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天下(校对)第8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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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弟特来恭喜诚伯你啊。”黄裳笑意盈盈:“新知雁门,百里公侯。”
  田腴摸了摸凹下去的脸颊,也笑了。
  韩冈举荐他为雁门县知县,现在朝廷批准了韩冈的几份荐章。田腴正式接掌雁门,而章楶也就成为了田腴的顶头上司。但手上的一桩接一桩、似乎能把人给压死的差事,留给田腴庆祝的时间也只有片刻工夫。
  当回想这几个月来付出的心血,甚至庆祝的心情也没有多少:“一渡雁门关,真瘦得跟猴儿一般了。”
  原本身材厚重的田腴,此时彻底地瘦了下去,浑身上下看不到名副其实的地方。一场大战,最苦最累的差事就是主管粮秣货运,而田腴做事又用心,又感念韩冈的知遇之恩,累得也就更加厉害。
  “诚伯你如今已是知县,该找几个幕僚了。”
  “我本也没想到朝廷当真会准了枢密的荐章。论功业不如勉仲你,又不是进士出身,资历更是浅薄,且雁门知县也不是京官能做的。”田腴摇头一叹,“这时候哪里去找了来?先尽力而为吧。”他抬眼冲黄裳笑了笑,“枢密能出去逛街市,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所以干脆出去散心?”
  黄裳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兼而有之吧。”
  底气和心情本来就并不互相抵触。返回京城的信心和被明确告知两府不希望他回京后的坏心情,同时存在于韩冈的心中,这才叫正常。
  等小吏递上茶水,黄裳问田腴:“诚伯今天起就是正牌子的知县了。不知章程可还有了?”
  “当务之急还是安置返乡的流民,重建家园,房屋、田地、农具、口粮、种子,这一应事宜片刻也耽搁不得。”田腴又叹了一声,“不过官司也少不了。才两日工夫,已经有七封诉状递上来了。”
  黄裳毫不意外:“争产的?”
  “嗯。趁邻居没回来,把田里的界碑移了。等邻居回来了,还能不闹吗?这还是有苦主的。侵占户绝田其实更多,连个首告的都不会有。”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九)
  “户绝田啊……”
  代州、忻州不知有多少户人家死绝了,房屋被烧,家财被夺,但田地可是烧不掉夺不走,都变成了无主的户绝田了。
  依宋律,户绝田要收入官府,成为官田。但同村的邻居,只要还活着,完全可以趁机侵占甚至吞没这些土地。胆小的动一动界碑,胆大的直接把界碑拔了。
  只要事后能打点好县中下去计点户口、土地的胥吏,就能安安心心地将田地侵占下来。如果还想要稳妥一点,再去伪造一张田契也就够了。
  田契分为白契和红契两种。红契是在官府备案的,交过了契税,盖了鲜红的印章。白契则就没有备案,只有买卖双方和中人、保人。这两种买卖契约,在断案时都可以作为证据,不过红契和白契相冲时,还是以在官府中有存档的红契为准。只是如今的代州官衙,户籍也好,田契也好,都烧了干净。掏出一张白契来,就能证明田地的归属了。再交点钱,还能编进新订的官衙籍簿中。
  黄裳自是知道现在代州乡里的情况,“那诚伯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都不办。当务之急是把田开垦起来,粮食种出来。只要能开辟出来,就是没田契也好说。”田腴苦笑着,现阶段,孰重孰轻必须要分清。他当然也想去整治一下那一干奸猾之辈,可雁门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恢复生产,不再依靠朝廷的救济来维系百姓的生活。
  “章质夫也这么想?”黄裳问道。
  “我只要考虑雁门一县就够了。但章府君还要想着繁峙、五台和崞县。”田腴慢慢地摇头,他和黄裳都是韩冈门下士,但章楶不是,有一个知枢密院事的族弟,行事无须依从韩冈,“知繁峙县是陈丰,他还好说。但五台和崞县,枢密并没有推荐,新上任的知县会怎么想怎么做,章质夫免不了会有些顾虑。”
  “……枢密若能回京中,与章枢密在朝堂上联手起来,想必章质夫就能放心去做了。”
  当年广西邕州被屠之后,韩冈立刻组织了大量人力开辟渠道,对邕州的田地进行集体耕种,而无视原来田主的所有权。很多避难回来的大姓、富户,都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人上告到开封,也幸好当时朝廷对平定交趾极为迫切,没有追究韩冈的责任。
