕惠卿的对比中,种谔也是远远胜出。早在吕惠卿到山西前,他就已经是名震一方的大将了。
  由于宣传上有所侧重,在最底层的百姓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吕惠卿是借助了种谔才得到的灵武之地,只是捡了便宜去。相比起韩冈救难之功,当然是差了很远。与郭逵那边相比,也就占了个斩首多,夺回的土地多,其他也只是平平。
  虽说这样的说法,擦了一点事实的边,但总体上说,没有吕惠卿在背后支持,最后的结果不会这么完美。贺兰山下的核心地区给官军牢牢占据,几家从青铜峡出来的党项部族根本无力与官军抗衡。这其中,吕惠卿起到的作用比种谔要大,而且是大得多。
  “肯定是有兴趣。”吕惠卿笑说着,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只见他又说道,“关西百年烽烟,于今终于是到了尽头。澶渊之后,河北得享七十年太平,现在也该轮到关西军民休养生息了。不过西军虽是精锐,可若马放南山,几年之后,也就泯然众人了,届时如同河北禁军一般,国家忧急之时,如何派上用场?”
  “也不是不能用。”韩冈皱着眉头,“河北禁军训练一下,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河东的官军就是如此,河北军也不会例外。”
  吕惠卿冷笑了一声:“仓促训练,又能如何?关西,有良将强兵,又能驱使党项,故而胜得轻易。而河东,虽然一开始就是危局,但河东精兵是玉昆你第一次任官河东时就开始训练的,此番虽败,却非战之罪。只有河北的禁军最差,跟京营相仿佛。若是令表兄领军侵入辽境时,麾下皆是西军的话,不会有此大败。”
  韩冈摇头道:“终究还是不训练的缘故。字一天不练手变生了,全都马放南山,不要说几年,半年、一年就废了。不过自来练兵,没有比战场更合适的地方了。西军的精锐,是用一年数次上阵换来的。现如今,元丰新约既已议定,短时间内无论南北都不会去破坏。没有战事,练兵也无从谈起?”
  吕惠卿轻轻摇头,韩冈其实心中早有定见,现在只是装傻。
  “大宋周围,可以用兵的地方多得是。不信玉昆你没有考虑过。”吕惠卿说道。
  之前在王安石家,有许多话没能说得很细,但现在时间正好很充裕,可以稍稍详细地说上一阵。
  韩冈的心思,吕惠卿看得清楚,却又感觉很模糊。说是清楚,韩冈一心要推广气学,这一点,吕惠卿早就看明白了。但说他模糊,却也的确模糊,韩冈的气学发展下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吕惠卿还没有想出个结果来。
  不过现在既然要出外,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竞争的必要。现在顺着毛捋,暂时倒是不难应付。
  韩冈这个人,只要不主动去招惹他,几乎是无害的。就像是刺猬只要把刺竖起来,谁上来都要吃个大亏。
  当然,刺猬不会经常忘水里丢石头,让人没法儿安生地过日子。吕惠卿也明白,韩冈只是现在稍稍消停了一点,过些日子,又不知会做什么事了。
  种痘法就是韩冈弄出来的事,还有军器监各种行之有效的产品,还有方城山中的轨道,都是韩冈弄出来的事。只要稍稍放松一下,韩冈就会将手伸到各个角落,就是吕惠卿也想不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
  不过吕惠卿很快就放弃了猜想,安心想用韩冈的发明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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