  而现在的情况,和议已定,辽军已退,就有了内斗的余暇。不说别的,京城中很多人正想找韩冈的把柄。纵然韩冈本身无懈可击,只要将韩冈身边的人放倒几个,他也肯定要受到牵累。章楶私心里肯定是不愿意为韩冈冒风险,不比黄裳和田腴,甘愿为韩冈冲锋陷阵。
  “朝廷……”田腴摇了摇头。两府中那几位怎么可能让韩冈和吕惠卿回去。
  韩冈、吕惠卿二人携临危救难和开疆拓土之功返回朝中,立刻就能聚拢起一大批官员投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在京的宰辅们手中夺下一大块实地来。可只要能拦住两人几个月,让其高涨的声望渐渐回落,让皇后、群臣和百姓的兴奋重新沉淀,想要投奔两人的官员就会少上许多。
  而且两人既然不受已经在京中多日的同僚们的欢迎,那么下面的官员们想要投效就必须要冒开罪一位平章、两位宰相和数位执政的风险——而趋吉避凶的智慧,官员们不缺少。而雪中送炭虽好,但万一还没有等到收获的一天,便引火烧身可就不妙了。
  在两府中争权夺利的背景下,韩冈的药王弟子光环现如今也发挥不了作用。既然他在外数月,皇太子都平安无事,那么再拖上两三个月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黄裳哼了一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朝廷怎么想的不用管,反正枢密的准备快差不多了。”
  “京营真的能成事?”
  “既然诚伯你的职位都已经定下了,那么京营禁军的‘功劳’也肯定有了赏赐,朝廷岂会拖延?”
  黄裳在功劳二字上加了重音。河东战事中,韩冈把京营禁军的作用发挥到了最大,但如果他们能有河东军一半的战斗力,早在太谷县,置制使司就能将战役的目标改成全歼敌军,而不是退敌了。
  “他们真有闹的胆子?”田腴仍有疑虑,“听说当年仁宗皇帝大行,英宗即位,京营曾以赏赐不足闹了起来,不是给殿帅李璋一句话就给骂回去了吗。”
  这桩公案传得很广,往往士人评论军伍的时候,都会拿来做例子。
  “那是他们没有上过战场,立过功劳。上过战场之后,自以为了不起的可是多得很。”
  “……的确。”田腴点了点头。确不是一回事。同样赏赐微薄,有功和无功,闹起来的底气和声势都不一样。他又叹了一声:“朝廷诸公私心太重啊,枢密常说礼尚往来,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
  “不过这都是我们在胡猜啊。”黄裳又道,“枢密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
  田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些全都是他们私下里的猜测。纵然一目了然,韩冈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的私心。不过总有蛛丝马迹能看得出来。
  身为韩冈身边的亲信,两人皆知韩冈本来准备在河东就开始清理军中空饷,可当他开始着手去做,并写信想征得王安石的支持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岳父有意让他留在河东。韩冈的想法当即就变了。
  他本以为可以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可是现在没有足够的支持,反而会被同僚落井下石,这样的局面下韩冈可不会往火堆里伸手。不劳幕僚们苦劝,韩冈自己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战事一结束直接就把京营都打发回京。
  但韩冈究竟有没有熄了之前的心思,那就谁都弄不清了。而这样情况下打发回去的京营禁军,究竟会给朝廷带来什么麻烦,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斩首、俘获还有经历过的战斗,韩冈在奏章中一点没有克扣,甚至还把功劳簿公开给了所有的将领观看,让他们自己来确认。最后还当面封存送去了京城,以示其公。
  韩冈都做到了这一步,最后怎么封赏那就是朝廷的问题了。
  “不过也有可能,枢密另有方略。以枢密的性格,不会将赌注压在一门上。”
  现如今,朝堂中的紧要差遣,全都给人占了去,都没留给吕惠卿和韩冈一星半点。
  按情理理说,如今就让吕惠卿及韩冈两人回京,他们一时之间也争不过根基牢固的其余宰辅。孑然一身地进了两府,只有被架空的命,存在感只在画押、盖章上。
  可是韩冈和吕惠卿都不是没有基础的人,在朝中有门人、有奥援,本身又有年龄和功绩上的优势,不愁没人投效。
  这两条强龙回朝,肯定是要抢班夺权的。这当然会引起已经大权在握的宰辅们的忌惮。且韩冈相对于吕惠卿,身上还多了一重公案,道统之争让王安石都不想他回京太早。
  纵然皇后希望韩冈能早日回京,但只要宰辅们那边不同意,皇后一人是拧不过他们。因而直到六月艳阳高照,韩冈依然逗留在代州,不尴不尬地做着他的置制使。
  换做是别人,这时候肯定是急得心中如火烧。可韩冈都是气定神闲,好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回不去。
  “枢密若是没有把握,今天就不会这般悠哉悠哉地去吃冷淘了。”
  田腴的话有点盲目,但黄裳却觉得他并没有说错。
  纵使亲近如他们这些幕僚,也没人能看得透韩冈。比如他的学问,比如他的见识,都很让人费解。世间都说是天授,但韩冈却总是振振有词地解释为格物而来。
  这真是个好理由。
  比起攻读经史,格物致知其实更需要时间去积累。黄裳喜欢兵法,对山川地理下过很多心思。真正要精研地理,就不能坐在家中翻书堆,而是必须脚踏实地地去各地探查。这也可以算是格物。其所用时间之多,远远超出在家中读书的消耗。
  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自然万物,都是需要消耗大量时间来研究的科目。可到了韩冈这里,很多颠覆了常识的见闻、道理,似乎没用太多时间就给他格致得到。
  《桂窗丛谈》就不说了,前些日子曾与韩冈闲聊,不知怎么就谈起了酿蜜。黄裳最多也只能分辨不同蜜源的特点,而韩冈就不同了。
  他不能分辨槐花蜜和桂花蜜的区别,但他却能将酿蜜的手法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蜂农都要精熟。比如那王浆,黄裳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任何一个蜂巢中角度一模一样的格子,听到韩冈说了,方才惊觉竟有此事。而蜂群中的后、王、兵、工之分,如同人间的国度,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却无从质疑。
  “可能真的是天授吧。”黄裳想着。
  不是说韩冈的识见,而是他格物的能力。别人需要长年累月的观察、积累,而他或许只要一瞥就能看透。天地之事如此,那人事呢,或许也能一眼看破吧……否则也做不到不及而立便身登两府。
  而现在的情况也让人不得不认为,他真正的手段还没用出来。
  “诚伯。”黄裳突然问田腴,“枢密那一日在张孝杰当面说的一番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三十)
  冷面的分量不少,但几人久在军旅,都吃得很快,转眼就见了碗底。
  韩冈没有打算点第二份,吃完冷淘,开店的老汉又端上了热茶水来供几人消食。
  茶水的味道比刷锅水好点,或者说根本就是添了点碎茶末的刷锅水。韩冈出身低,不怎么讲究。但他喝得下所谓的消食茶,折可大却几乎咽不下。
  折可大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喝过刷锅水?只是看到韩冈毫不在意,也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着喝。
  不过他抿了两口就放了下来,对韩冈道:“之前枢密写给家严的信已经收到了,只是地方军政,家严不敢妄言,所以才回了那封信。但家严在信上也说了,此事有枢密主持,定然能顺利完成。”
  “令尊就是太谨慎。”韩冈摇摇头。他之前写信给折克行,说的是神武军的事。
  他希望此番来援的西军,能全数移镇神武军。至少朝廷也要给出能让西军将士中的大多数愿意留在神武军的待遇。这样才能将神武军这个战略要地给支撑起来。所以他才会推荐白玉出知神武军。
  不过神武军是折克行打下来的。虽然之后的政事安排依然与折家无关,但从人情上说,韩冈也需要事先向折克行提一句。这是韩冈有别于其他文臣的地方。
  “这不是有位子……”
  “哥哥,这里能坐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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